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人皮的狗

1.

人类用双脚走路，用双手吃饭。

我便要依着身上这副光鲜亮丽的人皮，同样用双脚走路，用双手吃饭。

这就跟我那些兄弟姐妹不一样了，它们都是四脚撑地，反背朝天，鼻子往前，尾巴向后，而我与高级的人类无异，走路抬头挺胸、气宇轩昂，说话稳重有涵养、内敛沉稳，行为优雅大方、端庄自信，甚至连那条可以摆来摆去的毛茸茸的尾巴都没有了。

“我觉得你越来越像一条狗了。”

就算是与人类毫无差别，我战战兢兢地混在他们当中，依旧听到有人跟我说这句话，灵敏的我从这非常委婉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丝嘲讽的语气，温柔而不失尖锐，尖锐而又不失真实。

“跟我说话的时候就还仰起脸来，活像一只狗的形体。”

是因为我身上那活蹦乱跳的跳蚤，还是因为我嘴巴里抑制不住的骚味？我确实是想不清楚，也悟不明白，奈何我身披这一副完美的人皮，每天求爹拜娘，心怀虔诚地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这个世界却一直没有遂了我这个心愿，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我。

每每我提着那个黑色的公文包，在往返公司的路上，穿梭在车来车往的街道，看着不停息的人来人往，便会难免掩不住畏惧紧张的神色，恐怕那些与我擦身而过的真正人类，用他们的火眼金睛把我认出来，从后面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提起来猛地摔到一旁，使劲扯开我身上的这副人皮，恶狠狠地用脚踹我的屁股，而后大摇大摆地离开前，撂下一句话：

“死狗一条装个狗屁玩意儿，呸……”

当众被揭穿的感觉，往往比赴死还难受。

然而步履薄冰，我仍然不会退缩，坚持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被骂死狗又如何，何况自己本就是狗一条，“死”不过是一个前缀，“死狗”、“活狗”只是一个代称罢了。

等自己真正成为一个无懈可击的人类，看谁还会说我像狗。

2.

“我觉得你越来越像人类了。”

就算近来我那同类二狗一直跟我哼唧这句话，我也仅仅当他是放了个响屁，或者当成一句不粘牙的玩笑话，不过只有到每天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我才拿出来细细琢磨，权当安慰罢了，就好像我之前的自我鼓励一样，他人安慰和自我安慰都不过是一剂麻醉，效果过后一切都仍然得自己承受。

“狗子，你说你硬是要瞎掺和在人类堆里干嘛，搞到我看得你就像一个大苍蝇，猛地朝恶臭翻天的垃圾堆里扑一样，不怕被臭死啊你？”

正在说这句话的二狗，对着他前面那一堆屎趴着，看他的内心大概是难掩的欣喜，只是站在他身旁的我，因为吃了差不多两个月的饭菜，早就受不了那屎的臭味，按理说我本身也是一条狗，我也该是像他那样，改不了吃屎的啊。

我踢了踢他那撅起的屁股，催促他啃完赶紧走，暗示他等会追上来后，便匆忙迈开脚步，恨不得离他那心肝宝贝屎远远的。可别熏臭我的西装裤，此时的我该是一脸嫌弃。

“苍蝇不就喜欢垃圾堆吗？倒是越臭的垃圾堆就越想往上扑啊。”我对跑上来气喘吁吁的二狗说了这句话，他不屑地吐着他那长长的舌头，收回来的时候，还不忘甜滋滋地再舔一舔他沾着屎的嘴角。

我们一如既往有默契地沉默。

傍晚残留的太阳，把我们的影子洒在人行道上，我看着脚边阳光洒下一人一狗的影子，内心抑不住的激动，按理说这样子的场景在这两个月来我没少见，可是在安静的环境下，我还是忍不住愉悦。

奈何二狗不合时宜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引得我一阵遐思漂浮：

“可是你真改得了吃屎吗？”

3.

和二狗在小巷口分别后，一身黑色西装的我掩不住正气，我甚是优雅地穿过狭窄的小巷，路过嘈杂的早餐店，经过隔壁房东家。

“下班啦？”

“嗯，是的。”稍稍吐出舌头，回答完房东的问题后，还没走上楼梯的我便后悔，人类是这样子对话的吗？都差不多蜷在他们的世界两个月了，我还不能行行好，长个好记性吗？我暗暗把手指弯起来，指甲用力戳了戳自己的手掌，提醒自己下次注意。而后折返，鞠躬，挺身，微笑：

“下午好，我亲爱的房东大人，今天天气真好，不是吗？”

记忆中电影里的对话便是这样子，讲完后我的不禁美滋滋，这回看起来该像一个正常人了吧？然后尚未把脚踏上第一个阶梯的我，便想起来这是外国电影的桥段，里面全都是卷毛鹰鼻白色人……我感到自己身体一怔，想起来这是北京小巷子，而我身披的是黄色人皮，地道的中国北京人。悄悄回头瞥了瞥肥胖的房东，目光相遇，尴尬之余我感受到了他眼神里的错愕，还有张大后像个大问号的嘴巴里的疑惑。

我想我该谨慎点，不该让他误会什么。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可不能在这小市井里留下什么像狗的把柄，又一次让别人说我越来越像狗了。

再次折返，摩擦双手，抖动小腿，打哈：“吃了么？”

记忆里那电影《老炮儿》就是有这样子的对话的，这回不会错了吧，我情不自禁地为自己超强的学习能力所叹服，暗暗断定我这种天才魅力不是狗这个种类所属的，恰恰相反，断然是人类才有这种智力，我果然是有天赋做一个真正的人的。

“吃……吃了？没没……没吃呢，您……您呢？”听着房东笨拙的回答，我不禁转脸过去偷笑，还说是个人呢，话都不会好好讲。

“没吃呢，那你就——慢慢吃啊。”我转脸对他说了这句话后，轻盈地转身，欢快地上了楼。

4.

“喂，阿思啊……你要来我家？”接到阿思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吃外卖排骨饭，居然忘记了惊诧。

外卖卡片是二狗偷偷叼过来给我的，我一下子就掌握了这个技巧，往后的日子里，都有模有样地做一个白领，差不多每餐都叫外卖，并且熟稔地和外卖小哥打交道，自己还找了不同门店的外卖单，换换口味嘛，这大概每个人类都会的事情，我自然也要不例外了。

排骨饭香气渗人，我是吃再多餐也不会腻，二狗问我是否能改得了吃屎，我很想坚定地回答他，我自然是改得了吃屎的，因为我最爱的是骨头，而不是他所热爱的屎，他就贱命一条，只能停留在吃屎这个层面，要知道我作为一条狗在别人家的时候，都是吃骨头为多数。

把餐盒扔进门外的垃圾桶，我环顾一圈自己住的这个小房子，想着要不要收拾一番，毕竟阿思快要到了，可是转念一想，这乱堆的衣服散发出的味道，不正是男人味吗，这脏兮兮的地板，不正是一个人所住的环境吗？太整齐了才惹她怀疑呢！

我拘谨地坐在沙发上，等待阿思叩门之余，我回想起电影里，有客人来要准备饮料什么的，内心不免有些慌乱，家里可是从来没有准备过饮料什么的啊，想着她可能会因为塞车不会那么快到，我赶紧冲下楼，想着去楼下附近便利店拿一些饮料。

买卖这类灵活的活动，自我是狗的时候，我就已经学会了，不过是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只是没有人类做买卖那样有心计而已，我们狗类都懂的，而我更是熟能生巧。

提可乐出来的时候，恰好遇到阿思。

果然是单位里的大美女，一颦一笑都透露出我是美女的状态，洁白衬衫，黑色紧身裙，纯情的黑长直，性感的嘴唇，若隐若现的肌肤，恰到骨感处的高跟鞋。还好我的人类兽性尚未完全被激发，现在单靠狗性的我还提起不了什么欲望。

上楼梯的时候，太过于狭窄的楼道散发着她的香味，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这是种可以让我沉醉的香气。

我差点要晕眩过去的时候，站在门口的阿思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打了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你家怎么像狗窝一样啊？”

5.

“少了个女人。”

我想起前几天二狗跟我说的这一句话。那时他趴在我这小房子里，哼哼唧唧地吐槽着这些凌乱，还说我是狗的时候，被人类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跟现在简直不能相比，最后他说了这句话，带着少有的警示之意。

跟眼前的女人说起这句话时，我眼神忍不住闪躲，余光中我却看到她的眼神也在闪躲，这句话有问题么？悄悄深吸一口气后，看着眼前低下头的阿思，我想扇自己几耳光，一条狗说的话能搬给人听吗？

“要不我给你收拾收拾吧。”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记得以前人家帮我收拾的时候，从来也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啊。

口齿不清的慌乱中，看见已经撸起衣袖的阿思，她的手可真白，不，她整个身体应该都很白，我陷入了一阵遐想，这种感觉是我从来没有尝试过的。

“果真是自己住的男人，乱出了新高度。”闻声抬头，看见她正抱着我堆了一个星期的衣服，话语里应该是带着嗔怪，自己可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语气，退出遐想，我突然很想跟二狗说起阿思这个神秘的女人。

坐在沙发上的我看着眼前忙里忙外的女人，想起了昨天在公司发生的一件事。

“我权当被狗咬了。人嘛，不能跟狗比较。”

被上级阿林批评完后的阿思气得吹胡子瞪眼，在茶水间跟她闺蜜说了这句话，语气却依旧温柔，让人听起来就算是骂人的话，也依旧有涵养。坐在一旁的我看着气得满脸通红的她，忍不住插了一句话，她俩视线一起看向我，我以为我说错话了，今天在公司时还忐忑不安，只是想不到今天她就来我家，还帮我收拾了东西。

看着逐渐整齐干净的小套间，我心头一热，脑里想起昨天我跟阿思说的那句话，

“狗咬人自然会有它的道理，人的确不能跟狗比较，人多神圣啊。”

要不然我也不会想当人。

6.

我跟二狗说，我跟阿思在一起了。

二狗扑腾着他的尾巴，一副打死我也不信的样子，让我生了好一会闷气，他凭什么质疑我，是质疑我的身份还是质疑我的魅力？

除了二狗不信，公司里的其他同事也会不信。但目前他们不是不信，而是不知道，公司禁止办公室恋情，我和阿思都认为隐藏起来是最好不过的决定。

我问阿思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她笑盈盈地说因为她喜欢狗。

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难掩心底的惊诧，难道她知道我的事情？转念一想不可能，没有哪一个人类知道我的事情，我是披着人皮的狗这一件事，保密得很，只有我和二狗清楚，况且二狗根本就和她沟通不了。

“开玩笑啦，你怎么会像狗。”大概是见我太过于认真思考她这句话的原因，阿思一把搂住我的脖子，直勾勾地看着我的嘴唇，“你可是个神圣的人类。”之后她踮起脚尖，她的嘴唇越凑越近，身体也愈贴愈紧，直到她的嘴唇碰到了我的嘴唇，我忍不住张开嘴巴，她的舌头伸了进来。

互相紧凑的呼吸，喷在对方的脸上。

“我爱你。”

“我也爱你，阿思。”

余情之外，我看到了趴在门外的二狗，眼神里透露出我想要看到的信息，

“可以啊，狗子，这回还真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了，项目快要通过了，之后就准备升职了，还拥有了个完美的女人。”

7.

阿林叫我进他办公室的时候，董事长在，阿思也在。

我被辞退了，在董事长还有阿思的面前。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阿林递过来的通告书，“抄袭”二字冲击着我的大脑，最后一句“把项目交还给本人”更是让我晕眩。

阿林一副正义的样子出现在我眼前，他那一句带着威风的“难道你就不后悔吗？”叩醒我那正在挣扎的大脑。

我要说后悔吗？我需要后悔什么呢？我看向旁边的阿思，她正在微笑，很灿烂的微笑。后悔和阿思在一起？我想起了这段时间和她的相处，该是她把我的人性彻底唤醒啊。

“不后悔。”

我坚定不移地盯着那个男人贱兮兮的嘴脸，“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抄袭你负责的项目？”项目是我和二狗两个狗想出来的，这个项目过了，我就可以升职了，那个时候，我就是他的上级，也是很多人的上级了，而我就真正是一个成功的人了。

这个时候，自然会有人来陷害我。

“阿思，去把证据拿出来。”

阿林得意的笑并没有把我给惹怒，但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心痛，一沓资料摆在桌上，旁边还放着一个拷了我电脑所有资料的U盘，这是个狗形状的U盘，是我送给阿思的，因为她说她很喜欢。

“你把人活成了狗你还生装嘴硬说不后悔？”

“我本来就是狗。”

8.

已经走出公司的自己，仍旧不知道阿林使用了什么计谋，使董事长相信我抄袭了他的项目，让我离开，美人计吗？我一条死狗，又怎么会懂呢。

雨水打在我脸上落在我嘴唇的时候，我想起了和阿思第一次接吻的场景，我突然觉得人类的世界很恶心，包括阿思，包括她说的那句我爱你……

我停在路中间，任凭着身上这副完美的人皮被雨水冲刷着，祈祷着大雨最好就把这副人皮都冲没了，让我的皮毛和尾巴都恢复过来，哪怕雨中带着刀片也好。

“狗子，要吃屎不？”

梦中的声音把我吵醒。

散乱的床，发臭的衣服，脏兮兮的地板，阴暗的套间，嘴边还残留着屎的二狗。

“二狗，我不想要这副人皮了。”

二狗一直静静地舔着他嘴边的屎，对我的话不予以回答，许久的沉默让我焦躁不已，我用力扯下身上已经发臭的西装，把以往的得意都吞进了肚子里，又讲了句屁话，

“这种感觉真糟糕。”

把屎舔得一干二净的二狗坐在地板上，他的隐私部位对着我，映入我的眼帘。他对我淡然一笑，脸上写着“你想像以前一样继续吃屎吗？”的疑问，向我伸出一只脚，说：

“宁为人碎，不为狗全。这是人的世界，狗不存在了，活下来的只是人的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