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夫最喜欢妻子在一张婚纱照上的笑容。他把照片放到最大，在客厅里摆了一辈子。
照片里罗妮的眼睛闪闪发光充满喜悦，雪白的脸上布满红晕，整个人容光焕发，连她自己也觉得很好看。
不过，这张婚纱照，却是她跟另一个男人合拍的。
虽然过去了很多年，罗妮很清楚得记得那天的事情。
在门廊里拿到一摞照片的时候，她甚至都不太想打开看。可是尼恩亲自送来的，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只好笨手笨脚拆开了信封。前几天穿着婚纱站在镜头前的时候，罗妮已经察觉自己有点僵硬，但是此刻看着冲洗好的照片，她尴尬得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总共五张婚纱照。第一张，新娘的脸拉得老长，随着她一张一张往下翻，简直就是灾难现场的慢镜头重放。到了第四张，穿婚纱的那个人几乎要哭出来了。
她的手颤抖着没法往下继续了，预感尼恩随时都会发起火来。
然而他只是伸手拿过最下面那张照片，举到她眼前：“你瞧，我就知道你进入状态比较慢！看这张照得多好看！”
她诧异地盯着第五张照片。那个女子笑得温婉而深情，像是挽着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刚才那些哭丧的脸带来的晦暗和阴影，全被一扫而光了。
尼恩在旁边很得意地说：“那天拍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没准备好，为什么都不肯给我们一点时间呢？还说什么，先生，你放心吧，幸福的人自然会有幸福的表情。只要站在一起就可以了。幸好这张我很满意，要不然我真的找他们算账！”
这样一说，罗妮也想起那个摄影师来。他瘦瘦高高的很是有礼貌，但是讲话却很直接。也许他拍的参军照和全家福太多了，所以显出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我都到你家门口了，还不请我进去坐坐？骑了半天的马，腰有点酸了。”尼恩并不等她邀请，就自顾自的往里走了。
她赶紧跟了上去。
借口去找酒杯，罗妮溜出了客厅。最近他们只要在一起，尼恩就会反复唠叨婚礼的准备事项，而她的心思早就飘到别处去了。
尼恩酒量不大，但是很喜欢喝两杯。她打算让他喝完了尽快离开。
厨房里静悄悄的，佣人们都去下地干活去了。最近人手短缺得厉害。她松了口气，觉得这样单独待着很舒适。
刚才她在分神的时候，忍不住仔细地回想拍婚纱照的那天，想要回忆起照片上的表情差异巨大的原因。
记得那是个昏暗的夏日，闷热得似乎随时会下雨。她把店里的婚纱都浏览遍了却拿不定主意该穿哪件，最后还是尼恩替她选了一件抹胸款的。她披散着头发，也懒得琢磨哪个发型更适合自己，告诉造型师“看着办吧”就坐下任凭人为她摆弄。
总之那天是很随意的一天，没什么开心也没什么烦恼，也没有印象深刻的东西。唯一有点印象的，大概就是那个说话耿直的摄影师了。记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戴着一个深绿色的领结，形状跟史蒂夫平时戴的很相似，都是本地的匠人手工制作的，连褶皱的深浅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颜色，史蒂夫的是深海蓝。
她想起自己被那个领结弄得分心了一会儿，甚至还有一瞬间，想象着要是此刻挽的是史蒂夫，他戴着深蓝的领结笔挺地站在她的身边，那才叫称心如意呢！回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忍不住绽开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她走到水槽边上，想要打点水来冲洗杯子，却猛然发现自己的微笑被厨房的玻璃映了出来。和照片上简直一模一样。这下罗妮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是那个可恨的摄影师把她走神的表情给拍下来了。
冲动之下，她真想去找他算账！他不该看透别人的心事，更不该把截然相反的表情统统洗成照片送给她看。一个绅士，遇到这样的事情，难道不应该装作没看见吗？这样做实在太粗鲁，太不礼貌了！
可是等她走到厨房门口，转念一想，怎么能责怪别人太诚实呢？
眼泪突然一下就涌了出来。
如果不是史蒂夫在一场战役中宣告失踪，她是不会答应嫁给别人的。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劝说自己：“作为父母唯一的孩子，我得找个男人来家里照看这么大的庄园嘛。家里怎么能没有劳动力呢？”
其实也还有别的原因。周围的男孩子纷纷参军去了，阵亡的消息不断传来。女孩子们为了找到结婚对象，都打消了横挑竖捡的念头，简直到了逮住哪个异性都可以的地步。她已经和史蒂夫订婚了，却仍然有尼恩这么英俊执着的追求者，断然拒绝好像太说不过去了。
半年的忠贞和等待，对于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未婚夫而言也许太短，但是对于罗妮的父母来说已嫌过长，在这对庄园主夫妇看来，女儿有足够的底气昂头挺胸地告诉别人，已经很对得起史蒂夫了。
何况尼恩是州长家的亲戚，他有合法的理由和身份留在战争的后方。各种外在条件都登对，殷勤的小伙子也表示愿意照顾她和她的家人，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于是在父母的撮合下，顺理成章地准备婚礼，去照结婚照。
然而因为想起史蒂夫所引发的这个发自内心的微笑，被摄像师永远定格在了与尼恩的结婚照上，罗妮不由得感到这是个莫大的讽刺。对比照片上两张不同的表情，她没法再欺骗自己了。
一张是天堂，一张是地狱。她不要走进那个看似天堂的地狱里面去。
她决定去客厅对尼恩说，她无法嫁给他。即使她害怕失去庄园，害怕没有州长家的保护，害怕没有婚姻，没有劳动力，没有继承人……也必须取消婚礼。这一生太长了，她实在不知道怎么熬过那些自我欺骗的日子。
她拿起照片走向尼恩，并且发自内心地向众神做出祷告：“我这么爱史蒂夫，我绝对不能失去他！请把他还给我吧！我不会改变心意了！”
三年以后战争结束，史蒂夫从被俘的军营里回来了。他微笑着紧握罗妮的手，给了她坦白的勇气，并且在听完以后，亲手给这张照片做了个精美的相框。
他没有责怪她差一点嫁给别人。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一同被俘的战友们的那些未婚妻们，都早已转投到别的男人怀抱，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而照片里穿着美丽婚纱温柔腼腆的准新娘，不但在挽着别个英俊小伙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嫁给了他，而且她一反从小的娇惯，为了这份爱情，在孤独和绝望中坚守到最后。
在漫长的幸福的尽头，他们曾不止一次说起，假如没有当初瞬间的分神，假如没有摄影师的冷眼旁观，也许这一生，根本不会有白头到老的机会。
所以，那张跟别人的婚纱照，其实是她深爱他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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