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辉先行离开办公室,朱甘强才吐了口气,放松地点燃第二支烟。一个个烟圈吐出来,飞走,又继续吐,狭小的房间里一片烟雾迷蒙,这时的他才敢真正地面对自己内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邹辉在场,或者参与调查案件,朱甘强就越来越不自在。看到他在调查现场犀利的提问,对那些自己从未注意到的细节穷追不舍,在领导和同事面前侃侃而谈对案件的看法,朱甘强就如坐针毡。
说起来原因很简单:他比邹辉大了近一轮,邹辉进警局还是朱甘强带着他实习,起初几年邹辉还尊称他“朱老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改口叫他“老朱”;这还是客气的,碰到朱甘强对他的看法有不同意见时,邹辉往往得理不饶人,年轻人开玩笑有时难免过火。
比如汶川大地震时,有一头猪名唤猪刚强,名字正与朱甘强一字之差。自从邹辉知道这个新闻,只要朱甘强跟他争论几句案情,彼此说服不了对方,邹辉就半开玩笑半带讥讽地拍拍朱甘强的肩,说:“哎,我说老朱啊,你和猪刚强真有一拼,这么明显的案情,明明是我对,你还硬要跟我抬杠。”弄得朱甘强哭笑不得,生气,人家会笑话他气量太小;忍了,邹辉会得寸进尺。怪就怪自己不争气,在警局混了这么多年居然还只是个普通科员,经手的案子没有一桩是自己独立破案,更别提有立功表现了。眼看着奔五十的人了,再混几年就要退了。
再看邹辉这小子,春风得意,来刑侦科几年时间已经破了好几起大案,颇受上级青睐,解决级别问题指日可待。要知道他才三十来岁,这辈子混个处级都未尝不可能。可邹辉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恃才傲物,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遇到更厉害的对手,他也会心悦诚服地低下头;可遇到类似朱甘强之流,他往往话里带刺,只差不明说“你是庸才,不配与我争论”。
后来,朱甘强就真的不再与他争论,都是迎合附和的态度,即使邹辉话中带刺,朱甘强也一笑了之。虽然心里愤愤,但他还是给足邹辉面子,就这样两人磕磕碰碰在一起合作了几年。
朱甘强心中早就不甘屈于邹辉之下,但又不知从哪里着手可以让自己翻身。他一边无意识地翻着案卷,突然眼前一亮,机会来了,—一个熟悉却又久违的名字映入眼帘:徐林生,身份是高翔公司总经理专职司机。今天上午他接受了朱甘强同事的问讯,为李万翔今晨七点至九点的行踪作证。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徐林生是朱甘强的远房亲戚,两个人还同在一个部队里当过兵,一起复员到地方。朱甘强因为家里有点门路就进了警局,徐林生家境贫寒,除了会开车又没有其他特长,只好应聘到公司当司机。两人多年未联系,“但现在,我们该见见面了”,朱甘强边想,边轻轻合上案卷。青黑的烟霭把他的脸掩盖起来,看不出那张脸上的丝毫表情,只知道朱甘强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手机屏幕的幽幽蓝光在暮色渐沉的办公室里忽明忽暗,让人的心情也起伏不定。
李万翔闷头扒了一大碗米饭,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连忙站起来往洗手间冲去,一阵干呕之后,又觉得肚子往下坠,赶紧坐到马桶上,做蹙眉沉思状。他有便秘,但今天其实不是便秘引起的,而是饿了整整二十四小时的胃吃不消它的主人在短短半个小时内装下的那许多美味:虾、排骨、鱼、米饭……,它要罢工了,给这个脑子搭错了的主人一个小小警告。
李万翔何尝不想正常进餐,他本是就是个美食家,美味当前食指大动,何等大快朵颐!可从昨晚开始他就没心情吃饭。他告诉林秀娟要去外地接一个客户,其实是接到了周娜的一个电话,说是有性命攸关的事情面谈,于是李万翔快马加鞭地驱车前往两人在朝曦路的公寓。
一推开门,就看到周娜蓬头散发地斜躺在客厅的白色真皮沙发上,未施粉黛,尖尖的小脸反而更显清丽,只是身穿一件普通的白衬衣配上浅蓝的微喇牛仔裤,居然还是赤脚!
看到李万翔进来,周娜起身踏在地毯上,往前几步,伸开双臂做欲拥抱之势,李万翔只看到一个风摆杨柳般的婀娜身姿扑入怀中,他紧紧搂住对方,把脸深深埋进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中,贪婪地嗅吸着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清甜别样的香味。
李万翔还闭眼沉醉在这份香味之中,耳边传来了一阵娇柔的泣声伴着些喘息:“万翔,我,我……”他连忙睁开眼,把怀中人儿的小脸扳过来,急急地问道:“娜娜,怎么了?”
周娜脸上泪湿满面,黏上几根长发,往日丰盈水润的嘴唇都有些干裂,翘起几块角质,看样子有段时间没吃没喝了。李万翔见状更加心疼,用手轻拍周娜的背部,触摸到两块突起的肩胛骨,忍不住追问:“宝贝,怎么啦?”
周娜轻轻回转身,示意李万翔看茶几上,李万翔半天摸不着头脑,弯下腰仔细寻找了一会,才在一堆白色餐巾纸中发现一张狭长的纸条。他拿起一看,耳边居然有种“嗡嗡”作响的感觉:白色的试纸显示有两道清晰的红杠杠,活像中队长队牌。难道这就是民间笑称的“恭喜你,荣升中队长”?李万翔觉得这个玩笑开大了。
他扭过头,看见周娜还站在一边,闭眼,无声的哭泣,微红的鼻翼翕动。他搂过周娜的肩膀,把她轻轻地按到沙发上坐下,帮她掠顺长发,扯过餐巾纸把她的小脸蛋揩拭清爽,又起身倒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示意周娜喝掉。这才缓缓地开口:“娜娜,我们不是一直用避孕套的吗?这个试纸会不会不准确?”
“什么?”周娜猛地抬头,差点碰掉李万翔手中的杯子,“你觉得我有必要编这么个谎言骗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算了,没什么意思。”停了一会,李万翔又说,“娜娜,我有个建议,”他斜眼看了看周娜的脸,见她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忍不住要哄哄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姑娘,“毕竟还是个孩子嘛!”李万翔告诫自己要冷静。“我是想说,要不我们去医院复查一下,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万翔,——”周娜一头埋进李万翔的怀中,边哭边说:“我,我不想去医院。你想,我一个二十一岁的黄花闺女去医院做孕检,算怎么回事?同学老师怎么看我,我怎么跟爸妈交代?”李万翔只见到周娜的双肩不停耸动,感觉泪水鼻涕糊了自己一身,尽管如此,可美人的哭也是那样风情万种,让人千回百转,牵肠挂肚。
李万翔到底是男人,再困难的事情也要硬着头皮解决,他用手轻轻抚摸着周娜的双肩,低低地说,“宝贝,别哭了,哭多了可要生皱纹的。”哭泣声果然频率慢下来,李万翔见状,又接着说,“要不我们先吃饭?边吃边聊?”
周娜抬起头,李万翔这才看见她的眼睛都哭红了,忍不住心疼地吻了吻她的明眸,私心里也希望凭借这样的举动,唤醒从前的周娜:像只小猫咪,偶尔闹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用爪子挠一挠,但不会真刀实枪;只要男人哄一哄,其他时间还是温柔体贴,驯服听话,甚至有时候让人觉得傻的可爱。女人嘛,还是头脑简单得好。
但这一次,周娜可就不买账了,她擦干眼泪,正襟危坐,然后摇摇头,板着脸说:“我不吃饭。”
李万翔都有些冒火了,“那你要怎么样?”
“我要你给我个说法。”
“说法?什么说法?”
“万翔”,看到李万翔不似往日般低声下气,周娜的声音就软下来,开始发嗲,“我十九岁就跟了你,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人家心里害怕嘛!”
“我知道你害怕,我这不是马上就赶过来陪着你吗?”
“可是,现在,我怎么办呢?拖下去总不是办法。”
李万翔愣住了,是啊,怎么办呢?拖下去总归不是办法。他微笑起来,“娜娜,你心里怎么想呢?”他觉得以自己对周娜的个性把握:爱美,保持苗条,贪玩,喜欢购物。九后的典型: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会在二十出头年纪就养小孩?
但这次李万翔好像失算了,周娜一字一句地说:“我、要、把、这、个、小、孩、生、下、来。”
李万翔头都大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事都失去控制,都不听自己使唤,过去四十年中那种宁静、平逸、顺水顺风的日子为什么就再也找不回;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总想用生孩子拴住男人,上至四十岁的阿姨,下至未满二十岁的小女生;他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到最后总是那样蛮不讲理,那样固执任性,感情用事?
但他是男人,这个时候不能意气用事。他轻轻摇晃着周娜的肩膀,硬是挤出点笑容:“宝贝,这个问题我们等会再聊好不好?我知道红河路上有一家新开的泰国餐厅,很有情调的,我带你去尝尝……”
“不,不,”周娜今天像是打了强心剂,铁石心肠般,斩钉截铁地说:“今天你要是不同意我的想法,我就绝食!”
“娜娜,你这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生下来?!说得轻松,生下来以后怎么办?你想过吗?你的学业怎么办?孩子是非婚生子,你让他以后怎么在社会上抬起头?”
周娜仿佛知道李万翔会提出这些问题似的,她倒笑起来,嘴角边梨渦娇俏,仿佛醇酒荡漾,让人不饮自醉,特别像许晴。两年前,李万翔就是被她这样的笑容迷得神魂颠倒。
“老公,这件事其实很简单。”
“?”李万翔拿眼看着周娜,表示疑惑。彼时心中已有答案,只待对方说出来。
“把你们家的那个黄脸婆赶出去,我们俩结婚。”后半句是温和的,笑盈盈的,然而是杀气腾腾的。
虽然李万翔的爱情世界里早已摒弃了这个与他共度十二年婚姻的女性,——林秀娟。她于他,仅仅只是那些饥肠辘辘时适时摆上的饕餮美味,或是儿子口中的“妈妈”,还是老人眼中正宗的儿媳。而他,早就记不太清林秀娟的五官轮廓,她就像那套复式房里移动的家具,他对她的熟悉度还远不如自己的那本IPAD来得熟稔。而今天,此时此刻,林秀娟的模样却清晰地浮现在李万翔眼前。
李万翔和周娜从来都没谈及林秀娟这个名字,从来都是以“她”来指代,今天自周娜嘴里冒出这个“黄脸婆”的字样,听在李万翔耳朵里,确实尤其刺耳。因为这也无形中贬低了李万翔的审美观、爱情观、婚姻观。说得俗点,你怎么找了个这么挫的老婆。但是,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万翔必须把事态发展扳回自己预期的轨道上来。
“听我说,娜娜,别任性。离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再说,离婚我还要分家产给她,还有孩子抚养的问题……”
“李万翔,你当时跟我上床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容易呢?我当时问你准备把老婆怎么办,你是怎么说的?你口口声声说你们早就没感情了,离婚只是分分钟的事情。我实话实说,让我去做人流,你休想。你是不是要我挺着大肚子去你们家亲自告诉你老婆: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李万翔的种?”
周娜一连串的连珠炮脱口而出,亮闪闪的耳钻在李万翔眼前晃来晃去,刺得他眼发晕,连带着他看到的周娜也绝然不同于往日:尖刻、势力、泼辣、太阳穴边的青筋若隐若现,李万翔甚至还注意到周娜有些脖子粗大,怀疑她是否患过甲亢。原来女神也有走下神坛的时候,李万翔冷笑起来:亏我一直把她视作翩若游龙的白天鹅,今天看来,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了。他一言不发,站起来就朝门外走。周娜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
李万翔头也不回,只扔下一句话:“话不投机半句多”,冷若冰霜,寒彻肺腑,原来话也能杀人。
周娜“腾”地从沙发上起身,尖声嘶喊:“李万翔,你有种你就走,我马上从窗户上跳下去,你走到楼下正好给我收尸!!”
李万翔真恨不能拿一把尖刀把自己和这个女人的纠葛一刀切开,为什么要贪一时之欢呢?那就像一片肥美丰厚的沼泽地,表面上水草繁盛,鸟鸥略过,远眺蓝天白云,近看绿茵芸芸,让人只想一头扎进去,贪婪地吮吸其间甘露;就算知道那后面掩藏的是瘆人泥淖,一不小心会将人吞噬,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但所有涉足其中的人都无一不心存侥幸:我一定是最后幸存的那一个。结果,没有一个能用亲身体验告诉后来者:千万不要踏足,因为末了他们都深陷泥沼,呼吸式微,毫不例外地垂垂死去。
李万翔最后还是留下来,他把周娜拦腰抱起放在那张进口水床上,然后像扔篮球一样把自己的身躯也重重地砸在上面。宽大的水床被震得跌宕起伏,柔情似蜜,似乎在呼唤主人。但床的主人却像两具僵尸,直挺挺地躺在上面,李万翔听着耳边的哭泣声,忍着胃疼,将睡未睡地熬到凌晨四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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