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渡口,濛濛雾气,悠悠江水。一口乌蓬船正沿江而下。
船上立有一人,头戴青巾帽,身着浅蓝皂袍,迎风立于船头,急切地在岸边观寻。
沿岸舟楫盘列,往来船舻纷纷。渡口泊有各式各样的船只:帆索密如珠网的大型江船、吃水极深的漕运纲船、舷窗挤满客人的江河航船……这里一片热闹。船夫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拉纤的、搬货的、撑船的,无不扯着嗓子拼命嘶吼,生怕人听不到。岸边行人纷纷,出郊回来的官员在轿里探出头观望,牙人招手吆喝着上工劳力,几个深纹黄袍的妇女正鞠着腰送别舟上一位远行仕子,一派纷然之象。
船头男子自然看到了这一派热闹景象,可他也只是匆匆扫一眼,转而盯着那些客船,小心留意每一扇舷窗里的面庞。他十分确信,只要她一出现,哪怕只是半个背影,自己便能将她认出。
一边搜寻,男子一边开始在脑中忆起她的样子。额前青巾,鬓丝半缕。秋水明眸,兰情笑颜。他们在郊岸边一同散步时,她总是走在近水一侧,低头盯着一丛丛茵茵绿草,好像草中有什么能令人沉思的东西。
可是不论他讲什么,她总是默默记在心里。有一次,男子谈起《诗》里古人上巳日游春之诗,忽然忘记了其中两句。女子马上开口:“维士与女,伊其将谑。”男子很惊讶,女子说:“你上次讲过这首,我很喜欢,一下子便记住了。”她抬头看着男子赞许的目光,“扑哧”一声笑了,一抹羞赧悄悄爬上面庞,随即低下头去。
溱与洧,方涣涣兮“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男子思念至深,不觉念出来。离乡数年,一别经岁,不知汝可安好?
忽然,一抹黄裳在岸边出现,他赶忙看去,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船家女在搬货袱。男子刚热起的心顿时冷下来——她决不会把腰挺得那样直,决不会如此放肆声大笑,好像要把魂魄也笑到天上去,她更不会如此健谈——她文静可殊,不管你在说什么,只会默默地听,可那双温柔的眼睛,分明昭示着心灵的渴望与热忱……
舟行渐远,喧闹向身后掠去。男子失望地叹口气,心中不免开始幻想。倘若她刚刚从舷窗里探出头来,倘若她正在岸边帮忙运东西,倘若她正在摇橹,倏地抬起头看见他,不知又该是何种眼神?思恋?埋怨?还是激动?
来到目的地,天已昏暗,暮春之风轻轻吹动丝丝正在遥望的芦苇。远处一轮落日正扶山而下,天边一片霞红。
男子走进庭院,各种野花的气味迎面扑来。窗棂依然是十几年前的窗棂,只是落漆的横木上早已布满灰黄的尘土。梁间已然住满三四窝燕子,一见人来,马上把头缩回巢里,叽叽喳喳地嚷着。
屋子、院子,都失去了旧日的气息,变得陌生而不可亲近,也唯有那古老的回忆,愿意洒一点芬芳的气味,萦绕在男子耳边。
飞云冉冉,终不复回。可男子依旧陶醉在旧梦中,不愿离去。
他想,倘若女子不在渡口,必然在家中。当她望向落暮群山,沐着暮春之风,一定会想起自己曾教给她的诗句。说不定,她还会提笔写下几句忧愁的诗,借以排遣胸中那难以释怀的思念……
想到她因思念而感伤,想到她那弱不经风的身躯在风中艰难站定,男子胸中不免忧愁,不免苦涩。十年,足以沉淀出世间最为香冽的酒,却解不去心头永恒的怀恋。
几丝柳絮随风而起,翩翩飘舞,在小城上空幻化出孔雀的尾羽,幻化出蝴蝶的舞姿,轻柔,灵动,却冷不防被几丝斜雨击中,直飘飘落下来,像一具没有肢节的木偶,最终落在一座贵丽的庭院中,躺在墙角的寒冷的青砖上,就此长眠,再不醒来。
庭院里,男主人刚刚回家,女子匆忙迎上去,脱下他身上的锦袍,露出一抹笑容:“夫君回来啦。”
男主人点点头:“今日可有来客?”
女子奉上彻好的茶:“除私塾先生来授儿课业外,并无来客。”
男主人轻抿一口,将茶放在桌边,温和地看着她:“夫人今日可写有佳句?”
“今日艳阳高照,百花齐放,如此盛景,岂可无诗?夫君稍待,妾这便取来。”
她满心欢喜,走出屋外。落日已被地平线吞噬半片。山丘披上一层黑衣,不知见证了多少郊草的茂盛与枯萎,更不知有多少飘絮从柳条上生出,最终湮灭在无形无象的风中。年年梅子由青而黄,总是伴随着一场场春雨去敲打沉睡的泥土,殊不知等到下一次郊草散布原野,飘絮满城翩翩,落雨淋洒梅树,又会是谁伫于江中舟首,思恋着岸边那抹兰情笑颜呢?
青玉案
宋·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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