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三十三层楼顶向下看去,行人和车辆犹如蠕动着的蚂蚁和行走着的火柴盒,昨晚的霓虹灯在晨光中微弱的闪烁着还没来得及熄灭,拥挤的人流和此起彼伏的汽笛声凸显着脚下这个世界的繁华。
但是,热闹是他们的,不是我的!
此刻正是周一的早高峰,人们还无暇发现坐在楼顶的我,我突然对他们感到抱歉,因为稍后降落在他们面前的我或许会吓到这些忙碌又无辜的人,甚至会让他们觉得恶心,把早饭刚吃下去的豆腐脑和油条都吐出来。
可是,我必须在白天,在此刻做这件事情。我希望我能迅速地被发现,迅速地被送进殡仪馆,迅速地火化,不要死后再逗留太久。医院是肯定没有必要去了,三十三层楼顶是绝对能保证这一点的。
我背对着早上的太阳坐着,影子被光线拉得很长,一直到对面的楼顶上,仿佛两栋楼之间架起的一座阴影的桥。我本想面向太阳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可是又觉得将死之人对黑暗的企盼应该比光明更浓烈一些。
尽管如此,四面八方被反射的光依然让我有些睁不开眼睛,它们就像一双双无形的手,非得扒开我的眼睛把这个世界繁华的样子再次塞进来,这种挽留看起来唯美又徒劳。我的额头微微有些出汗,在十二月份的三十三层楼顶这的确有些难以理解。
一直以来 我都没有什么勇气,生活给我的苦难和挫折我总是被动地接受,即使偶有反抗也无异于螳臂挡车,以致于自己都觉得那不过是做做样子,作为一个男人我感到羞耻。
我人生所有的勇气似乎都凝聚在了这一刻,它们趁着酒醉将我拉到了三十三层的楼顶,并且让我足够确定,我今天是一定要死的,散落在脚边的易拉罐是它们同谋的证据。
我有非常严重的恐高症,可是当我清醒地发现自己坐在三十三层楼顶的时候,却没有头晕、没有呕吐、没有小便失禁,取而代之的是异常的平静和如回家一样的温暖。这更让我坚定了这个选择很可能是冥冥之中就注定的,这甚至让我有些自豪,一个现实世界的失败者最终以如此勇敢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我才二十八岁,人生似乎还有无限种可能,好像只要奋斗下去,生活就还有希望。可是,很多时候所谓希望,不过是一头毛驴眼前挂着的那根胡萝卜,你眼睁睁看着它跳跃、变色、枯萎,直到最后发霉腐烂,可还是抓不到它。你的生活也随着这根近在咫尺,但又遥不可及的胡萝卜而一步步开到荼蘼。
现在,我不想再当这只可怜的驴了,尽管我昨天才过了二十八岁生日,可是现在我已经决定要去死了,绝望对人生的攻击可能发生在任何阶段,比如二十八岁生日的中午。
阳光越来越耀眼越来越暖和,脚边还有几罐没有打开的啤酒,我拿起一罐慢慢的打开拉环。这是人生的最后一瓶,应该慢慢品味。今天没有成堆的工作,没有侃侃而谈嗜酒如命的客户,没有老板的不满,没有妻子的抱怨,在死之前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是非做不可的,除了享受,即使那很短暂。
回顾我这一生,似乎毫无精彩可言,颓败的犹如一杯搁置了很久的凉白开,散发着泔水一般的腥味儿,就连沙漠里最口渴的人都不会产生喝下去的欲望。
我大学毕业六年,工作六年,已婚,我的妻子温柔漂亮,我三岁的儿子可爱的像天使,可是现在都和我没有关系了。值得一提的是,我有一套房子,这算是一件拿得出手的事。那是结婚的时候我妻子和岳母要求必须要有的,妻子要安全感,所以房产证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房贷还有25年。我还无法想象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银行提示妻子还房贷时她漂亮脸蛋上的表情。
我跟你说过我才二十八岁,听起来很年轻,但实际已经开始脱发了,发际线高了很多,乍看起来眉毛好像是整张脸的平分线。那方面也有些力不从心了,每次妻子才开始扭动身体进入状态的时候,我就缴械投降耷拉了下来,甚至后来偷偷吃了伟哥,即便这样妻子的脸色也并没有好看多少。
我们上一次做爱是六个月前了,这半年来她几乎对我没有了这方面的要求,我也乐得轻松自在。廉价的西装裤早已装不下越来越突出的啤酒肚,但这并没有让我的业绩增涨多少。总之,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不选择死得惊天动地一些,那就和落在大海中的火柴梗一样,渺小的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02
在我咽下第三口酒的时候,听见了身后哒哒哒的脚步声,像是高跟鞋的声音。那一刻我的心里似乎升起了一点光亮但很快就熄灭了,她不可能知道我在这里,此刻的她应该还在那个男人的臂弯里做着甜美的梦。
我有些不高兴,我很不希望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有人来打扰我,我不想任何人出现在我的死亡现场,这只是一场单纯的自杀,和任何人都不会有关系。不管是谁,我都想转过身告诉她:
“请你下去吧,我只是想死,不想给你添麻烦!”
但我还来不及转身就感觉到一团阴影落在我的左手边,那阵哒哒声的主人像幽灵一样的站在我身边大概半米远处。
她穿着整齐的黑色套装,身材消瘦,看起来很单薄,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但头发倒是很黑,柔顺地披在肩膀上。从侧面看上去鼻子很漂亮,妆容似乎也很精致,因为右眼尾部的眼线画得很自然。
这个角度无法准确地看到她的面部表情,但这并不重要,现在唯一要做的是让她离开这里。因为此时如果从对面楼顶看过来,会发现这里站着的只是一对普通的男女,或许他们正在商议如何斩断婚外恋情,好让彼此都回归正常的生活。没有人会想到,他们可能都是决定今天就要去死的人。
我把手中的易拉罐放在面前的楼台上,低下头咳了两声,想借此引起她的注意,从而打破两个陌生人之间的沉默。
“嗯,要上班了,为什么来这里呢?”
“那你又是为什么来这里呢?”她回答得不动声色漫不经心,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感。
“我决定去死,今天要从这里跳下去。”这世间没有什么秘密,时间会告诉人们所有的秘密,包括死亡,所以我决定不撒谎也不隐瞒。
“好巧,我也是。”她说着转过脸看着我,那一瞬间我相信她没有和我开玩笑。镶嵌在那张洁净面庞上的双眼尽管清澈明亮,但却没有任何生机,仿佛冰河世纪中瞬间凝固的湖面,散发的只是死亡般的寂静。
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再说什么,身后的太阳升高了一些,那座阴影桥的另一端从对面的楼顶移到了倒数第二层。额头的汗更密集了,我不得不脱掉最外层的大衣,露出满是褶皱的西装。
我想我还是得劝劝她,当然更多的是因为我自己,我不想同一天同一时间和一个陌生的女孩从三十三层楼顶跳下去,不想自己的死成为任何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没有殉情,没有出轨,只是单纯的想死。
我知道有那么一种人喜欢杜撰别人的人生,我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要死就要死得干干净净。我或许可以说服她过几天再死,或者选择别的楼跳下去,或者买些安眠药安静地服下,对女孩子来讲这种死法会更加体面一些。
“跳楼的会死得很快,但也很难看,这么高跳下去可能没人能认得你是谁,你不怕吗?”
“那你怕吗?”她似乎不爱陈述自己的想法,总是喜欢反问。
“我自己倒是不怕,但还是担心认领尸体的人会觉得害怕,尤其是那些很在乎自己的人,不过幸运的是我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女孩怔了一下,我见有效果,便继续说道:
“你这么年轻,长得也好看,看样子也不是吃过苦的人,我不想劝你不要死,因为我们站在同样的立场上,但或许我们可以聊聊,因为我们彼此都可能是对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人。”
“那你为什么死呢?”她又开口问道,我有些反感这种被动,但为了让她下去,也只能依从,于是继续往下说。
“人一旦做出必死的决心,无非是对这个世界没有了企盼,生活中满是绝望,不再爱人,也不再被爱,甚至没有人需要你了,仅此而已。”
“我的父母需要我,但那更像是我和他们的义务,我依然找不到活着的理由和意义。”女孩双眼盯着前方,头也不回的说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给你讲个故事,你可愿意听?”我这样问,自然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无所谓,你说吧。”依然一副木讷的表情,我真的怀疑她是否只是一个穿着人皮的木偶,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放弃了。死就死吧,这世界每天都有那么多绝望的人,谁又能救得了谁呢?
但是今天不行,我必须救她,让她离开。
03
“二十八年前有一对男女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不过是单纯的欲望的产物,没有人会在他身上倾注哪怕一丁点儿感情。他的父亲是个混混,靠替人索债为生,母亲是红灯区女郎,这两个人渣中的败类却因为毒品结合到了一起。”
我停了一下,转头看向她,正好与她的目光相对,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尴尬的看着对面的楼顶继续说下去。
“男孩出生不久后,父母便因为吸毒藏毒进了监狱,男孩也被转送到福利机构。十八岁离开福利院的时候,他得知父母早已出狱,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也从来没有谁来看过他,好像曾经那个呱呱坠地的男婴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那你后来还找过他们吗?”女孩不经意地问道,这让我有些惊讶,她居然猜到我就是那个男孩。
“没有,如果有人诚心躲着你,你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我只不过是一个精子与卵子的结合,任何无良的父母都可以造就像我这样的人,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你知道只要性成熟做父母是不需要参加考试的。”
曾经很多次我都在梦里见到他们,他们一步步向我走来,手臂上青筋暴露,布满了注射毒品之后留下的针眼,可是他们的脸上只有血红的嘴唇,没有眼睛和鼻子。我几乎没有因为这样的梦而害怕过,可是此刻我竟然有些难过,我怕自己忍不住落泪,这样孤苦的一生即将走到尽头,可我依然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
“你想过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吗,你还期待见到他们吗?”女孩似乎有了兴趣,她转过身靠在楼台半人高的墙上看着我,我想这是一个好兆头。
“或许他们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各自都过上了不一样的生活,或许他们出狱后依然和以前一样醉生梦死,沉浸在毒品里不能自拔,早已横尸街头死去了。”
我从心底里期待第一种结果,希望他们改头换面重新开始,但现实很可能是第二种结果。长期处于毒品刺激下的人和巴普洛夫的狗并没有什么区别,只要接触刺激,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那爱情呢,你有爱的人吗?”女孩问道。
“有过。”心里的某个地方突然间如针刺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这场背叛,戴绿帽子不是一件光荣的事,也许是男人的尊严在作祟,让我无法开口。
可是,一个即将从三十三层楼顶一跃而下的活死人,又谈得上什么尊严呢?
“昨天是我二十八岁生日,我妻子说要陪儿子去游乐场就不陪我过生日了。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冷淡了,所以对此我并没有什么要求。我早早处理完上午的工作请了假便去游乐场接他们,我想尽可能的恢复我们的婚姻,因为我觉得他们依然是我最爱的人。我到达游乐场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他们,打电话也没有人接,我想他们可能回去了。于是我去了妻子常去的那家粤菜馆,准备打包几个她爱吃的菜带回去。可是当我走到饭馆街角的时候却看见了他们,他们就坐在那里,我们之间仅仅隔着一面玻璃。我的妻子笑靥如花,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笑容了,我的儿子开心的像一只小兔子。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坐在我妻子旁边,一只手搭在我妻子肩膀上的男人,他几乎拥有和我儿子一样的面容。”
那一刻,我想起了一个场景,儿子学说话的时候,妻子教他叫“妈妈”,每次我逗他叫“爸爸”的时候,妻子就在旁边起哄,说叫“叔叔”,原来这一切都不是玩笑。
我感觉自己像祥林嫂一样絮叨,一股脑儿地说出这些,在我来说已经是全部了,我不知道女孩是否还在听,她是否会鄙视我,这一刻我居然很渴望一个陌生人的看法。我觉得我在颤抖,为了让自己缓解,我特意伸了一个懒腰,这样看起来才是不在乎无所谓的样子。
04
长久的沉默之后,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轻轻地拍了两下便离开了。
“你比我惨多了。”她微微地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我没有什么惨痛绝望的经历,我的父母很疼我,为了我他们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我的人生很顺利,几乎没有什么波折,比夏天午后无风的湖面还要平静。”
这一点,她比我幸运得多,女孩继续说:
“我谈过两个男朋友,一个只想骗我上床,另一个见面第二次就要谈结婚的事,这都不算什么有趣的经历也不是要死要活的事。我做着一份文秘的工作,老板是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不至于油腻但明显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被摸过大腿碰过屁股,他管这些叫‘职场情趣’,但是很多次我都想一个烟灰缸砸死他。”
“那为什么不辞职呢,人生可以有很多种选择?”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长相姣好的女孩子在职场中总会碰到这样的事,要么习以为常,要么转身走人,可是很少有人会选第二条路。
“我想过辞职,可是又惧怕改变,我怕自己没有重新开始的勇气,陌生的环境总让我害怕,甚至搬家我都不敢离我熟悉的菜市场太远。我习惯了在同一个花店买花,习惯了在同一个地方吃早饭,习惯每天早上在楼下卖糖油果子的吆喝声中起床。每天两点一线的活着,没有太多绝望,也看不到什么希望。”
她声音有些哽咽,西装口袋里还有最后一张面纸,我抽出来递给她,她接过后却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我想告诉她,其实很多人都这样过着,人生就像星期日的午后,没有什么大事要做,也没有什么祈求,也不能给予别人什么,活得不满意,但又不敢死。
可是,话出口的时候却变成了疑问句。
“你没有什么特别的梦想吗?”我觉得这个问题即俗套又没有底气。
“我想去很多地方,算吗?每一次我想走出去的时候,就会担心那些或许本就不存在的危险,越想越怕以至于寸步难移。”女孩说完竟莫名地笑了,或许也觉得这种被害妄想实在没有必要,或许她已经没那么想死了。
“所以因为这些,你要决定去死吗?”我知道这个问题得不到肯定的答案,但我依然想再确定一次。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死能改变什么,除了给我最爱的父母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之外,还能影响到什么。我死后,那个我熟悉的菜市场依然热闹如常,花店依然准时开门摆满鲜花,可能还有我不曾见过的种类,早餐店的老板也不会因为我不再去吃早饭而难过,那个楼下卖糖油果子的依然会在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出摊,我喜欢的人还是会和别人在一起,他甚至都不会知道我曾经暗恋过他。”
女孩低头趴在楼台上开始哭泣,肩膀随着啜泣声一下下抽动着,她不会死了,至少今天不会,或许一会擦干眼泪她会做出不同寻常的决定。比如去炒了秃顶男人的鱿鱼,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住,尽管那里距她熟悉的菜市场很远,但却有大大的窗户能看见远处的大海。
那我呢,我还要跳下去吗?
我的死又能改变什么,我依然是瘾君子的儿子,而我的儿子也依然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妻子也依然不会爱我。我曾经想做个无牵无挂的流浪者,如今时机似乎成熟了,为什么不去试一次呢?
死有很多种方式,不一定非要跳楼。
死可以在任何时候,为什么非得是今天呢?
十二月份的阳光依然灿烂,阴影桥的一端已经落在对面楼层的中间,脚下的世界仍然车水马龙,甚至比清晨更加热闹,就像宇宙绝不会因为一刻星星的坠落而黯然失色。
女孩依然在轻声地哽咽着,在这个并不特别的早晨,两个陌生人以如此特别的方式相遇,想死而没有死, 但又或许,我们都已死过。
我轻轻地拍了拍她消瘦的肩膀,缓缓地说:
“不如,我们下楼去喝杯咖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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