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遗憾的人

作者: 苏珊的迪迪 | 来源:发表于2022-04-22 18:56 被阅读0次

    老实说,我从没料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律师,我几乎每隔半个月就要在北京和上海之间飞个来回,但眼下这架飞机还是第一次,我在想,如果事情发生在那条我经常坐的那条航线上,会不会更容易接受一点。

    我很难回忆起上飞机时的场景了,同样的事重复了太多太多次,每一次的细节就变得混淆不清,甚至张冠李戴了,最终能被你记下来的,都是那些特别的,与众不同的东西。我习惯于提前一个小时到机场,一般不会买什么东西,不过这次我却到候机大厅的星巴克买了一杯拿铁和一个小小的牛角面包,我并不饿,也许是这个机场不够熟悉,也许是想多花掉一点时间让自己的计划更紧凑一点,我花了二十分钟坐在那把外形简约的廉价椅子上享用它们,椅子表面的曲线太过做作,让人怀疑世上究竟有没有一副完美的身体能嵌进它的轮廓中。我在自己感觉到逼仄和无聊前站了起来,往登机口走去,边走边想上个月接手的一个案子。

    登机口前的长排椅子上几乎坐满了人,我呆呆地站在一旁,就像是在等下一个找我的电话。离我最近的地方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已经发福的脸和走形的身材显露无疑,而且能看出想要掩饰的努力,几乎长到脚踝的黑裙,露出底下一小截黑色连裤袜,她的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底,反衬之下那双衰老的已经起皱的手竟是那么粗鄙到简直骇人,很多女人都只打扮脸却忘了手,她们的真实年龄有多少扫一眼手便知。她披肩的黑色头发末尾弯曲翘起,我揣度着那头漂亮得像是从淘宝广告上走出来的头发下是一对怎样发胖肥大的脸颊,不过这个不雅又无聊的念头一闪而过,我将目光望向别处。

    远处一个男人在打电话,江浙沪的口音很重,硕大的肚子像是盛了一袋子水,随时都有可能撑破袋子溢出皮带来,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本小册子不停地给自己扇风。父亲和儿子玩着什么游戏、一对老夫妻手里握着茶杯、一家人在商量着什么,更多的人在低着头看手机,他们脊背弯曲的角度和椅子直挺挺的靠背极不相称,尽管低着头,我还是可以想见那一双双麻木的眼神是多么漠不关心又多么彬彬有礼,你指望不了他们会越界到别人的生活中去,也无法想象他们会向别人袒露自己的柔软。他们坐在一片片孤岛上,礼貌得无可挑剔。

    大家排好队检票,我提着自己的公文包在队伍中向前挪动,突然有脱光衣服跳舞的冲动。

    我毫不费力地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的时候还看了看我熨烫得平整的裤腿,感觉自己完美极了,又恢复了工作所需要的理智。

    我只做过一次头等舱,自己创业后出门就再也舍不得坐头等舱了,不过每次走过头等舱位时我还是会下意识地瞄一眼那专属的扶手、划分空间的帘子、米黄色的座椅以及座椅上圆柱形的小垫子。尽管坐在上面的人早就摆好了应该有的姿态,有人从他们身旁走过时,你还是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一丝与身份不配的慌张。

    我也会坐在那儿的。我还年轻,奋斗上几年自然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有句话怎么说的:懒惰受到的惩罚不仅仅是自己的失败,还有别人的成功。

    转向、加速、减速、再转向,磨蹭地调整仿佛看不到尽头。终于能感觉到这头巨兽瞄准方向了,哞足了劲儿朝前冲去,而我们就在这家伙的肚子里。离开地面了,重力的方向开始向身后偏移,舷窗外的地面开始倾斜,我被一股力量托着向前上方加速,身后的靠背是那么的有力,给人一种实在的安全感。

    我们飞过云层,飞机放平放缓,重力又变得平平无奇了。窗外优雅的云海绵延不尽,柔软蓬松,透过这些纤维一般的云彩间的缝隙,能瞥见下面绿色的、土黄色的大地。即使已经做过无数次飞机,我还是会为大自然的壮丽震撼,每次都不由自主地盯着高空中的奇景。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感觉疲惫了,于是做了件很多诸事缠身的男人都会做的事情,把舷窗上的隔板拉下来,装作对一切见怪不怪的样子,然后合上眼睛睡觉,就好像刚刚结束了一次长达五个小时的会议,或是在养精蓄锐准备下一场五个小时的会议。不过这两点对我来说或许都是真的,我确实很累。

    我睡了过去,但意识依然保留了半分清醒,在飞机这样的公共区域,我没法完全放下心去睡觉,我做了一个梦:飞机降落了,但一点都不平稳,几乎是轰然一声摔向地面,它擦着跑道滑行了很久才停下来,我走出飞机,但周围好像并不是跑道,而是一条马路,街上人并不多,我走进一家早餐店,完全是家乡的那种小吃店,橙红色的铁桌椅还是几十年前流行的样式,脏兮兮的墙面上贴着一张菜单,底下是小孩子的涂鸦。我看见她坐在中央的桌子上,带着眼镜,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竟让我有几分得意,她面前的桌上放着阿加莎·克里斯蒂用的那种老式打字机,她正用自己那细长白皙的手指工作,敲出一连串动人的音符,天呐,她就像一个钢琴家。我在她斜对面坐下,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拘谨地看着她,即便是在梦里,我当时那副样子也一定足够蠢笨的。但她没有认出我,我从那双眼睛里甚至没有捕捉到一丝的怀疑的摇摆。这样也好,我想,反正我本来就不善言辞,要是她认出我我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在我们之间堆砌成吨的套话就更尴尬了。

    一阵剧烈的颠簸,硬生生把我从梦里摇醒了过来,奇怪的是,这样震荡的力度绝不是普通的颠簸,我立刻推测一定是哪里出了故障。不安的问询和紧张的目光充斥在飞机里,每一样里面都能品味出千百种味道出来,震惊、恐惧、焦急,我看见咧开的大嘴、被抱在怀里啼哭的婴儿,还有大大小小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那种纯粹的害怕。我脚下的机身在不停地摇晃,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嗡嗡嗡的声音,可能是飞机的外壳,当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与空气稀薄的万丈高空只隔了一层薄薄的金属皮时,我也不禁打了个冷战。

    机长在广播上让我们不要惊慌,系好安全带,此刻我已经难以集中注意力去听机长的嗓音里有没有乱了阵脚,有那么几秒钟,这番话的确起了作用,但很快,飞机上的人群就重新陷入了无助和恐惧里,而且这一次要陷得更深。重力又开始倾斜了,正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前向下。飞机正在俯冲。

    起飞时那股巨大的力量又来了,我好像被人抵在墙上,我头冒冷汗,恐惧万分,几乎要昏过去,整个飞机的人,之前的那种体面的姿态早已荡然无存,满眼都是绝望的嚎叫和破碎的哭喊,架子里的大大小小的行李倾泻而出,从空中滚落。毫无疑问,此刻站在我们面前的,是灾难本尊。

    在那短短的片刻之间,涌入我脑海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想起刚才梦中那个女人是我的未婚妻周璐德,我那时还在埋怨她不认识我,其实我也同样说不清楚她是谁。二是这一切发生之前候机大厅里女人的故作庄严、男人的志得意满、家庭的幸福、亲情的温馨此刻都化作一片幻象,看着这些世俗之物在此刻崩塌殆尽,留不下一粒尘埃,我竟有一丝丝混账的满意,真是不可思议,尤其是此时此刻我自己还深处其中。

    过去的生活突然在我眼前飞速闪过,好像一条长长的老式胶卷,一幕幕的父母亲朋、悲喜得失,通通涌进脑中,它们以一种跳跃的,非线性的方式冲击着我的记忆,侵蚀它,就像海浪顶端白色的浪花,这些回忆也即将被夺走了。我从没想过自己短短的生命有过这么多值得记住的事,如果能再活个三十多年呢?我能体验的事或许就会翻倍。

    记忆逐渐化成了一潭粘稠的思念,是的,我想念过去,但不是因为它一帆风顺,生命都是由苦痛和幸福交织而成的网,即使真的能回到过去,我也有十足的把握相信那些伤心事还会让我难过。我想念过去,是因为已知带给我一种完整的完全感,一切都是确定的。不像现在,我连自己几秒钟之后的命运都看不到。

    我的感官都被剥夺了,全身的肌肉里只能传来一种软绵绵的无力感,四周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漫天飞舞,我明白这是自己作为生命个体的意识存留的最后时刻了,我知道这个过程很短,但它却一直没有结束,这是最折磨人的地方了,明知道死神已经站在面前却只能一动不动地等着它的镰刀落下。在我短短的一生中,还没有什么时候我如此确定自己将死了,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直到这时我才惊讶的想到三十多年中自己从来没有花过哪怕一分钟去共情那些将死之人的恐惧与不甘,懦弱与无力,如果还来得及的话,我为他们感到抱歉。

    与我而言外界似乎消失了,我处在高速运动中,还是静止不动?我不知道,我只感觉自己被抛在这个空荡荡的虚无中了,刚刚的混乱都消失不见了,突然间一种巨大的幸福感笼罩了我,这样完美无瑕的快乐只有永生才能与之媲美。身处天国是不是如此感受,我已经不在乎了。

    即使在遁入死亡的最终时刻,我脑海中还是忍不住想象自己在尘世留下的最后痕迹。我仿佛看见被撞得粉碎的飞机残骸洒满了郁郁葱葱的山坡,一开始起了很大的火,直把土地烧得焦黑,接着大火熄灭了,很多很多人来找我们,电视台的巨大摄影机闪着灯光,头版的报道和各路专家的分析,当然还有鲜花和眼泪,再给我一点时间或许我还可以在里面找到她的身影。

    可是没有时间了,我已经成为新闻报道上死亡数字的一员,那震撼天地的轰然巨响,是对一个平凡生命最悲壮的致敬。

    202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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