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死了。”阿英咽下最后一口新年蛋糕,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眼泪再次流下来。
这是2017年12月31日,阿英在单位参加完年会,高高兴兴地拿着蛋糕回家,路上接到一个电话,是林平的妻子打来的,报丧。阿英愣了一下,上个月两人还通电话,怎么这么快?女人边哭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电话。
阿英站在灯火辉煌的街头,先是泪流满面,进而泣不成声,终于还是在嚎啕大哭之前克制住了自己,但已经引起身边人的注意,有的甚至停下脚步,仿佛思忖着是否要过来帮忙。
对于阿英而言,林平到底是什么角色,真的说不清楚。
当然首先是大学同学,但他们的亲密显然远远超过了同学关系;但又从来不是名义上的男女朋友,当时两人身边都有恋人,现在也有各自的家庭。毕业二十多年,一直都有联系,或者说从来都没有远离过对方,但总也不可能更近。
阿英想过,为什么这个温情的人,从男孩儿到男人,永远走不到某个位置?其实原因很简单,他们之间隔着一些东西,比如,那座大山,和那一两个人。
象很多故事的男主人公一样,林平在很远很远的山区,很穷。那种从出生就伴随的贫困让他优秀又敏感。林平成绩优异,表现出色,和每个同学都友好,但没有人知道他家里的任何情况。从大一到大四,除了学习刻苦之外,林平竞选学生会干部,成为老师的得力助手。甚至帮着团委的女老师接送孩子。这个总穿一件咖色衬衫的男生,沉默地散发着全部能量,因为无所依靠,必须努力为自己搏一个好前程。
而阿英则大不同。她因为高考考砸了才上了这个学校,所以很不情愿,也懒得理人。文科功课又轻,上课看小说,写诗是常事儿。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街看电影,仿佛魂儿落到家里,就没带来。学生会干部换届时,老师因为阿英是不多的城市人,有些才艺,劝她试试文艺部长,被婉拒了。
所以,阿英在校园里也是沉默的,那种无声,不象林平挣扎而出的求生欲,而是一闪一闪的星光,也照不到什么别的东西,只是为自己凭添些旁人无法企及的美丽而已。
这样两种沉默,当然几乎没有交集,而且两个人身边很快就有了人。
林平的女友长得很纯朴,也来自那个山区,不需要太多交流,他们就能完全了解对方的生活背景。听说是林平主动追求的女生,一拍即合。阿英的男朋友则稍微费了些力。那人是学校的文艺骨干,很会唱歌,联欢会上,追光灯下,唱唱跳跳,那么有明星派的人,很快就得到好多女孩子的青睐。但他只喜欢阿英。这个说话不多,还有点刻薄的姑娘能写出温婉旖旎的诗句,好特别!阿英就这样收获了校园歌星的爱情。
太普通了,哪个大学生没有两段这样的故事?不值得一提。阿英更多想起的是那一个晚上,那个晚上她第一次意识到这隔山隔人的阻隔。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还是慢慢熟悉起来,也很聊得来。出去实习前的某天晚上,要填什么表,阴差阳错地林平和阿英耽搁在教室里。太晚了,已经熄灯,窗外的路灯模模糊糊,他们隔着一张课桌闲聊天。
很多年以后,阿英嘲笑自己,那样的环境,那样的气氛,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发生?
林平忽然把温热的手盖在女孩的手上,阿英一抽,男孩儿的声音滴得出水,“你一直在躲避我?”校园歌星早已成过去式,阿英眼前一闪,看到的是那张纯朴的脸。但是,她坚决不提,怕说了,就破坏了什么。之后男孩儿捧住了她的脸,那张脸更清晰了,阿英挣扎着,不停地摇头。但林平没有放弃,用力地摆正,吻了下去。
这会儿,阿英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湿漉漉地麻酥酥的感觉一下子从口唇传到脚底。
林平做事从来都是靠谱儿的,有来言有去语,有托付有回话儿,不过这公认的优点,在他和阿英的交往中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他没有解释和那位女生的关系,也没有正式告白,只是有时候约阿英聊天散步。最重要的是,这仿佛成为两人的共谋,阿英没有任何期待地做着自己的事,享受着两人偶尔一起时的拥抱亲吻,个别时候林平的服务和帮助。这不象一个少女,更象一个心如深井的老妇。
即使这样,那位面容纯朴的女孩子还是终于来找阿英了。两个人在学校的大操场上,一圈一圈,阿英始终沉默着,女孩子则话没停。
从入学时和林平认识,到老乡会开始熟悉,一直讲到表白,事隔三年说起那场景,眼睛里仍然闪着耀眼的光芒。“那天在体育馆旁边的公园里,林平忽然拉住我的手说‘我们彼此最懂,在一起吧,你放心。’后来,每次吵架都想起他说的‘你放心’,就真地安定了。”
阿英很奇怪,人家明显是来宣战的,自己却没有丝毫的紧张或者内疚,好象她和林平就是最普通的同学,而自己只是在听一个幸福女孩儿的爱情故事。意识到这种平静,阿英愣住了,忽然眼里盈满泪水。
原来,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和林平永远在一起,林平也没有想过。他们的亲密因为没有未来,呈现出又安详又疯狂的调子,这种混乱矛盾一直都有浓重的底色--绝望。借着忽然刮起的一阵风,阿英整了整头发,顺带抹了下眼睛,笑着说“真好!祝你们幸福!”

之后很快就到了实习期,短短一个月,留在阿英的生命最深处。
当时,他们二十个学生被安排在一所农家院,大家白天分散在一个大企业的不同部门工作,三餐也在食堂,晚上才回到各自宿舍。林平是单独一间屋子,就在院门口,紧临着厅里的电视。他们终于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完全自由了。
象在学校一样,林平天天按时去科室,手脚勤快,眼头儿活,加上本来就专业知识过硬,很快可以上手帮师傅们做事儿了。阿英则不同,很快就不去了。那边科主任说鉴定一定让同学们满意,这个月不用来了,该找工作找工作,该忙啥忙啥。她就回宿舍忙着看小说了。
每天中午下班,林平会从厂里回来,敲敲门,叫上她,再返回厂里,只为一起吃个饭。有一次,阿英突然觉得他这样跑太辛苦,主动估计着饭点儿往厂里走,迎面遇上。林平有些歉意地说,“我就是回来告诉你一声儿,今天科里聚餐,不陪你吃饭了。”
他们在厂门口分手,看着林平的背影,阿英觉得两个人都不是二十来岁,更象是相识很久,早已到了亲情相守的境界。
另一个让阿英有这错觉的场景是电影院。
那里凉气很足,她只穿一条宽背带裙有点冷,抖了一下,抱起手臂。林平注意到了,回过头笑笑,拿过一只胳膊放在胸前,用自己整条手臂盖上去。过一会儿,两人换下座位,男孩子儿再抱起另外一只。这样换不了几次,电影就结束了。长长的胳膊大大的手,手就放在肩窝处。有一次林平轻轻往背带里伸了伸,阿英没吱声,用另只手把它放回了原位。之后再没有这样的尝试,安静地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是二十岁的人吗?她再次觉得宛如默契的多年夫妻。
晚上则是另一番情景。
每天晚上,阿英都到林平的房间来,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回事两人就抱在一起。
阿英年轻的身体象一片刚被开垦的土地,饱满充盈,随时都散发出强烈的生命力;林平则稳稳地呆在旁边,积蓄能量,等着需要的时候迎过去,牢牢地托住喷薄而出的欲望,再有力地回应和交融。
很多个夜晚,他们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样的舞蹈,但都没有突破最后的底线。不约而同的,每次到某个地方,总会有个人停下来,紧紧地抱着对方,不动也不说话。但那力量不是推向高潮,而是拼命地阻止,阻止下一步的举动,同时等着另个人安静。
直到实习结束前的晚上,已经深夜两点了,阿英还没有离开。他们有点累了,一起躺在床上。林平本来从后面抱着她,忽然,呼吸声渐重,他翻身趴在了阿英身上,轻轻地问“你觉得我们会做些什么吗?”阿英闭着眼,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只能等,等着发生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发生。一两分钟后,林平重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从身后抱着阿英,整个脸和嘴贴着女孩儿的背。又过了一会儿,发出均匀低沉的鼾声。
几年以后,阿英真地经历了男女之事,悲伤地想起那个晚上:一个二十多岁小伙子与心爱的姑娘零距离,他都没有生理上的勃起,这个人内心究竟把自己放得多低!
毕业后的生活,林平是一路走高的。留在省城,在单位不断晋升,争取到边疆的职位,做了封疆大吏,独当一面,十多年前就拿着几十万的年薪。
两人开始时通信,后来电话,再后来微信,频率越来越低,但从来没有中断过。最后一次见面是两年前的同学聚会。
林平在国外出差,打电话问阿英去不去。然后就在聚餐结束的那个午后,转了两趟飞机匆匆赶到。晚上,同屋的姑娘去找人叙旧了,阿英倚靠着一摞被子,林平坐在角落的凳子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生活工作的琐事。外面听见成群结队回来的同学声音,林平站起来,敦厚地笑笑说“我们拥抱一下吧”。
这是一个见得了人的拥抱,阿英抚着宽厚的肩背,低声叹息道“我们都老了”,而林平的手始终都在女人的背上,只是用了一点力又用了一点力,之后就放开了。当他重新回到座位上收拾东西时,阿英注意到这人还是那么细心,刚才怕咯到自己,专门摘掉了那枚硕大的手表,现在要重新戴回去。
眼眶有点湿。宾馆的小房间和当年实习的那间很象,但两个人却再不是当年的样子了。哦,不,男人还是一样的,高大强壮又因为温情而怯懦。

几个月后,阿英约了同学去看望林平。半山腰里偌大的墓园,墓碑也独特气派,配得上他的身家。每个人都哭着说了很多话,只有阿英,哽噎难抬,却一言不发。泪水模糊中,她看到一片墨黑的高原天空,上面缀满星星。这是去世前一个月通电话时林平说的“来吧,我带你去看没见过的星空。”
因为看低自己而吝啬邀约的男人,二十多年来都没有发出过什么有意义的承诺。他以为可以完成这个小小的浪漫之约,谁知却输给了疾驰而来的意外,促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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