六姑

应该有20年没有见过六姑了吧。依照个人的记忆，如若不加他人的看法，她是一个有趣的女子，生得颧骨有些突出，眼睛也和奶奶一样细小而且三角，嘴角上带着一丝诡笑。听说她上高中的时候，会趁早上绳子还带着夜晚潮气，先爬到绳子的顶上，再喊她的体育老师来看，以通过这项大多数女生都难以得胜的考试。她私下里给我们小学的校长仇老师，因为他的秃顶，寥寥几根发白的眉毛，和寥寥几根发白的胡须，起了一个绰号叫“仇（球）圆蛋”，以报复他对学生们，包括她自己在内，那种以师尊夹带封建礼教式的严厉，还外加一首儿歌，来嘲笑他没到周六的下午，就早早放掉学生回到他西李尹的庄上。我现在还记得，唤作“星期六，早放学，老仇回家找老婆”。每每我们唱起来，都会惹得自己哈哈大笑一番。把那严肃呆板的仇校长和这个找老婆的情景弄在一起，真是非常滑稽。

她应该是一个细心的人。在我的家里，她出嫁的时候，是高中还没上完的学生，只比我的娘小一岁，一直没有做过什么家务和活计的人，可在她出嫁到刘李村之后，做出来的馒头，可以和村子东边公社的砖窑厂里伙房师傅们做的媲美。在我问她为什么做的馒头比我娘做的好吃的时候，她只淡淡地一笑，说你的娘没耐性，只需多几遍把干面揉进发面里去而已。

六姑她还应该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人、敢做敢为的人。作为刘家的三儿媳妇，曾经她在大街上三下五除二，把她那打骂公婆的二嫂撂到在了地上，再骑上去，用巴掌把二嫂打成了猪头，从此刘李村的妇人和男人们把她敬为神灵一般，而我的娘却背后说她，如我奶奶一样，真是一个母老虎，虽然那个二嫂该打。

不过六姑也一定心怀了失意和不甘。姐姐说，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她刚刚出嫁，剩下表妹才不到一岁，全家人都劝她去应考，我那矮个子的姑父，很清楚她的学习好，担心她考上大学走了，落下他孤身一人，免不了是离婚分手的结局，便因为去考试的事情跟她吵架闹乱子，第一回高考就这样错过了，后来看，是错失了人生中最大的机会。爹娘都为此遗憾了很久，说莘庄的她的同学都考上了，学习还不如她，若是去考上一次，肯定要跳出苦难的农村泥巴地了。可惜，真是可惜。第二年，我那六姑夫顶不住压力，勉强地同意了，却不帮她多作些家务和农活，不让她有时间复习备考。而那时别人都有了准备，第二年中榜的难度陡然增加了太多。六姑考完之后黯然回到家中，在我奶奶的屋里抽泣了很久，从此再也不提考大学的事。

再往前数，她高中毕业正逢国家取消高考，只好回家待嫁。一来是我奶奶心爱的老姑娘，老来得女，二来是我那奶奶恶名昭彰的坏脾气和破嘴，总是不见有多少人敢于上门来提亲说媒的。她只好在失学以后，在家里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面等待上学的机会，按照政策她是可以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为了这事情，奶奶和爹不知道闹出了多少大的乱子。

第一回是周家。推选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因为那村支书周广文的主意，说他家的一位远房的兄弟，家里七个弟兄，难以生活，就把名额，先让他这个远房的兄弟去吧，好给这户人家一个生路。我奶奶她坚持要按照学习的好坏来分，应该是自家姑娘去，但是投票下来还是周家的叔叔去了。

众人安慰我那易怒的奶奶，许下第二年就会让六姑去，可她看出了言语间的糊弄，便在大队的支部会上吵闹，指着周广文的鼻子骂他是以权谋私，骂其他人是帮凶、反革命，倒弄得整个大队里的干部都成了对头，站了她的对面。

第二回还不是六姑，给了是张家。依然是说要照顾困难，把我那大字不识几个的张家的三叔光森推荐了去，再一回地许诺，第三年就一定把名额给六姑。而背地里村里的干部们，却一致的重男轻女，觉得把名额给一个闺女没用，她学习再好，也早晚都是外乡的人，高中毕业的闺女已经很少见了。这一回把我那奶奶逼得大发作了一次，像个疯子一样，在大队的院子里连骂了三天还不解恨，她咒骂这些干部们满肚子的坏水，坏到了家，因为这一次牵扯到了张家是我家的世交。

张三叔他的爹和我的爷爷，从年轻开始就搭伴推了多年的大缸生意，是一起挣了铜钱对半分的老伙家，也叫这个大学的名额拖累，我奶奶的大闹天宫，差一点儿闹成了徐茂公的割袍断义，即便是都认同六姑娘的学习拔尖，左邻右舍却都劝她看在这个份上也不要再闹了，而她却认准了，是张三叔家走后门抢走了名额。

三叔光森他学习差得很，不是上学的那块料，到了大学里，没到半年就被人家退了回来。回到家，到了我奶奶床前陪不是，说婶子真该叫六妹妹去上学，我实在是听不懂人家讲的课。可一切都晚了。我的爹不顾我娘的话，冒着大雨去公社反应情况，期望能争取一下，保留这个名额换一换人，没曾想被公社里的干部一顿批评教育，打发回了家。反映的情况却揭开了锅盖，给上级发现了黄洗店弄虚作假，公社里借黄洗店不认真选拔好苗子，歪曲上级的好政策为由，从此撸掉黄洗店推选学生的资格，转手分配给了别的村子。这样一来，反映情况非但没成，还把这能过大渡河的铁索桥给断了，不仅断了六姑的路，还捎带着断送了全村子青年们上天的路，全村都背后指责这一家倔强倨傲的人家。

奶奶和六姑好些天卧床不起，我娘劝慰婆婆和小姑，倒被二人骂是里应外合，胳膊肘子往外拐，真不是个好人。本来和我六姑就只相差一岁，一个是小姑上学，一个是媳妇干活，我的娘她心里就不痛快，埋怨自己命不好，摊了一个无知的娘，又被婆婆小姑这样骂，也就和我的奶奶，六姑妈，结下了心里的怨仇，倒怨是这是奶奶为人不好，活该得的报应。我的爹淋着大雨，回到家又被我的娘数落成是憨子，自己却口哝，不会说反驳的话，发不出胸中的冤气，躺下来就是一场大病，过了个把月也没能好利索。

从那之后，家里再也不提上大学的事。姑嫂不亲，这句话看来不是白白就有的，大概家家都是有几部经史子集的。

自从懂事开始，小孩子是不明白六姑和我娘之间，是怎样的关系的。背地里我的娘当在我们面前对她是一肚子怨气，说她不知道人情世故和心意好歹。六姑她在我面前反倒是从来不谈论我的娘，面对面的，我的娘反到是对她笑意相迎，她对我的娘也笑意相迎。

这些大人们之间的微妙，一直不影响六姑对的喜爱，即便是我抢了表妹的好吃的，欺负了她，即便是我不小心用镰刀砍了表妹的脖子，差一点儿送了她的命，依然是见到我们姐妹三个，都是远久分离再次重逢的亲人一般，那种姑侄之情，是会让人永远难忘的。在我考上大学之后，我的爹他高兴请全部的姑妈来吃饭，她那一天是落泪过了的，是姐姐们说的，或许是又触及了她那些难受的日子吧。

上了大学之后，只要假期里回到老家，去她家里走一趟亲戚，或者请她到我家来做一次课，总是很愉快的事情。她不像我那二舅和妗子，端着封建家长和长辈的架子，不管何时去他们家里，总是能想出一些无中生有的话来，不是说“你们这么长时间不来，是把你们姥娘家人都忘了吧？”，就会是“你考上了大学，看不起你二舅了”类似的，即便是半开玩笑的话，却总是令人生厌的。

我喜欢说话风趣，待人自然的人，见多识广，而却英明果断，不拿老家那些长幼尊卑之道，处处不忘教训规矩别人的那些虚礼的人，而六姑恰好可以说和四姑一样，符合这样的标准，总能和我们一起谈笑，可能这些也是我一直存于心中的亲情美好之一，是不啻于喜欢我们，常摸出几块糖来的小姨的。

参加工作之后，回去的时间也更少了，能见到六姑次数就少了很多。在我父亲生病之后，可叹的是这种美好，只存在于回忆之中。

那一年春节过后不久，我的四姑和三舅就陪我的爹来了。我的娘她没跟来，其实是不合情理的事情，三人说是因为小外甥女在家要带，她不方便离开，一个人来也不够，只好让四姑和三舅送来了。过了几天我才感觉到父亲病得很重，忙着找医院、挂号、住院，应付各种检查和照应，从小也没把四姑和三舅当外人看待，都是一样的家人，没有顾及细问，也没有在意这些反常。

四姑藏不住话，一天晚上说出了背后的故事。她说自己当天也不在场，只知道六姑听说她的哥要来上海，就提前一天来看他，也算送别。可是在晚上并没有回家，想必是第二天亲自送上路再回去。却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晚上，因为六姑一句不当的话语，按照他们的复述，是有些嫉妒了我家能跳出农村的意思，和我的大姐，我的娘打骂起来了，闹得四邻五舍都来劝。三姑家的表哥来把六姑拉去了，才算平息下来。我的娘怒气不止，把以前受的气全发到了我的爹脸上，再也不肯来伺候我的爹。

真可真是荒唐，令人丧气，谁都始料未及，也竟然发生在了自己的生活之中，是不免让人懊恼的。在其后最初的几年，想到这个变故，是会令人心生怨恨，埋怨这些事故老朽们的浅薄自私和放任，把孩提时代能体会到的，寥寥的美好，就这么毫无顾忌地打破了。一地的鸡毛。委实地难以理喻和忍受。

好些年都不愿对事中的所有人说话，不想搭理这些依然生活在愚昧和洪荒之中的人。父亲在病中不便细问，等到父亲的过世，事情的两面都是自己的亲人，个有个自的诉说，真的是如同罗生门一样，让此事的前后不可以再考，也不可能再判断清楚，是谁先来发难，是谁来作了过火的应接，又是谁把陈年累计的龌蹉，趁着那天晚上一起发泄出来，其中原委，是无法再去考证的，也无法问得清楚，即便是考证得清楚，也没有太多意义了。

作为儿子和侄子，真是躺枪。若是按照情理，要和我的娘站在一边，可我却不想，我也一直不愿意去太相信，那晚出事的原由。在没有修理破碎的亲情的能力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却是放到一边不管，不想参与也不想评论，不想复查也不想改善这个结局。不过实际上，这样下去，那些美好的亲情，也很难再拥有了。

只好跟这些，令人回味的美好也罢，令人生厌的龌龊也罢，说再见吧，再见吧。美好易碎。如同公牛不懂得怜惜精美绝伦的瓷器，在他们的世界里，怎么会替你着想，怎么会为了你保存你所珍惜的美好？他们也不会因为别人而改变自己，使自己变得更好。能做的，也只好是暂且隔离开那个世界，让时间来修补破碎的美好记忆吧。

201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