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

作者: 苑小月 | 来源:发表于2018-03-11 09:15 被阅读53次

    平素以来,我总以为我可以无所顾忌,可以肆意妄为,可以不顾一切,可后来我才深深明白一个道理。我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都匀之战,那是我从军以来,唯一一次被敌军打落下马,无数的枪箭顿时向我涌来。我拼死执刀对敌,仍旧被他们偷袭得手,落得个满身血痕累累。

    如非是子越带着一队精兵前来救我,恐怕我也是会马革裹尸,血洒疆场。

    我怎么能够这样就轻易做一个逃兵呢,我依旧向前寸步难行,却扭身望见围在子越身边如蜂而涌的敌军来势汹汹。

    他额角青丝随风而扬,面上血污一片,大声朝我吼道:“阿容,你给我回来!快点上马…”

    我望着他的眸子泛起淡淡忧伤,笑着摇了摇头,可他一怒之下竟是突围而来,捞起我置于胸前便快马加鞭离去。

    马蹄溅起的尘埃飘飞而又落在血泥之中,耳畔风声呼啸而过。

    他穿银辉铠甲的样子犹如天神,手中长枪一扫,前路再无阻隔之人。

    我双手覆满鲜血,发髻早已散乱不堪。顾不得身上伤口的疼痛,就这样毫无防备靠在他的胸膛之中。

    他心跳地有些快,像是那鼙鼓响动,又好似秋雨穿石之声。那前方的将士们都在撤退,可即便这样,追杀的敌军仍然不会放过他们。

    只有我这个懦夫,躲在子越的怀里,偷偷抹泪。

    子越的左手轻抚着我的后脑勺,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我也忍不住心惊一番。他说:“阿容,快到阜阳城了,只是你的兄弟们…”

    我的兄弟们,在我未下撤令之前,即便是身负重伤,也仍然负隅顽抗。

    从前我离开上京之时,我就同他们说过,男子汉大丈夫生来保家卫国,哪怕为此牺牲也不为过。

    他们皆是我穆家军的勇士,我说好要带他们凯旋而归,只是如今,我连我自己的命也快要丢了。

    北朝二十年来,我十七岁便随父从军,虽为女子,可在战场上,却形如野豹,将那豺狼敌寇赶尽杀绝。

    十年之中,自我父亲去后,我便独掌穆家军,一年四季,征战四方,为北朝立下汗马功劳。

    只是北朝的王,却是个懦弱无能的君主。

    黎军北上,想要夺取中原之地。我北朝的高门臣子,各个义愤填膺,要求主战。

    那帝王也不敢不答应,于是拟了圣旨,封我做了征黎大元帅。

    我重披战袍,手执红缨,带领穆家军来到边城阜阳。

    那时我太过自负,自以为常年对敌,身经百战,区区一个大黎我还不放在眼里。

    可我没想到,大黎却迟迟不肯开战,驻营在十里之外,生生和我们耗了一个多月。

    即便是我军故意挑衅,他们也只会越退越远,直到一月之后,他们已退至百里。

    偌大的城中供养二十万将士的粮草早已用完,可这时路上押运我军的粮草的官员之中却混入大黎奸细,全部官粮化为灰烬。

    可谁知正为粮草之事发愁之时,大黎却向阜阳城攻来。

    他们每次进攻之时,也是故意引我军出城,再急急撤退。

    这样的把戏不过十来次,却让我军疲惫不堪。

    当真是玩弄心术的高手,只最后一次都匀一战,我军便被歼灭十万余人,死伤不计。

    可我没想到的是,大黎趁着我们整顿残兵败将之时,却借吴军之手重新绕路北上,一连攻下十几座城池,眼看就要逼上上京。

    原来大黎早已和吴国达成协议,想要瓜分我们北朝。

    余晖照在阜阳城门之上,显得那么庄严肃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淡淡地血腥之味,有些微微刺鼻。我望着不远处等着残杀我穆家军的大黎军营上的旌旗,一瞬之间心头似是涌上腥甜。子越瞧见我的颓废模样,走过来轻声说道:“阿容,我们回京吧…”

    我冷笑着撇了他一眼,低声反问:“我们还能回得去吗?”

    他揽我入怀,见我没有挣脱,于是拥得我更紧些,他的下颚抵在我的头顶,长叹道:“同我回上京吧…上京也很危险…没了你驻守京城,那么北朝就要灭国了…”

    我瞬时怒及推开他,双眼如箭,目光凌厉望着他。

    “可我不甘心,我回去了,穆家军怎么办,你难道让我眼睁睁看见十万人留在这里送死!”

    可他却苦笑对我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大概是我平生最恨的一句话。也是我听过最绝望的一句话。

    “你回去吧,我不回去…”我抬眸瞧着天色渐渐暗,头上云翳不散,缓缓说道:“子越太子,上京有你,便应当足以无虞了吧…可是穆家军不能没有我…我等着你,等你前来援兵救我…太子,你可是未来的王…”

    子越抬眸朝远山望去,突然之间一股沉默弥漫在我们两中间。

    静得好似能听见脚底细微的摩擦声一样,我听见子越轻声说道:“阿容,阜阳城已无粮草,要么明日你率领他们冲回上京,也好过在这活活等着黎军前来来个瓮中捉鳖。你是知道上京的形势的,除了突围,你还有何办法救这十万人…回去吧,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们,可是北朝你能舍得吗?”

    我当然舍不得。

    北朝是我最满腔赤诚,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国家。

    我怎能轻易放弃。可我如今正如那热锅上的蚂蚁,早已方寸大乱。

    我和子越率领大军连夜赶赴上京,那黎军果真如那狗皮膏药。三天三夜,又是一场空前死伤无数。

    赶至上京之时,却已剩下三万多人。

    上京无人不再数落我的过错。他们好似不知我从前为北朝的卖命多年。只当我是没用的棋子,骂我出师不利,因此招致灭顶之灾。

    沿街路人谩骂声不息,他们大声控诉道:

    “懦夫!”

    “贱人!”

    “不要脸…”

    “吼,这人没皮子呦!”

    “你怎么不去死…”

    我怎么能去死呢?都匀一战,我连连溃败,着实该死。

    子越飞身上了我的马,跨坐于我身后,紧紧捂住我的耳朵。

    我泪眼婆娑,仰天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恐怕我再也不能看见如此湛蓝澄澈的蓝天了。

    朝堂之上,众臣眉眼紧蹙,帝王让我快想退敌之策,以待罪立功。

    我旧伤未愈,又逢劳疾,一下子晕倒在大殿之中。

    一连睡了三日,却在第三日醒时,门外有穿碧衣的丫鬟上前扶住我,我一时心急问起了城外战事。

    只见她似有难言之隐,支吾着不肯说话。我急红了眼,厉声道:“到底如何?”

    那婢女一下子跪在地上,苦兮哀愁地说道:“越太子正在城外五里带兵迎敌,战事已持续了三个时辰…将军,是太子不让我告诉你的…”

    “该死!”

    我心中焦急万分,生怕他出个意外。

    匆匆套上外衫云靴,披上铠甲,提剑上马,往城外赶去。

    我想起那年他年岁尚小,却偏偏要来军中随我学艺。

    后来他当了太子,整日在宫中勤学治国之术,也没有荒废我教他的武功。

    再后来他说要娶我这个老女人做他的太子妃。我只当这个傻小子说笑,却没想到那时正逢大黎来战,他竟要随我一同前去迎敌。

    我多怕他,怕他有个闪失,所以派精兵护他,从不让他上战场。

    可他那日竟然救了我,如今又代替我上了战场。

    我怕他学艺不精,我怕我,从此以后失去我苦心护佑未来的王…

    一路满怀心思,直至见到他时,却远远瞧见他被敌军连射三箭,挑落下马,我拼了命上前,可奈何离得太远,不能够到他。

    彷佛能看见他朝我微微一笑,眼底溢满数不清地光华流转。

    我心中大恸,心神不宁,竟也左心中了红羽之箭。

    血色晕染了铁甲,我依旧杀敌向前,简直像是快刀铡草一般,恨不得立刻能奔赴他身前。

    黎军和吴军见了我,竟几十余人一齐上前攻打我。

    我四面受敌,被他们围得密不透风。

    可我一想到子越无畏的眼神,却心中涌上难言的凄楚和怒火。

    大约也是杀了太多敌军,手中持剑之力渐渐丧失。

    可我终于只剩几人阻隔,跨越之后就能再次看到他。

    只是好似双眼打盹,再也难以睁开。可我手中的剑却丝毫没有停下,依旧杀人如麻。

    终于最后,能够触到他的衣袂一角。

    只是那时,敌军一齐执枪刺穿我的身体,我觉得疼极了,可望着他苍白又了无声息的面容,却如那旧时月色,如我初相识模样。

    真好,我一生戎马,死在沙场算是对我最好的褒奖。只是我却恨自己无能为力救下他。

    我不知他死时该是多么绝望,可他若是看到我执剑而来的模样,会不会因为心中泛起一丝期望而欢愉不已…

    我很久没有见过那样的笑容了。

    那时的少年阿,身着明黄色的戎装,却站在讲武堂上,身姿挺拔,朝我嘴角上扬,欢喜说道:“师父,徒儿今日表现可是让师傅满意?”

    那时他刚刚练完那日我所授之业,却像及了猫儿的一副讨好模样,说要再舞剑给我看。

    少年的身影轮番变换,我竟分不清教给他的一招一式。

    待他舞毕朝我说话之时,我一时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走下高台,向我走来,他那一双眼阿,里面盛满了星光,我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眼。

    他促狭道:“阿容,你看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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