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叫扶桑,活在传说和封建迷信之中,真身为白虎,主战,主杀伐。与生俱来的职责便是守护历朝历代的贤臣名将。
降身于大梁,我守护的乃是七万赤焰军的主帅林燮。梅岭之战,林燮被奸臣构陷谋反,谢玉及夏江带兵屠杀赤焰军,梅岭血流成河。
那时我就静静地站在梅岭的空中看着,看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的赤焰军身心俱疲无力抵抗,一个接一个倒下,看谢玉夏江小人得志嗜杀成性的丑恶嘴脸,看林燮拼死抵抗仍是不敌遍体鳞伤,看他为了护住林殊亲手将他推下梅岭的万丈悬崖,我只能这么看着。
我虽是神,却只是林燮的守护神,我的权利不过只能护林燮一人不死,仅此而已。
梅岭火光漫天,血流成河,我知道这一役赤焰军毫无胜算。我以白虎真身现形于林燮眼前,跟他说,“我是你的守护神白虎,我可以救你一命。”
林燮先是一怔,紧接着便是望着眼前这修罗炼狱放声大笑,“我的守护神?可又有谁来守护我这七万赤焰军。”
我看到他笑着笑着便泪流满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皆是身首异处,血肉横飞的惨象。林燮是久经沙场之人,这般场景定然早已习以为常。他不能接受的是小人无端的构陷,更不能接受的是既是君又是友的那人,竟会如此待他。好像他这一生为那人出生入死开疆拓土,到头来不过就是一场莫大的笑话。
“戎马一生,我累了,对我而言,死才是解脱。就让我自私一回,让殊儿替我活着,替我背负这些仇恨吧。七万赤焰军不能白白死去,这世间,也唯有殊儿可以为我们平反,还我们清白了。不要管我,去救殊儿。”
我望着林燮,眼神里尽是悲哀,林殊是他的儿子,为父他想他能够好好的活着,可与此同时,他也知道,活着的人该背负的是怎样的血海深仇,林殊,他是七万赤焰军的少帅,有些责任,终生不能卸下。
我朝着那万丈深崖一跃而下,再不看那人间炼狱的惨象,再不听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贰
我应林燮之托,将中了火寒之毒的林殊送往琅琊阁。
这世间有太多的选择,往往顾此便失彼。林殊选择用半生的寿命去换取的不过是世间最平常不过的,人的面容与声音。
淬骨拔毒,脱胎换骨,我知道他很疼,可他却只是紧咬下唇,一声都不吭。我心疼他,可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夜半无人时化作白虎真身卧躺在他的衾被下,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冰凉的身子。
他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年多,待他再次醒来,拆下绷带的那一刻,虽容颜大改,可眸子却还像以前那般黑白分明。他起身赤脚走到窗边,望向金陵的方向,他说,林殊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是梅长苏。
我望着他削瘦的背影轻叹,他怎么那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秋风萧瑟,都不知道穿一双鞋,加一件衣。
自打林殊成为梅长苏后,变得愈发的沈默寡言。离开琅琊阁,成立江左盟,每日里,不是寻找梅岭一战后残存的旧部,就是对着琅琊阁送来的密信,往往一看就是一天,眉头紧蹙的模样,不知道是在筹谋着什么。他总是说时间不多了,要抓紧。可他这劳心劳力夜不能寐的,哪里有一丝爱惜身子的觉悟。
害得我只能夜夜捏个昏睡诀给他,同样劳心又劳力。
可是,哪怕我的昏睡诀捏的再完美,每个深夜,他还是会在噩梦中惊醒。我曾入过他的梦,那梦里殷红一片,全是血光。血染的铠甲,遍地的血人,将那梅岭的雪都染成了红色的。那般的压抑与绝望的梦。
我总是伸出爪子,自不量力的想要去抚平他的心伤,可到头来,却连他紧蹙的眉头都抚不平。
十年,于我来说,很短,我是神,与天地同寿,早已看惯了生死轮回,十年于我,不过是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
十年,于世人来说,很长,长到他们早已忘记十年前的梅岭一战,忘记了那个被冤死在狱中的祁王,忘记了那个骁勇善战的主帅林燮,也忘记了那个曾冠盖京华的少年将军林殊。
十年,于林殊而言,却不单单只是十年的光阴那么简单。这十年很漫长,漫长到他已彻彻底底的成为江左梅郎梅长苏,他的身上已再找不到当初林殊的半点儿影子。这十年又很短暂,短暂到祁王、父亲、七万赤焰军的惨死不过像是在昨日,因为那锥心挫骨的痛竟无一日得到纾解。也许,这一生,都不会被疏解。
他用十年的时间,蛰伏在廊州,卧薪尝胆,只为布一盘棋,当他以江左梅郎的身份重回金陵的那一刻起,金陵城中已是暗流涌动风云变幻。这世间,也只有他才能搅弄这皇城风云。
叁
金陵当真不是一个修养的好去处,这里人人利欲熏心满腔算计不说,还有一群能搅乱他内心的人。比如说靖王,比如说霓凰。
我是极不喜欢靖王的,耿直倔强不通情理不知变通,简单来说,就是没脑子,明明眼前人正是心心念念多年的人,却还浑然不觉,反而尽说些伤人的话做些伤人的事。气得我每次见到他,都要狠狠的欺负一番守护他的那条小青龙。
霓凰,我也是极不喜欢的,谁让她是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作为一只母老虎,我觉得我可能是嫉妒了。
金陵的冬天很冷,我毛厚还好,他就不行了,白天还好,可以开窗通风,烧一天的火炉也没事,晚上烧了火炉就要通风,寒风刺骨的,倒还不如门窗紧锁来得暖和。
每每看他裹着厚重的被子,还冷得浑身颤抖,嘴唇发紫时,我便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恻隐之心,随手捏个昏睡诀给他,便自觉的钻到他的被窝里给他取暖。我觉得守护神做到我这份上,当真是尽心尽责了。
骄傲使我懈怠,以至于某一天早上,他已经醒了,我还四脚缠着他,睡得正香,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脑袋,替我顺毛。我惊醒,本能的跳起来跃到了半空。
“你······”他怔怔的看着我,有些吃惊,不过也就那么一瞬而已。这么些年,他早就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我轻咳一声,做庄严状,“我是你的守护神白虎。”
“你下来说话吧,我一直这样仰着头,累。”他靠在床头笑盈盈的对我说。
虽然我早已习惯了他这波澜不惊的模样,但我好歹是神啊,他这么跟我说话,是不是有点儿不太敬畏我嘞?我忙于思考,一时没稳住脚,扑通一声摔在了床上,好在被子厚,才没有摔个断手断脚的。
“你叫什么?”他不惊奇于白虎竟然会说话,反而好奇起我的名字来,我深深地觉得我神的身份受到了侮辱。
“我没有名字。”我再次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抬眼望向窗外,看了许久,又转头看向我,“听你声音,应该是个女孩子,那就叫你扶桑吧。扶桑花娇美妍丽,终年不绝,是很漂亮很顽强的花儿。”
我也探头望向窗外,问他,“哪朵是扶桑?”
他笑着给我顺了顺毛,说,“扶桑生在南方,金陵城中哪里会有。”
我炸毛,这人不但侮辱我,还戏耍我,“我是神是神好吧,哪有人给神取名字的!”
他不理我的怒吼,径自道,“既然你接受了我的名字,就是我的白虎了,以后,只要我召唤你,你就要出来陪我,给我取暖。”
“你你你······无赖!”虽然守护神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守护人类,可没说要受人类驱遣啊。我觉得我一定是天上地下最憋屈的一只守护神了。
肆
我不知道他以前做林殊时是什么样的,可却知道他做梅长苏时该是什么样子。可无论什么样,也不该是当下这样啊。
往日的他,是隐忍的,是沉稳的,是内敛的,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就像天上那些一板一眼的神仙一样。
可此刻在我面前的他却像是孩子一般,会笑会闹,会蛮不讲理,会撒娇,这样的他好陌生,可我却觉得这才是他最初的模样。
“你说你以前每天晚上都会给我捏昏睡诀?”
“我,我,这个我可以解释。我是怕你冷,想要化作真身下去给你取暖,又怕被你发现,才那样做的。”
“你说你还看过我洗澡?”
“这个,这个也是可以解释的······吧。”
“恩?怎么解释?怕我溺死在浴桶里?”
“嘿嘿,嘿嘿,我只是一只老虎而已。”
“别忘了,你是一只母老虎。”
“你!过分了啊。”
“唉,你说要是景琰身边那条小青龙知道你居然干出偷看男人洗澡这种勾当,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啊。”
“别别别,无赖,我错了,以后你让我往东我绝对不往西。”
“你叫我什么?”
“宗主?苏先生?苏哥哥?兄长?长苏?小殊?”
“都不好,”
“那我叫你,叫你阿三好了。”
“阿三?”
“对啊,我在家中排行老二,你比我小那么多岁,勉强叫你阿三好了。”
“好,就叫阿三。”
“阿三,阿三。”我一声接一声的唤他,我不想他做梅长苏,也不想他做林殊,我想他能放下身上所背负的所有的仇恨和责任,只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
哪怕,只是在我的跟前。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之所以待我不同,让我唤他阿三,不过是因为这世上万千人,只有在我面前,他才可以暂时放下一切,不用做梅长苏,也不用做林殊,更不必背负仇恨与责任,只做一个有着守护神的凡人阿三。
伍
他说他是活在阴诡地狱里的人,那些痛苦和罪孽,都该让他来承受,那些阴暗、沾满鲜血的事,都该让他来做。
可他胸腔里装的仍是那颗九死不悔的赤子之心,当他把刀子插在那些无辜的人心上时,何尝没有插到自己的心上。
“我对不起景睿。”
那夜从宁国侯府回来,他反反复复说的便是这么一句话。他身边有那么多的人,可这句话他只能说给我听,因为这深深地歉疚他只愿自己去背负。
景睿唤他苏兄,当他是朋友,可为了推倒谢玉,他只能选择将真相公布于众,伤害了景睿。这世上总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静的蜷缩在他身上,给冰冷的他一丝温暖。
“你没有错,错的是谢玉。景睿该长大了。”我宽慰他。
“我不想伤害他,可我不能停不下来。我知道我坚守的信仰是什么,我从未想过要背叛。”
我抬起爪子覆上他悲伤的双眼,“不要想了,阿三,不要想。”
天知道我多么希望他只是我的阿三。
“我多么想只做阿三。”他闭上眼睛在我耳边低叹。
“等靖王掌握了大梁的军政大权,等平反了赤焰军的冤案,我带你走,那时,你是阿三,我是扶桑,那时,只为自己而活。”
他轻笑出声,打趣我道,“你不是我的守护神吗,难道不该为我而活?”
我也笑,说,“好啊,只为你而活。”
我真身为白虎,主战,主杀伐。与生俱来的职责便是守护历朝历代的贤臣名将。他本可以成为贤臣,成为名将,可造化弄人,如今的他既不是贤臣,又不是名将,他不知道,如今我这般日夜守在他身边,已然触犯了天条,当受天谴。
陆
在金陵百姓眼中,这得之可得天下的麒麟才子果然是名不虚传,只一两年的功夫便颠覆了朝局,不但助一向不被人看好的靖王入主了东宫,甚至还逼得皇帝平反了十三年前的赤焰冤案。琅琊榜首,江左梅郎,当之无愧。
“金陵城,乃至这天下都流传着关于你的传说,你出名了。”我打趣他。
“当我只是林殊,或只是江左梅郎时,这天下已经开始流传关于我的传说了。”他大言不惭的自夸。
“你要跟蔺晨那个不正经的走,还是跟我这个正儿八经的守护神走?”我问他。
他伸手给我顺了顺毛,望着远方,有些忧虑,又有些期待,他对我说,“当下还走不了。”
我趴在他的膝上,突然有些难过。这些年,我一直待在他身边,因此触犯了天条,灵力衰减,连人形都维持不了。而今,我的灵力竟然慢慢的开始回来了,那么,当年的赤焰军少帅林殊,也该回来了吧。回来了也好,那才是他熟悉的战场,那才是他年少的梦想,那才是他想要的结局。
只是,他终是当不了我的阿三了吧。
柒
“甄平,黎刚,飞流跟着你去,我没意见,他们武艺高强,不说上阵杀敌,单单只做你的护卫也是好的。蔺晨嘛,虽然不靠谱,但起码可以做个军医什么的。宫羽,宫羽她去干吗,给你站岗啊!”我恶狠狠地磨着牙,很是不忿。
“我们家的母老虎扶桑是不是吃醋了?”他打趣我道。
“吃醋?呵呵,你想多了,你跟霓凰约定说,此生一诺来世必践的时候,我都没有吃醋!”
“扶桑既然是女孩子,为何从来不化成人形?”他不理我的无理取闹,反问我。
我吸了吸鼻子,以前不化作人形是因为灵力不足,而今不化作人形,是因为害怕他因为我是女儿身而赶我走,仅此而已。
“若是扶桑化成人,我一定一眼就能认出你。”他笑眯眯的摸了摸我毛茸茸的头。
我别扭的扭头,小声说,“才怪。”
捌
我和林殊应该说是在梅岭相识的,那时我舍弃了我所守护的林燮,应他所求救了他的儿子林殊。
如今,又是在梅岭,我望着床上灯尽油枯的林殊,知道,我们终将会在梅岭永诀。
生死有命,我无权干涉。十三年前,我保不住林燮,如今,更保不住林殊。但至少,我给了他们想要的结局。
玖
“前面那位仙使,烦请你走慢一些,这天宫云雾缭绕的,看不清路。”
不疾不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心头一恼,脚下又快了几分。
“别闹了,扶桑。”
清越的声音再次漫上耳尖,我蓦地转身,望进那人黑白分明的眸子里。
“我说过,若是扶桑化成人,我一定一眼就能认出你。”
“你,你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片云雾里轻轻响起。
“阿三,只是阿三。”
他笑盈盈的将我望着,而我,醉倒在他的眸子里,只愿长醉不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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