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和老公在步行街摆了两年的小吃摊,生意终于有了起色。眼瞅着到了年关,家里也有了一定的积蓄,花钱也有了底气,她与大姐到了镇上最贵的商场一咬牙便买下了那件深褐色的价值一千元的衣服。
她回来后只敢把这事情告诉了老公,一天说漏了嘴,被上高中的女儿听到了,将衣服拿了出来,女儿也只是啧啧道:“里面像绣了金线,虽然不好看但还挺土豪的。”
女儿没夸自己这件衣服,她心里挺不高兴的,到了年三十前一天,娘家人在饭店定了包厢聚会,她便穿上了那件很贵的衣裳,女儿还是不愿去参加聚会,她也从不强求。
与老公坐在席位上,大姐春华就与姐夫进来了。春梅与老公亲切的叫着:“大姐,姐夫”打着招呼,一旁的妹妹春芳与老公也道了句:“老谢来啦。”
春梅暗自皱了皱眉,却也没法说什么。二哥建丰与三哥建阳也来了,小弟建设与弟媳来的最晚,大哥建国要在家照顾精神不太健全的妻子,遂很少来参加聚会了。
一家人都到齐了,大姐的女儿初云也开始招呼着上菜。她穿着黑色的水貂皮,刚进屋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初云不甚在意的将衣服放在了椅子上后,坐在了春梅的身旁。
几个女人坐在一起就喜欢聊些衣服鞋子的琐事。小妹春芳隔着春梅拉过初云的手就问起了貂皮的价钱,初云只是笑了笑道:“婆家给买的,我也没问。”
春芳笃定的说:“那肯定很贵。”初云缩回了手,便道:“哎呀,二姨,这是和我妈一起买的衣服吗?挺好看。”
初云即使嫁给了有钱人家,朴实的性格也是没变的,春梅的心情一下豁然不少,点头道:“对啊,你小妹就说不好看。”她嘴上虽这样说着,可心里是得意的。
春梅还未得意几时,一旁的春芳就又发话了:“妈呀,这衣服几十块买的?真难看!”
春梅的笑脸一下子僵了不知怎么回答,但还是忍下了心中的不悦半开玩笑道:“哪几十块啊,一千买的呢。”
春芳摇了摇头,表示不信,过了一会儿又装作担忧的问道:“别让人给骗了。”
春梅尴尬的与大姐对了个眼神,男人们自顾自的聊着话题,初云适时的打断了春芳的话,几人便又聊起了初云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说到孩子,春梅的孩子今天没有来,春芳的孩子倒是来了,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就回家了。春芳抱怨道:“你家孩子咋不来呢?我家韩晓还想看看他姐呢。”
说到这儿,一旁的二嫂也接了话:“对啊,你家方玉总是不来,是不想见我们几个亲戚啊?”
初云解围道:“方玉要高三了,学习紧,再说她还对烟味过敏。”
二嫂点了点头,也解释道:“我家邱洁也是,结了婚,家里忙。”她边说着,边给一旁带来的外孙女夹菜,小孩才五岁大,邱洁是二婚,第一个因家暴离了婚,现嫁给了一个农村小伙,男方也带了个孩子,邱洁就把自己的孩子放到父母家养了。
看到邱洁的女儿,春梅心里又是五味杂陈,她总是操心着这操心着那,现又想起了弟弟的孩子小珠,也是父母离异后由春梅的母亲抚养,小珠好不容易长大,便又到了外地打工。
弟弟与哥哥姐夫们谈笑风生,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个漂泊在外的女儿。一家人的故事总就像个循环。
一场饭局也是不甚开心的结束了,春梅回到家,女儿还坐在沙发前看电视。老公与朋友们还另有安排,屋子里也就只剩下她与方玉。
春梅气闷道:“你小姨也真是的,太不会说话了。”
女儿才把眼睛由电视前挪开,问道:“怎么了?”
春梅道:“她说我这衣服是几十块钱买的,瞧不起谁啊,就她家条件好。”
女儿心也大,没往坏处想,只是安慰道:“小姨可能就开个玩笑呗。”
春梅摇头道:“她那玩笑多半都带了嘲笑!”看着方玉不解的模样,春梅也没了兴趣,换了身衣服便要给方玉做晚饭了。
一转眼,一年又过去了,春梅的母亲在大年初一之后就得了脑梗住了院。一家人围在病床前讨论着谁来陪床的问题。春梅决定来陪第一晚,毕竟她的孩子大了,在冬季也就她最有闲时。
方玉与大姐春华留下来陪了床,一个病房两张床,春梅让大姐睡在床上两人好轮流照看。一旁的方玉坐在了沙发处,她长这么大了显然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姥姥到底是处于什么样的危难下,她也没睡,只是在一旁摆弄着手机。
在方玉高中毕业前不久,春梅的母亲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留下了一魂一魄带着剩下的精气回来了,春梅的母亲已经神志不清了。
无论见到谁,嘴里念念叨叨的也就那几个名字:“春芳、春华、建设”春梅每每看完母亲,都要自己偷偷的抹着眼泪,既是心疼母亲遭罪,又是寒心由小到大母亲唯独不去疼爱自己。
方玉考上了大学,春梅便与丈夫一起踏上火车将孩子送出了省。火车摇摇晃晃,相较于汽车要好上许多,但春梅晕车的毛病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她苍白着脸,完全没有心情去欣赏窗外的风景,女儿方玉淡漠的与一切感情隔绝般,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即将远离父母。
经历了两天两夜的车程,春梅终于将女儿送入了学校。女儿方玉许是终于如梦方醒般意识到什么,眼泪止不住的流,但过了一两天也就渐渐淡去了悲痛。
春梅又回了家,她坐在火车上,想着远在外地孤独无依的女儿,想着还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还有胃中的翻江倒海都让她时刻处于煎熬之中。她想不到,回去后的一个月,她就要去参加母亲的葬礼。
母亲死的时候,女儿方玉正赶上十月一假期,去北京找小珠玩儿,一家人都没将这噩耗告诉远在外地的姐妹俩,直到冬季再次来临,方玉已经回了家,春梅才拉着方玉的手躺在床上,将姥姥的死讯告诉了方玉。
方玉没有流泪,连呼吸都很是平稳,她淡淡的安慰着春梅,又询问是否将消息告诉了小珠?方玉的表现太过平静,走的那个竟像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她临睡前还不忘安慰道:“妈,姥姥走了也好,不用再去遭受尘世的罪。”
春梅睁着眼,母亲死时的悲伤早就慢慢冲淡,只是她现在的心又无限的空洞,女儿的感情实在太过淡薄了,她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永远不能说破,她有时都在害怕,害怕自己离去的那一天方玉也是如此,她不敢想,做母亲的固然希望女儿不要哀伤,但感情太过淡薄又极为的可怕。
后来,家里人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小珠,小珠得知消息后便极少再与家里的长辈们联系了。春梅由记得那时方玉也还在襁褓之中,小珠的母亲再一次与自己的弟弟吵架,她来到春梅的家,带着小珠,简单的交待着希望春梅以后多照顾点小珠后便夺门而出,再也没有回来。
小珠那时也还不会走,踉跄的追了几步就在原地哭号,孩子的悲伤是共通的,小珠哭得伤心,襁褓中的方玉也哭得凄厉,那一天,小珠便没了母亲,同时没了“父亲”。
其实孩子们之间还是有联系的,方玉每到节假日便问候小珠希望小珠可以回来,小珠则只是简单的说道:“我奶奶走了,我就没有家了。”其实方玉是最能感知哀痛的,她看到小珠打出的这几个字,便不知再去说什么可以安慰。
那年十月一,方玉去北京找小珠,小珠的性格依然未变,两姐妹的相处也不减亲昵。小珠带着方玉与朋友到KTV唱歌,刚好有人唱到《不想长大》,小珠忽然问方玉,到底想不想长大?
方玉点点头,她是想快点长大去迎接成人的自由,小珠听到后又点头问道:“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你打算回到哪里?”
方玉答道:“回到幼儿园吧,直接改变一下童年。”
小珠却忽然倒在了方玉的怀里,再抬起头时眼里已经满是泪水:“我没有童年,回不去....”那一刻,方玉的内心是抽痛的,她恨自己说了那句话,也无法去安慰小珠。
又过一年,春梅决定和丈夫到外地做点小买卖,她放心不下方玉,只想着能够离方玉近一点。二哥与二嫂也放心不下在外地教学的大女儿秋丽,两家人便合伙在秋丽教学的地方租了个房子,开起了饭馆。
第一年饭馆生意很是不好,两家人便商议着要不要继续干下去。春梅的二哥二嫂决定不干了要把饭店兑出去,而春梅与丈夫手头上并没那么多的钱,还在商量要不要继续干。
那一天,方玉感觉屋内很是压抑,春梅是个比较偏享安稳的人,她不能确定继续干下去会不会导致家里连孩子的学费都赔进去。春梅丈夫则不然,他觉得可以继续做下去。
两人僵持着半天,最后春梅服了软,探着邱丽的口风问二哥二嫂打算兑多少钱?
邱丽告诉春梅说:“之前有人有意要兑,我妈说五万二就可以。”
两人商量了一下,便对秋丽道:“那我们兑下来吧。”
秋丽挂了电话与其母商量,窗外天空阴蒙蒙的,春梅丈夫断定她的二嫂并不想兑给他们,而且还会涨价。
那时可谓是家里最艰难的时刻,邱丽终于打来电话:“我妈说,要六万....”
春梅听此,心都寒了一半儿,她终于知道自己的丈夫看人有多透彻,两人商量了一下,便一咬牙向婆婆借了点儿钱凑上了那六万。
方玉全程窝在沙发里,那时候的事,又让她想起小时候二舅妈与小婶婶兑小卖铺的情景了。方玉的妈妈总是说小婶婶做人仔细比较抠门,谁成想,在二舅妈兑小卖铺时,连那两分钱一根的爆米花也要一根一根数得精细,好像表现得十分大度,生怕占了谁的便宜一样。
小婶婶坐在屋外,就看着她那一点一点的数。当时方玉还小,坐在外面,二舅妈的两个女儿一个拿着计算器帮忙算账,一个拿着本子清点,她抬起头看着春梅,春梅小声嘀咕道:“你小婶婶也是大度了,那点爆米花还值得数个来回儿?”
方玉当时只觉得二舅妈有点抠,可此时,她宁肯以五万二的价格兑给外人也要向家里人要六万,这让方玉对她真是产生了厌恶感。
春梅决定兑下店面后,在方玉寒假回家过年时,两夫妇也未曾回家。方玉自己在奶奶家吃过年夜饭也就回到了家,守着空空的房子,只当是父母忙着挣钱了。
到了夏天,姥爷过生日,母亲春梅依旧未回家,方玉只得一人代表这全家来给姥爷贺寿。邱洁也带了自己的丈夫,人长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个本分人。家里已经又有一波孩子在慢慢长大,方玉也一下成了大人,时光恍惚,眼看着姥姥去世也已两年了。
姥爷抱怨道:“过年不回来,我过生日也不回来,这春梅是等我死了回来吗?”家里人说起这事,全当个玩笑话。
到了第三年冬季,春梅与丈夫回来了,两人开得小餐馆生意不错,借的钱与房租钱也都挣了回来,两人做东请全家人吃饭,也专门请帮忙照顾方玉的几个侄子侄女吃饭。她也有虚荣心,想让家里人知道她挣到钱了,好日子又过回来了。
一家人的感情真是很难说,方玉不记仇却总觉得经过上次事后,春梅应不愿再与二舅妈二舅来往,可一大家子依旧可以围在桌前打着麻将。
方玉的弟弟早在初中毕业后便不再念书了,家里人怎么劝都无法,小姨春芳便同意他出来工作,春芳的老公是在餐馆里做厨师,一月收入很是可观,韩晓便被叫去与他爸爸一同工作学当个厨师。韩晓的爸爸脾气臭,韩晓脾气也臭,两人一言不合就赌气,韩晓更是一赌气就换了餐馆工作,但哪个餐馆也容不下脾气这么大的厨师啊,遂现在还赋闲在家。
这些家长们还在打麻将,方玉嫌吵便窝到了沙发上听起音乐。韩晓走了过来,拿出手机开始给方玉分享音乐。即使韩晓已经长得很高大,面容比方玉成熟很多,但他依然是有点依赖着方玉这个姐姐的。
他知道方玉喜欢听古风,便也介绍几首许嵩的歌,只是介绍的歌曲却偏偏是方玉不喜欢的。方玉笑了笑说有点吵。她只是觉得和韩晓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了,却不知韩晓在整个家族里,最愿意亲近的依然是方玉。
过了年,春梅也是心一软便提议让韩晓跟着去做厨师,当主厨掌勺,春芳也同意了,于是就在春芳的不舍下,方玉的担心下与方玉爸的不看好下,韩晓就这么去了远方做厨师了。
事情总是不出所料,韩晓呆了半年就回家了,在店里韩晓没少气春梅,春梅也被气得总是偷偷流眼泪。都是自家孩子,哪能真就下得去狠心真去斥责呢?韩晓受不了春梅的管教便发起了脾气,年轻人脾气总是大些,一顿狠话后也会自觉失态。闷在厨房里的生活可能让韩晓厌透了,所以他回家了。
在一个冬季还未过去之时,方玉接来了噩耗,韩晓生病了,他在家呆了半年,有一段时间腿一直很痛,到了市中心医院检查,却检查出来了急性骨髓瘤。
医生通知韩晓只有两年的活头儿了。方玉接到母亲电话时久久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们只能祈祷着是误诊。
方玉在内心里默念着无数次希望这只是误诊,那一晚,她躺在床上脑海里便浮现出两人小时候一起玩闹的场面,那时候韩晓还是个小孩子,看到姐姐穿粉色的半袖便也吵着要穿,看到姥姥给方玉涂红指甲,便也伸出小手要涂,那时候的韩晓很是可爱,方玉与小珠也喜欢围着他给他穿裙子化妆。
时间一晃,所有人都长大了,初云姐结婚生子,小珠姐去了南方工作,而方玉则是到了外地求学。所有知道噩耗的人心里都在默默祈祷着这是一场误会,可待春芳夫妇带着孩子到了北京后,医院里经过专家会诊便得出了结论:截肢的话还能活两年,不截肢可能一年都撑不下去。
春芳哭着劝韩晓截肢,可韩晓却固执的要回家,他坚持要留个完整全乎的身体离开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不懂韩晓的固执,也不知韩晓的自卑。
他被父母安排到了更大一点的房间,每天他都闷在屋里,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不愿再出去接受外面的风景。每一天,韩晓都在网上打着游戏来麻痹自己,腿上的瘤子越长越大,随着瘤子的长大,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家里的亲戚要来看他也都被韩晓拒之门外,春芳劝道:“家里人关心你,想来看看你。”
韩晓的的脾气则是越来越差,他愤怒的吼着:“不要他们来看,他们都是来看我笑话的!”
韩晓不要大舅家的哥哥来看也不要自己的奶奶叔叔来看,他从小就不受奶奶待见,同样的他也不想待见她,此刻更是不想让所有他不待见的人看到自己的丑态。
春芳的姐姐春华来了,这个温柔的女人对每一个孩子都是客客气气一视同仁,韩晓在众亲戚中也是最尊敬她。春华与韩晓几番周旋后韩晓终于让她进了房间。屋内已然很热,韩晓还是用棉被盖住了自己的腿,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丑态。
春华是个极心软的人,她看到韩晓,泪水便开始在眼里打转。韩晓也是动容,跟着也默默的流下眼泪,他很想活着,可现实并不如他所愿,他也是个半大的小子,未娶妻未生子,甚至连一场恋爱都没有谈过。
他把自己最坏的脾气都留给了父母,怨恨着父母把自己带来人世,怨恨着那几率很小的由小时挨父母的打而带来了病变。他每天都用最恶毒的话来刺激父母的心脏,他一面觉得是父母亏欠自己,让自己从小就在严厉的管教下一点点自卑,一面又自责着自己的所作所为。
韩晓太过矛盾了,他在晚上父亲看床的时候会因父亲疲惫的呼噜声而叫醒他,又会在第二日起床时摆着滑稽的表情来说出那句:“哎呀,又多活了一天。”
春芳的神经一直处于崩溃边缘,当然她的丈夫也没好到哪儿去,两人条件优渥,资产足够,却找不到一个人来拯救自己的儿子,丈夫每一天见到亲戚们就会哀痛而颓丧的说:“这回就家破人亡了。”
怎么就家破人亡?春梅告诉方玉,前一年小妹春芳刚做完子宫切除的手术,两人想再要孩子也是不可能了。
方玉天真的提议可以收养,春梅却摇摇头道:“夫妻俩性格都怪,怎么可能容下外姓孩子?”
两人路上说着话,就与初云汇合了,初云家与春芳家楼前楼后,她带着两人向春芳家出发着,路上不断嘱咐道:“千万别提腿的事儿。”
方玉心情沉重的跟在后面,到了屋,韩晓倒是准许方玉进门看他了。两人坐在床上,韩晓用棉被把自己的腿盖上了。
方玉并没像对待一个病人一样去关心韩晓,去嘘寒问暖,反是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打游戏,然后一起讨论游戏。
春芳进来了,韩晓就忽然沉默着自顾自的玩上了游戏。屋内一时尴尬,方玉便开始没话找话的与韩晓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春芳躺在了韩晓的腿边,听着两人聊天,心里高兴韩晓难得的心情好一次,却又忍不住偷偷划去眼角的泪水。
该到吃药的时间了,韩晓依旧拒绝着一切的治疗。临走时,方玉也没说什么鼓励的话,只是希望韩晓有时间上下qq两人还可以互相推荐一下电影。
出了门,她与母亲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天并不冷,方玉一路无话,还在为自己不能勇敢的说些激励韩晓的话而愧疚。
后来一个冬天过去好久,春梅也没再张罗着去看望韩晓,因为韩晓的病情越来越重,性格也越来越孤僻,已经开始拒绝所有人的看望。据初云姐说,韩晓腿上的瘤子已经有一个婴儿的头那么大,开始散发恶臭。
又到了新年,春梅带着方玉回到老父亲家聚会,所有的儿女都到了,可只有春芳未到。姥爷还不知道春芳的儿子已经得了重病,所有人都瞒着他,老人一问起大家就口径一致道:“春芳一家人去南方开饭店去了,回不来。”
老人点点头,却总是好像意识到什么隐隐担忧。
到了夏天,方玉又放暑假了,这一次小珠姐也回来了,她无处可去,父亲那边继母说着让孩子回来住,可两人买的小楼里就一间卧室,回来住又住哪里呢?方玉的老爷神经比较脆弱,听不得一点声响,姥姥走后,几个儿女都要求留下来照顾老人,可老人就是不同意,即使小儿子带着媳妇来陪老人守除夕,也是到了时间便把人送走。
小珠最后住在了方玉家,春梅夫妇夏天是不回来的。二人住在一起,便也免不了互相说说心里话,小珠对于继母早没了之前抵抗的情绪,只是已看清着继母依然不愿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就是了。
到了七月,春梅叮嘱方玉同小舅一起去目的给姥姥扫墓。小珠开着车,载着两人向墓地出发,中途要停下来买元宝纸钱,小舅身上没带钱,小珠便从兜里掏出了二百带着方玉去买纸钱。
二百块钱还剩下了一百多块钱,小舅走回车里,将剩下的钱塞给小珠,小珠却摆手道:“不了,又没多钱,你留着买酒喝。”
方玉坐在车后,她知道,小珠也知道,小舅妈管得严,怎么可能让小舅兜里有闲钱呢?小珠回家这么久,兜里也没多少闲钱了,大钱掏不出,也只能偷偷摸摸让父亲兜里有点零钱了。
三人到了墓地,烧完纸,小珠便掏出纸巾蘸了些水开始为奶奶擦拭墓碑。由于风雨的侵蚀,奶奶一旁的黑色塑胶纸被冲掉了一角。小珠用手试图将那飞开的纸粘回去,可也是徒然。
小舅在一旁说着:“名字露出来不好。”
方玉仔细看着墓碑,才看清姥姥的名字旁是姥爷的名字。她问道:“怎么这就把名字刻好了?”
小舅道:“是你姥爷要这么干的,先做个准备,都这样。”
方玉想着这也许是死同穴的浪漫,可当出来墓地时,她却见很多墓碑上都有那么个由黑色纸封住的名字。也许那并不是一种浪漫,只是一种对生死由天的无奈。
八月中旬,那是个沉闷的下午,小珠前一晚和朋友出去喝酒,今天便恹恹的赖在了床上,她得了重感冒却不爱吃药,在床上躺了一天。方玉也是无聊的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初云的电话打来,方玉也不得不将小珠叫醒了。
初云说韩晓快不行了。小珠起了床,便开车带着方玉到了中心医院。到了医院,两人才发现亲戚们已经都来了,他们都站在走廊上,春芳早就看开了,所以即使是在这个时候,她的脸上也未见太多了悲痛了。
春芳担心初云几个都是小女生看到韩晓的样子会害怕,可三人还是坚持进病房了。
方玉未成想,几个月不见的韩晓如今已经瘦骨嶙峋早就已经脱了人样。他躺在病床上,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嘴也是微张大喘着气。韩晓的眼睛向上翻着露出一半的眼白,由于痛苦,他的头也总是不自觉的微微晃动,氧气管总是一直向下掉,韩晓那枯瘦的手便会由胸口又抬到鼻子旁,将氧气管摆正。
三舅在一旁说道:“他还有意识,知道把氧气管摆正。”
春芳又走出了病房,初云、小珠、方玉坐在另一张病床上,小珠偷偷的将脸背到方玉身后默默的抹着眼泪。方玉没有害怕,却也达不到特别的悲伤,只是忽然想起世事无常这四个字,姥姥是因到了年纪得了病而死,弟弟没到年纪,却也生了大病死了,人有时候就是脆弱的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能掌控。
三人回了家,初云告诉小珠和方玉,明天可能要起个大早,准备送韩晓。可是第二天又听家长们说韩晓又醒了,要回家,他说不要死在医院里。
本来韩晓有了意识大家以为还能坚持几天,可第三日便去了。春芳没让小珠和方玉去参加葬礼,说是年纪太小,怕犯了忌讳。
韩晓的葬礼结束后没几天,方玉回去上学了,小珠也回到南方工作。方玉的姥爷偶尔会嘴里念叨着春芳和韩晓,但依然会被儿女们以在外开店为由搪塞过去。
春芳两口子家里很有钱,春芳从小又受惯了父母的宠,所以为人处世方面都很是傲慢,两口子都很吝啬,在钱的面前就别想跟他们谈感情。春芳二嫂家的两个孩子邱丽、邱洁大小就爱巴结春芳,可也未见春芳给两人任何的好处。
十多年前,在初云还不懂事的时候,春华家里条件不好,老公一开始在外跑摩托车,微薄的收入并不能贴补家用。春华的鼻子有问题,严重的时候要用嘴来呼吸。后来到了要住院手术的关头,家里却拿不出钱,听说当年春华的丈夫半夜冒雨去敲春芳家的门,就是希望春芳家能借出钱来。
春华的丈夫急得向两人下跪,可春芳两口子愣是没借出钱来。后来春华还是做了手术,只是鼻子也闻不到味道了。春华的丈夫也不愿再与春芳家有来往。到了初云上三年级的时候,城里严管摩托车,春华的丈夫也就算是下岗,卖了摩托车后就给人开出租赚钱。春华丈夫勤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勤的去干活,日子在那一两年内才有了起色,春华丈夫却在初云上五年级的时候出了事情。
那一晚天也是下着雨,春华的丈夫载着两个男人走上了一条偏僻的路,一夜未归,春华在家里着急,第二天却传来了警局要家属来认尸的消息。
可怜初云才上五年级便没了父亲。春梅当时孩子都一岁大了,胆子小的依然不敢进停尸房看尸体,春华就领着初云去看了自己父亲的第一面,也是那时,初云便没有家了。
春华丈夫出殡的时候外面也下着雨,当时春芳还做了个梦,梦里就是春华丈夫下跪向两人借钱的画面。
大家都说家里最有德行的就是初云了,她自己嫁给了镇上的富户却一点都没忘记这帮亲戚,家里谁要是有事情,她能帮的也一定是帮得面面俱到。自从韩晓死了以后,本来就不愿出门的春芳就更少的出门了,家里亲戚没谁有那功夫去看望春芳,渐渐的本来就与春芳联系少的亲戚们更是到最后也只是茶余饭后想起来,才惋惜的道上一句:“韩晓那孩子可惜了。”
初云的家就在春芳家楼前,所以初云有时间便会去春芳家里看望,陪她说说话,也告诉她一些关于姥爷的近况。
方玉也是知道家里的那些往事的,母亲不愿把不好的事情说与她听,可奈何大人们当时只当她不懂事,可谁知那时年幼的她记性最好。
她最佩服的就是初云,温柔着一颗心,明明年纪不大,却早已承担着照顾整个家族的重任了。
待到冬天再回家,母亲依旧花钱请着家里所有人吃饭。放假之前,邱洁姐曾给她发过消息,问方玉妈什么时候回家,说是想她了。
方玉也不傻,心里冷笑着邱洁姐的健忘,却依然打字道:过年之前就回家了。
邱洁又发来消息:哦。
眼见冷场,方玉便发道:是不是想我妈做的饭了?哈哈,到时候来我家吃饭。
方玉把这件事告诉春梅,春梅没想什么,方玉却道:“我做女儿的都没想,她妈妈在身边有什么可想的?”
方玉其实心里早就对二舅一家厌烦透了。饭桌上,方玉很安静也不怎么说话,眼光放到了邱洁身边,便见到了邱洁的女儿。
邱洁的女儿也很是懂事,菜到了身边就夹,没到身边就不吃。因为方玉在大一辈儿里年纪最小,饭局过后,便带着小一辈儿的孩子回家玩。
其他孩子都肆无忌惮的抢着电视抢着玩具与零食,只有邱洁的女儿坐在沙发上,轻手轻脚的拿着零食吃。方玉莫名的心疼她,便把自己的漫画全拿到她的身边,她把一堆零食塞到邱洁孩子的怀里,希望她也可以占时的做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可是那孩子依旧是小心翼翼的笑得腼腆。
到了晚一点,邱洁过来接孩子,那孩子才终于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方玉默默的叹着气,她心里已经是有一点看不起邱洁,因为邱洁一家子太过势利眼,邱洁的爸妈看不起现在农村的二女婿,邱洁也是一样,一心总是想着找更好的人家,过上更好的生活。
大年初二那天,春梅家里人都聚在一起打麻将,方玉与小珠在姥爷家坐到了晚上六点便离开了。今天小珠就要回到南方工作了,家里人都聚在了二舅家打麻将,小珠与方玉来到二舅家告别,她也是过来取走自己的背包。
继母给送来背包后,所有人还沉浸在快乐中,方玉的小舅坐在麻将桌前只是惊讶了一句:“这就走了?”然后头也没抬起来就让小珠走了。
春梅要方玉带小珠去吃饭,无论吃什么都要方玉来掏钱。方玉与小珠吃的是烤肉,两人在饭桌上只讨论着肉怎么烤,怎么吃才好吃,一句离别的话也没说。
到了晚上八点多,小珠坐在方玉的家里,春梅与丈夫也回来了,大年初二外面的车并不多,春梅的丈夫便到楼下拦车送走了小珠。
小珠到了火车站后发来信息报平安。春梅让方玉发回信息告诉小珠注意安全,方玉发完,春梅叹气道:“女儿马上要走了,当爸的连起身送一下都不送,这小珠心里得多寒啊?”
有多寒?小珠过年回来后便是谁家都没去,大过年在家人团聚的时候自己住到了宾馆,她说自己没有家,方玉则是瞬间明白为什么很多女生没有安全感了,因为有大多数像小珠这样的女生,都是没有家这样的安全感。
小珠在夏天时决定去更南方的地方工作挣钱,初云也在为孩子升小学的事儿忙活着,方玉大学毕业了,却倔强的不打算从事本专业的工作。
她占时去了春梅的城市等着应聘,无事时便会在电脑上打打字写写故事。几天前,三舅打来电话要借一万块钱,那时已是半夜,第二日,春梅丈夫便起身去银行给自己的三哥打了一万块钱。
方玉笑着自己爸妈借钱速度,春梅却道:“你三舅为人本分,就一万块钱,着急用,也就借了。”
又过了几天,方玉的二舅也打来电话要借钱,借十万。春梅与丈夫找了个借口拒绝了。方玉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母亲,母亲则是道:“我算是记住了,咱家最难的时候,她把房子转租给外人都能便宜给自家人反倒升了价,你二舅妈拿咱当傻子,但咱也不能真就傻了,十万对咱家也不是小数目,咱不借他们又能说啥?”
方玉没说什么,只是心里也觉得母亲这样做是对的,有些亲戚也不一定亲不是么?人不能总是指望着所有人拿那点DNA来为你买单。
天气渐渐转凉了,方玉也还在固执的想一条道走到黑,她每天码着字,写着不痛不痒的虚构故事,母亲有一天忽然道:“你要写,就把咱家的故事写出来,有很多东西可以写。”
方玉摇了摇头说:“那故事太长了,还是不要写了。”
所有的故事还在继续,每个人的命运之轮也在不停的旋转,方玉不想写这样的故事,因为这个故事还是太漫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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