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和他的老花眼镜

年轻人和他的老花眼镜

傍晚时分，日落西斜，天色开始泛黄。

秦俊出了地铁站，循着熟悉的路线往公园走，十二月末，第一场雪还没有来，公园里很苍凉，只有一地的腐叶被冬日的阳光照得泛着奇异的草木香气。

秦俊虽然眼睛不好，不过还是很顺利地走到了那个他惯常坐的长椅上，才刚坐下，手机铃声就响起来了。

秦俊掏出手机，看也没看就凭感觉按了接通键。

“哥儿们，你眼镜落我这了，什么时候来取一下。”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秦俊一掏口袋，还真的摸不着眼镜盒的踪影了。

他想起半个多小时前路过了正在办活动的眼镜店，他凑了个热闹，拿出随身带但是不戴的眼镜去免费清洗了一下，完事后就一直把眼镜盒拿在手上，进了地铁之后睡了一路，还做了噩梦，根本就忘记了眼镜这回事。

眼镜应该是自己睡着的时候落进了某位乘客的口袋里了。

“那个，我现在有要紧的事情，你可以不可以先替我保管一下眼镜，我办完事后马上联系你。”

秦俊回应道，边说还边伸手拂去额角一滴并不存在的汗，他现在有点紧张。

他现在确实有非常要紧的事情，而且非现在解决不可。

电话的那头也没有犹豫，马上回答道“：好，你完事后联系我就行。”

说完后顿了一会又说“：我说你可真够奇怪的，眼镜盒里还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你那眼镜看着像老花镜，不知道的肯定会以为你是个老头子。”

电话那头的人说话间夹着一丝笑意，但并没有嘲笑的意味。

才刚满二十五岁的秦俊当然不是老头子。

秦俊也笑了笑，对电话那边的人解释道“：我这人忘性大……眼镜盒里留联系方式是因为这副眼镜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副眼镜对自己很重要——这是秦俊在车祸后为数不多的剩余记忆之一。

自从那次车祸以后，秦俊对身边很多的人或事都失去了记忆，有时甚至还会记忆错乱，医生的说法是这需要漫长的恢复过程。

而另一方面更严重的是医生告诉他他的脑子里有瘀血，视神经受到影响，视弱会越来越严重，最坏的情况可能会彻底失明。

也正因为这样，秦俊有了今天这件必须解决的事情。

电话那头听了秦俊的话好一会没有说话。

“喂？”秦俊问了一声。

然后才有回应“：哦，这样，那没什么事我先挂了，你再联系我。”

“等等等……你先别挂。”秦俊忽然叫住了那人。

他对着手心哈了一口气好让自己镇定一些。

“什么事？”电话那头问。

“兄弟，我想问你个问题，你有女朋友吗？”

“什么？”

电话那头似乎被吓到了，秦俊听他的语气像是想把手机扔出去。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过女朋友，如果有过……你知道怎么跟她说分手吗？”秦俊赶忙解释。

自己正在向一个陌生男人取经关于怎样向女友提分手的问题。

秦俊忽然意识到那次车祸不仅把自己撞失忆，可能还把自己撞成神经病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快一分钟了都没有回应，只有偶尔的几声风声传来。

秦俊又抹了一下额头，他看了看表，还好还有大概半个多小时的时间。

他提前来到约好的地方，就是为了思忖应该怎样和女友开口提分手的事情，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太难，可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你为什么要跟女朋友提分手？”电话那头终于说了一句话。

秦俊舒了一口气，然后老实说出了原因“：我快瞎了，她还不知道，过段时间她就要出国读书了，我不想耽误她。”

“哦，你直接跟她说不就行了。”电话那头的风声好像越来越大了。

秦俊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所以他没有跟身边的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秦俊叹了一口气“：她心软，我要是直说她可能连出国留学的机会都直接放弃掉。”

电话那头笑了一声“：你怎么能肯定？你怎么确定她有那么爱你。”

秦俊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一只手插进兜里，沿着湖边散起步来，这样好像不会那么紧张。

“兄弟，看你说的，你是不知道什么叫刻骨铭心的爱。”

秦俊调笑道，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些模糊的记忆，但只能捕捉到一些不完整的片段。

“是么，说出你的故事。”

电话那边风声渐小，然后又传来轻微的长吸一口气的声音，秦俊感到那人现在应该是在吸烟。

他又看了一眼表，还有二十多分钟，时间足够了。

“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她叫王晔，我追了她很久，然后我们在一起了。”

“就这样？”

“就这样。”

“这算哪门子刻骨铭心。”

秦俊脑子里浮现了一些画面“：我们是在楼道里认识的，她视力不好，下楼的时候一脚踩空，我那时在上楼梯，就刚好接住了她。”

秦俊顿了一下又笑了笑说“：那时她摔得太用力把我的手腕抓伤了，还留了一块月亮形状的疤。”

“咳咳咳……”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是不是被烟呛到了，猛地咳嗽了几声。

“还有吗？”咳完了，那人又问。

“她左眼近视右眼远视……不，是右眼近视左眼远视，度数都不深，所以就不戴眼镜，但是很不方便，后来我带她去配了副眼镜作为生日礼物。”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才说话“：这也算不上什么。”

“是啊，可是我就只记得这些了…”

秦俊已经绕着湖走了四圈了，落日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投到了湖里，泛起浅浅的波光。

他觉得脑袋开始隐隐作痛。

“你再想想。”对面又说了一句。

秦俊忽然脱口而出“：我们在一起很久了，我们在一起……”

说着秦俊蓦地止住了，他好像怎么也想不起他们到底在一起多久了。

“在一起多久了？”

“……我不记得了。”头痛得更厉害了。

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一声笑。

“你等等。”秦俊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拉开羽绒服，掏出了自己的钱包，他依稀记得钱包里好像放了和女友的合照。

钱包里没有合照，只有一张明显被剪过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穿着学士服的女生，手上拿着毕业证书，对着镜头笑靥如花。

女生的照片只有半个身子，从照片的边角看来，这是从一张毕业大合照上剪下来的。

“不……”

秦俊握着照片的手哆嗦起来，头痛得像是要裂开一般。

经年冷却的记忆飞快地在脑海里闪过。

“秦俊，你是个好人，但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秦俊，我要出国读书了，可能以后都不回来了。”

“飞往M国K270班次在L岛上空发生油箱爆炸事故，机内人员无一生还……”

心底里似是有狰狞的一双手，总是揪着你某些梦魇般的痛处不放，让你经年之后后依然要忍受如万千蚂蚁啃噬般的煎熬和折磨。

秦俊在长椅旁慢慢地蹲了下去，十指插进了自己的头发里，照片被揉得发皱。

“喂，你没事吧！”电话那头吼了一声。

秦俊蹲了好一会才缓缓把手机举到耳边“：没事，你在什么地方，我要去取眼镜。”

电话那边马上回应道“：你不跟女朋友分手了？”

秦俊笑了一下“：不分了。”

秦俊站起身，松了松有点发麻的腿，然后又仔细端详了一下手里的照片，把它抚平后才小心地放回了自己的钱包里。

落日的余晖还没有完全散去，放眼四下的树木和散步的行人像是全被镀上一层金箔。

秦俊挂了电话后双手插进了口袋了，走出了公园，往捡到眼镜的那人说的地址走去。

那个地方里自己现在的位置并不远，走出公园，沿旁边的商业街的店铺走到尽头，再穿过马路就到了。

晃晃悠悠地走了十几分钟终于走到了商业街的尽头，秦俊跟随着一大波行色匆匆的过路人走上了天桥准备到另一边去。

苏晏挂了电话，把烟掐熄，然后又在临街的咖啡馆买了杯热咖啡，边喝边等秦俊过来。

十多分钟过去了，街边的霓虹灯陆续亮了起来，只是那抹余晖还在天边徘徊着不肯散去。

苏晏扔咖啡杯子的时候手臂传来一阵酥麻，紧接着是酸痛，他皱着眉揉了揉肩膀，任谁在地铁上被人靠着肩膀半个多小时都不会觉得好受——尤其在还要假装自己是陌生人的情况下。

秦俊一脚一脚慢悠悠地上了天桥，不知是不是光线太暗的缘故，他感觉下楼梯时就像走在缥缈无边际天边，踩云的人永远不知道下一脚在哪里，不知道那一脚会踏空。

不过他现在好像知道了，因为他下一脚就踏空了，身体像被什么绊倒了似的猛地前倾，不远处的老婆婆吓得往旁边缩了两步。

秦俊情急之下居然开始想着应该以怎样的姿势落地比较那么不失优雅。

但是显然他的顾虑是多余的，因为下一秒他就被不知那里伸出来的一只手一把捞住，然后自己整个人被那人稳稳接住了。

电光火石间，秦俊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

还没等他细想，那接住他的人已经和他一同走下了天桥。

“喏，你的眼镜。”苏晏将眼镜盒递了过去。

“我要什么眼镜，我又没近视……”

秦俊有点恍惚，脑海里忽地闪过很多画面，但他什么也捕捉不到。

苏晏一愣，抓起秦俊的手把眼镜盒硬塞了给他“：不近视的是王晔，你是左眼远视右眼近视。”

秦俊心脏猛地一跳，他盯着苏晏看了几秒，然后粗暴地抓过他的手开始撸袖子。

手腕，月亮形状的伤疤。

苏晏任他把自己的手扯得生疼，见他呆住了，只好无奈的叹了口气“：行了，我不刺激你了，回去吧。”

“病人不能受刺激，如果他忘记了你，你也要假装不认识他。”

说到刺激，苏晏又想起了医生重复过无数遍的叮嘱，只好自顾自地往前走，不过才走了没多远，身后的秦俊便三两步跟了上来。

“你下次给我买眼镜，不要买这么小巧的盒子了，容易弄丢。”秦俊跟在身后对前面的人嘱咐道。

“好。那你下次走楼梯记得扶稳了，事不过三。”苏晏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