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窗户纸洞里看见张婶进了大门,姑连忙地迎出去,嘴里叫着:“大姐儿,快出来迎迎,你张婶来了。”我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下炕穿鞋,撩门帘出厢房叫声“张婶”,赶紧去灶上拎热水。
堂屋里,姑和张婶已经坐下,我又叫声“张婶喝茶”,沏上茶端给张婶和姑,就坐在一旁低了头。
姑前几天就说张婶今天要来,我一早就等着了,大概姑也是瞅了一上午大门。姑说张婶有个好人家过来说和说和,姑的意思是让我自己决定,我要是觉得行就不烦张婶跑第二趟了,要是不行那就再让张婶张罗一个。
张婶上下打量我一会儿,也不说话,姑笑着说:“又不是没见过,还瞅没完了。”张婶收了眼看姑,也笑着说:“大姐儿就是好看,远近几个村子,最俊。看不够。”姑笑开了花,紧跟着说:“那倒是,你别说,我们老唐家个个俊,生不出丑的来。”我低头听着,并不脸红,这种话如今的我已经不在意了。
两人哈哈地笑一会儿,姑又说:“要不是饥荒闹得厉害,俺大姐儿早就嫁人了,听说当年都说好了,可惜这么一闹,那家子死绝了。亏得俺大姐儿命大,要不也……,哎!”俩人都叹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张婶小心地问:“大姐儿,听说那病是你们村谁家的男人怕死在外边,带回来的?”我点头说:“听说是,他在外面染了病,趁有口气死活得跑回来。”我说不下去,姑接过去说:“过些日子他家都死没了,村里人也都染上了,几个离得近得村最厉害,差不多死光了,她爹娘爷奶弟妹都没了。这丫头命真大!”
我差点要哭了,张婶忙说:“哎哟,不说了,都过去了,过去了,赶上这事的人家都死了人呢,俺兄弟媳妇家就是那边的,也死了人呢。咱活着的就是命大,人得往后看。大姐儿也是个可怜孩子。今天为说喜事来的,咱可别哭起来喽!”
姑也收了一脸愁容,问:“听说是媳妇刚死了?”张婶忙说:“是,几个月前,不过不是这个瘟病,是生了孩子身子没养回来,虚着虚着人就没了。留下个十一岁的儿子,也挺可怜的。大姐儿今年十几了?苏家老爷岁数是大了点。”
姑说:“虚岁十九,要说也不小了,要搁往年,给人家续弦我们是不干的。”我抬眼看看姑,说:“姑,俺行,只要有吃喝,有觉睡,吃点苦我不怕,要是日子过好了,我回来报姑收留俺的恩。”
张婶没等我往下说,就笑了,喜滋滋地说:“瞧丫头多懂事哟!丫头你就享福吧,要这么着,我就跟你说说苏老爷家。你别看留下个儿子,人家奶奶可疼着呢,还用你操什么心呐?虽说也是过个灾年,但苏家底厚,吃喝不愁,用人还都使着呢,轮不到你吃苦。就是岁数大些,只攒下这一个儿子。哎,第一个老婆死得早,没留下啥,第二个又是短命,大姐儿你这命硬,人家是等你回话呢,你过去准疼你。”
姑也笑了,说:“要这么的,大姐儿,姑就跟着你享福了!”婶瞥着我,喜得眼角的纹细细地往耳朵延去,她又补了句:“人家苏家老爷,识文断字,平时就看书写字,还会医病开放子呢。脾气好着呢。”我心想:会开方子,咋死了俩老婆!
事就这么定了,我心里没希望着啥,也就没啥可说的了。苏家奶奶说年景不好,要大办冲冲喜,苏家老爷倒是个啥模样,我心里打着鼓。
2
大姐儿没名,马年生人,姓唐,唐家村都姓唐,她是家里老大,下面有一弟一妹,上面是爷奶和爹娘。别看大姐儿是个女孩,可爷爷就是特别喜欢这个丫头,血缘这事是说不清也非常清楚地事。
那时,慈禧老佛爷还在,满世界天天热热闹闹地乱着。听说慈禧老佛爷讨厌洋人,后来就闹起了义和团,爷爷每天领着这个宝贝孙女在村里转悠,也到外村去看亲戚,打听些稀罕事,回来就着小酒喝。那时家里还有几亩田地,爹娘都是勤快人,日子过得去,就显得和睦,爷奶只等着再抱上孙子了。
爷爷领着不大点儿的大姐儿悠闲地转悠着,给买糖吃,指给大姐儿看练功的义和团,走岔了气的义和团在地上打滚翻腾,爷悄悄说:“诶呦,走火入魔喽!还刀枪不入呢!”抓着大姐儿赶紧走。
他们这地方叫沧州,练功夫是传统,只是不知武术之乡这个名字和那段历史有没有关系。
奶说大姐儿真是个俊丫头,以后一定嫁个好人家,娘心里甜着嘴上笑着心里想着:再生个儿子就全和了。娘嘴里说:“娘,这么小,哪就看出以后来了?”奶说:“你别看小,能看出来,有的小时候好看,大了就长过头了,咱这个不会。”
等大姐儿长到六岁,奶就催着娘给她裹脚,娘说还小,再等两年,奶说越小越好裹,不记得疼。娘想想也是,这么俊的丫头,再裹对金莲脚,那以后得多少人家踢破门槛呀。她跟爹商量,爹舍不得,但也没理由反对,于是,那天一早,爷和爹都躲出门去,远了就听不见小大姐儿的哭嚎,看不见小大姐变了形的小脸。娘用裹脚布把大姐儿的四个脚趾一个个弯进脚心,用力缠死,然后狠心哄大姐儿下炕,她跟着大姐儿哭,说:“不是娘狠心呐,不这样以后没人要啊!”
小大姐儿被逼着生生地踩断了自己的骨头,被哄着不许坐不许靠,她哭着求娘给她松松布,娘哭着刚伸手就被奶奶喊住,奶说:“你给她松了就是害她呀!”娘说:“孩子,孩子,长大了你就知道好了,娘也是这么过来的。”
哭累了,疼晕了,娘就抱她上炕,把磨成血团一样的布解下来,再换上新的白白的一条。
奶的决定是对的,小小孩长得快,不到一个月,小大姐儿的金莲就长成了,脚掌永远停在六岁的尺码,她可以不扶着墙走路,可以逮鸡抓猫,就是不可以再跟爷出去转悠了,她总是眼瞅着爷出大门但不敢叫着跟去,奶说:姑娘家不能老往外跑。从此小大姐儿有了愁有了怨,但她不懂那是愁和怨。
小大姐儿长到十来岁,出落得越发好看,像个大姑娘一样了。她开始跟着娘干些家务,学习针线,奶奶也请人订了邻村奶奶娘家那边的一户人家,奶说知根知底的,踏实。
大姐儿才不操心这些呢,别看她小脚,她会了踢毽子,她爱踢毽子,踢得高接得稳,还变着花样踢,在村里有了名,又传到外村去。约左右的姑娘们一起踢,踢得高兴还能大笑呢,就不再想跟爷出门转悠了。
就这么悄悄地长着,她有了弟弟妹妹,天下的大事与她无关,爷爷也不跟她讲外面的故事了,爷爷只管自己喝酒猜想着洋人的模样。
久了,日子不能这么不起不落的过,总要出点什么大事,在你的一生里刻个痕迹才行。大约十一岁那年,大姐儿的人生刻了第一道痕。那年发大水了,大水冲进了村庄,冲垮了房屋围墙,淹没了田野大路,远近左右一片汪洋。被水冲走的东西互相撞击着前进,有的人来不及喊叫,一下子就被卷走了,有的大树连带爬上树人的,连根跌落进浑浊的大水瞬间淹没进波涛。
大姐儿家亏得祖上积德,房子建在高坡上,又是下了工本的,夯实了地基的大瓦房,那时真是少见。全家敛了吃食爬上房顶等命运的安排。大姐儿记得,那道痕画到了她的脚踝处,雨停了,大水住了,从那道痕开始退去。
太阳出来时,水退的速度快了一点,渐渐的,被淤泥封住的门窗显出了一点样子,他们从房顶走下来,巡视一遍,爷说:“人在就好,总有办法。”
3
当我穿上大红嫁衣,听到媒人张婶屋里屋外地喊着:“八抬大轿呀!”“看这个排场哟!”好像她也想再嫁一回似的。姑进来看我,一听张婶喊“八抬大轿”,不知怎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在红盖头里听见她有点哭腔说了什么,然后是擤鼻子,接着就扶我起来出屋出院门上轿。
轿子忽悠一下被抬起来,我眼前一片红光,就这么颤颤巍巍的,不知东西地任他们抬到哪去。
小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等出嫁前,一定得自己亲手做身嫁衣。随着岁数大起来,越发连式样都想好了,要显出腰身来,一条盖住脚面的长裙,走起路来略微露出点脚尖。
让爹带我去城里买布料,要红得正,不是暗红也不是太亮的红,是比春天的桃花心里再浓一点的红,线也要买一个色的;绣片请邻村手最巧的大娘绣,我不绣牡丹芍药,我就让她绣枝桃花,让浅浅的花瓣趁出花心的红来,绿叶就只要两片,这样红而不艳,雅致,我这张脸能压得住,显得出来。
吹鼓手在耳边前前后后地吹着各种调调,一会儿听过的,一会儿没听过的,不知苏家的村子离姑家几里地呀,我偷偷掀轿帘看看外面,都是庄稼地,和前人趟起的烟尘,在太阳光里飞旋,看不明白。
姑算娘家人,不能跟着,拜托张婶照应着。姑是远房的姑,平时不太来往的,我是万不得已投奔了她。
姑心特软,刚见了我就哭,比我哭得还厉害,倒是我劝住了她。姑父人老实不说话,只顾干活,家里的事不过问,有个弟弟还小,也是乖得很,早早就随着姑父下地干活,每天“姐,姐”地叫,跟亲的是的。
见姑高兴,嫁衣就依着姑的喜欢做了,鞋我得自己做,人都夸我这对脚好看,我得好好地饰弄起来。我自己绣的鞋面,一枝桃花两片树叶。那时候心静,静得很,把心都搁上去了,以后再没做过那么好的针线。
听前面喊落轿,唢呐声收了,我的心跟着颤悠一下,这么空一会儿想一会儿的,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这就到了吗?该下轿了,倒是有点怕起来,想就这么坐着不出去。
轿帘被掀起来,听见张婶的声音说:“大姐儿,到了,下来吧。”我的心才稍微定了定,低头弯腰走出轿门,踩实了地,觉得腿软,有只手搀了我一下,男人的手,是他吗?心又开始“砰砰”地跳。
唢呐吹鼓手又热闹起来,迈火盆,走两进院子,院子是砖地,硬硬的。磕头拜天地,乱哄哄一会儿,我从盖头低下瞅见地、瞅见桌腿、瞅见人脚,他的和婆的,还有别人的,没见小孩的脚。
很快我被引进一间屋子,终于安静下来。听着外面的吵嚷声,我想大概是开宴了。进来个女人,说:“新娘子,水和点心放桌上了,你自己吃点。外头还得闹会儿呢。”说完就出去了。直到天黑,有人默默来点灯,我都没动。我不知该想些啥,也不觉得饿,就是觉得一切不真,一切就是命。
直到他来揭盖头,我恍惚觉得是从很远被拉回来的。
他看看我,很客气的先生的样子,身上没有酒气。他说:“累了吧?先吃点东西。”我看看屋子,中间有个圆桌,摆着饭菜,还有一壶酒,是他刚带进来的。
我和他对坐下来,他又看看我,说:“你叫大姐儿?”我点头,他说:“这不叫名字。”我看看他,他说:“以后给你起个名字,今天你就是苏唐氏了。”大姐儿轻轻念了遍“苏唐氏”,他笑了笑,说:“来,咱俩自己吃,不管外面人了。”大姐儿觉得从此她就听他的了,她挺乐意听他说话。大姐儿问:“那,叫你苏老爷?”他晃晃酒杯,笑着说:“喝完酒我告诉你,叫我什么。”
他拽着我的袖子上炕时,我移不动脚了,不知是胆小还是酒意,心突突跳得发虚。他一把把我抱起放到炕上,放下炕帘,我已经虚得没了力气。他在我耳边轻轻念着我的新名字和他的名字,我轻轻地叫着“嗯”“啊”像是给他伴奏。当我那声大叫刚刚顺嗓子眼往外跑时,他紧紧抱住我,用嘴把那声堵了回去,我的眼泪流到耳鬓,流进耳朵,我狠心地咬了他。这男人从此是我的苏先生了。
4
苏老爷苏先生祖上原是江苏人,两代为官,不知何故,到了苏老爷的父亲这代,流落到河北沧州这里,靠着丰厚的家产,置房置地,当起默默无闻的小地主。
毕竟与土地主不同,苏家诗书还在,苏老爷从小就在自家先生的教诲下熟读诗书、深懂礼理,似是祖上留了言,他们并无科举之心,只以读书为乐,顺带学学医术,偶有为村人义诊的时候,全当检验一下最近所学。被医好的村民有五成之多,医坏的并无,因不收取费用,颇得周遭敬仰。
苏先生天性是个深沉的人,因此显得比原本年龄大,十八岁时,家里就给他娶了同岁的媳妇,希望他早日成人,继承这份家业。
媳妇原本是贤惠能干的,在娘家是人人夸赞的,可是嫁过来后,旁人总是看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躲躲闪闪的,怕自己的丈夫。而她的丈夫整天在书房里读书,或是在自己田间走走,也没不良嗜好或打骂行为。
后来,这媳妇开始瘦下来,左一天右一天地生开病了,开始三五天就好,后来索性几个月不好,常年病歪歪的,找别的医生看过,也说不出什么毛病。
苏先生的娘眼看着这样,就想给儿子娶个妾,总得传下香火吧。但看苏先生年龄还小,就没太着急办。
苏先生整日过着规律得雷打不动的日子,也没个笑模样,媳妇蜡黄着一张脸大气不敢喘,偷着躲墙根哭一回,也找不见个人说说,是啊,这事跟谁说呢?
原来,文质彬彬、温和懂理的苏先生,天生有个生猛的阳物,他自己并不知道那是个非同一般的个头。在洞房那个夜晚,摸索着、不可抑制地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他的生涩给了媳妇痛苦的第一次,以后媳妇厌恶这事到了恐惧的地步,她只求赶快怀孕或许能躲了这事。
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渐渐使苏先生没了兴趣,房事没有使他俩互相喜欢上,反而到了互相憎恶的地步。
这女人做不了女人的事,心上就自卑起来,她不知别人家的女人怎么就那么勇敢。心上病了,身子就跟着病了,这是医不好的,短短的难熬的三年,她就归了西,而苏先生连她的样子都没记住。
苏先生的娘搁下张罗一半娶妾的事,又开始张罗续弦。这时苏先生拒绝说:“人还没凉呢,再等两年。”娶过亲的人就像个男人样了,娘只好搬出他爹来做主,苏家老爷子威严一声:“你别耽误了我孙子。”苏先生就又续了个十八岁的闺女。
苏先生自己也怕,娶亲之前他悄悄地托人打听了个名医,走了老远老远,去问问自己的毛病。名医远远近近看了看苏先生的身量和物件,哈哈一笑开了方子:进城,嫖。
苏先生得了城里的良药,就娶了亲,一年后生了子,苏先生这才明白,原来媳妇是好的,自己也是好的,心里有些对不起前面那个。
苏太太有时来书房陪苏先生读书,她不识字,他就读给她听,她听不懂也爱听。苏先生有个温柔的性子和体统的阳物,这个搭配,媳妇真是一百一地爱着他。公婆看着高兴,觉得前面那个是死对了。
有天婆问媳妇:“小苗子长得快,衣裳不用那么多,你咋又做呢?”媳妇笑不停手,说:“娘,要是个丫头您可不许怨我。”婆听了拍手笑着说:“那我可怨你个啥?我那小子还不知道吧?”媳妇点头说:“娘,我也刚知道呢。”
小苗三岁时,本应有个弟弟的,可是他娘跌了一跤,摔在小桥边,滚到了水里,等有人发现送回家,弟弟就没了,好歹他娘捡了条命回来。从那以后不但没再怀过,身体也越来越差。
闹瘟疫那年,村村死人,有的村死光了,就成了废墟,可算苏家底厚,离温病又远,一家人闭了大门不许进出,扛过来了。
谁知刚刚安稳一点,苏老先生就先走了,办丧事没过几天,小苗的娘也走了,她走时是舍不得儿子的,眼也没合严实,小苗哭着喊“娘”,喊变了声。
苏先生的娘哭了这个哭那个,伤心得觉得自己也快要不行了,也不顾礼法,给苏先生张罗再续弦。
5
在人面前,我叫他苏先生,回屋,我就叫他亮哥,婆是在天刚亮时生的他,婆就叫他天亮。苏先生知道我的嫁衣上本应该有一只桃花的,他说哪天带我去买那种红布料、红线,再做一身穿给他看。
他说叫我“桃花”“桃红”都俗气,就给我起了名字叫“衣朵”,他说是衣上的花朵,我并不觉得好听,但他说好我就渐渐喜欢了,家里平时就叫我“朵儿”,婆说“朵儿”叫着还行,叫“苏先生”听着就不太对,但她就是说说,由我们随便叫去。
我进门过了三天,婆把我叫到堂屋,说:“明天,让天亮带人跟你走一趟。你爹娘的坟在哪儿你还记得吗?”我一下子从心里酸到眼里,“噗通”跪下喊声“娘”,叫的又是俺娘有是婆。婆说:“起来吧,去修修坟,让天亮认认亲。顺道去你姑家看看。”我那时候想得就是:死心塌地。
每天跟小苗见面挺别扭的,他眼里总是恨恨的,好像没有他不恨的,奶奶、爹爹、老妈子、长工,甚至那只卷尾巴的狗。有天我拦住他问:“干嘛那么恨俺,俺就是讨口饭吃,你娘死在前头的。”他把头扭开去看院子,说:“你别管,让俺恨完了。”“你也恨你奶?”“恨,他们都活着,就俺娘死了。”我说:“俺爹娘都死了。”他说:“俺不管,你不是俺。”他绷不住,哭着跑了。
他过了很久很久才开始和我说话,都是必须说的话,我不再在意他,随他便吧。他没了娘还有饭吃,我没了爹娘就得讨饭吃。
苏家在的村子都是陈姓,他家是外来户,上两代买了大片的地,就住下来,倒也没人敢欺负他家。陈嫂有五十了,一直在这家干活,主要是做饭,也打扫打扫院子。婆跟她岁数相仿,孙子又变得那么不亲近,她平时就跟陈嫂说说话。听说婆以前是个急性子,从我嫁进来,就没见过她急,倒觉得她事事不操心,事事提不起神来,我也就把家务多做点,想让她看着顺顺心。
亮哥白天晚上是两个人,白天慢条斯理的,晚上关门就火爆得不行,他说是憋的,儿子十一,他倒有五六年没得痛快。我问他忍不了咋办,他说医生给开了药方,吃药就行。我说你自己不可以开吗?他说自己不能给自己看病。
转过年的秋天,我就生了第一个儿子,我的老大,苏家的老二,我怕小苗生气,常叫他来看弟弟,他已经上城里的学堂了,看上去好多了,穿上那身学生衫挺神气。婆除了小苗,其他都不太关心,见我生了儿子,就说家里事也不多,让我都管着吧。
苏先生并不懂田地里的事,都靠长工陈锁照管,包括收粮卖粮,他只记记账,念念书,有时急需用钱就卖一亩地。听说公公当年可是什么都懂,这份家业看守得妥当,苏先生大概更像婆。
亮哥依然不像个中年人,不见退一点功夫,隔年我又生了二儿子,苏家老三。这时的婆已见不到喜色,只是看看、摸摸、坐坐就走,好像魂没跟着出屋。
我跟苏先生说:“看着娘好像要糊涂了。”他去屋里看看婆,跟婆待了一天,回来说:“是不太记事了。”
两个孩子忙得我没黑没白的,家里的事也只好委托陈嫂多操心。苏先生给儿子起了名字,一个叫“成章”,一个叫“成武”,我也觉得好听,从小就按大名叫。
我跟亮哥商量,讨个不生孩子的法子,等这两个大点再要,要不就找以前那个神医开个方子?亮哥就笑,笑得我觉得他在发坏。
一晃四年,平安无事,亮哥有法子不生孩子,我就一心管好这个家,偶尔也套上驴车,带着俩儿子去姑家走走,给姑带些东西去,姑总是说:“我这是跟着大姐儿享福了!”
大雪下了一天,给婆拢好炭火,暖了被窝,我说:“娘,还有事吗?俺回屋了。”婆没吭声,我看她闭着眼,就放下床帘,她叫声“朵儿”,我答“嗯?”,她说“回了”,我说“好,回了。”。
第二天一早,炭火还旺,婆已经凉了。
6
朵儿见婆那僵硬的脸,僵硬的身子,心里颤抖着,紧紧地像被拳头攥住一样难受,紧了又紧,她对自己说,俺娘没了。自婆让她去修爹娘的坟那天,朵儿就把婆当娘奉着、敬着,能多干活她倒觉得舒坦,她像一只报恩鸟一样,扑来扑去地忙叨,坐完月子就下地,从不娇气。
她怕孤零零的,她想让婆长寿,她想家里人多,老是有热乎气才好。灵堂里,她抽哒哒地哭了,哭得上不来气,苏先生在旁边跪着,一边哭,一边担心朵儿背过气去。
苗儿也跪在一旁陪着,理着城里学生的短发很是精神,瘦削的肩膀已经长宽,看出些男人的样子了。他难过,但没掉泪,心里悄悄地打着离家的主意,这几年在外面读书长了些见识有了想法,他想过了三七就跟爹说。
天渐渐暖和了,衣朵望着嫩嫩的柳芽想,日子真快啊,成章已经五岁了,在私塾里最小,承蒙老先生不弃,书念得倒不比那些大的差,明年也让成武去念。
婆三七刚过,苏先生在书房里吼了起来:“苏成林,你别想!你以为你翅膀硬了不是?”是苗跟爹摊牌了,想学同学那样去外国看看,要是爹同意,他们就搭伴一起去。苏先生说想都别想,老实在家读书。苗问然后怎样呢?苏先生也答不上来。
衣朵第一次听苏先生发脾气,倒也觉得新鲜,就在门外听着,怕父子俩闹翻了。后来苗摔门出来,瞪了她一眼往门外走,她忙追过去,拉住,小声说:“苗,你等等,我给你出个主意。”苗跟着衣朵去了前院,衣朵站下,看了会儿已经比她高一大块的苗,说:“你奶奶让我照顾好你,我也不知道啥叫好,只求你别恨我就是了。要是照你想法办,我也不知是好是坏,但你要是把你爹气坏了,就不是好的。我也听见你俩的话了,苗,你能不能这样呢?”衣朵用手拍拍脑门,又摸摸脸,说:“你先退一步,说上京城求学咋样?一下子去外国那么远,你爹回不过神来,毕竟你没离过家呀。上京城就不一样了,你到了京城边学边想,还想去外国呢,那时再提也不迟。”
苗一直看着衣朵听她讲话,他觉得这个女人很聪明,以前觉得她不弱,现在觉得她挺强的。原本他也不知道去外国干嘛,于是他问:“那你帮俺说吗?”衣朵点头答应了。
衣朵说服苏先生打听好京城的大学校,赶着学校招生前过去,又托了那里的友人照顾成林。她给成林收拾好崭新的衣装,又带上一大袋银元,嘱咐要好好读书,不许荒废了学业,有事没事都要给家里写信。成林一一答应,显得服服帖帖的,苏先生也默默地送到大门口,看着成林上了马车。
衣朵回身关上大门,背靠着靠着就出溜下来坐在地上,身下一片血污。她叫了声“亮哥”,说:“小产了。”
上个月衣朵就感觉自己又坐胎了,但这次跟前两次不一样,心里就嘀咕怕是不好,也就没跟苏先生说,谁知事不禁嘀咕,这就不行了。
小产不是大事,但也不能大意,于是衣朵叫来陈嫂问话,她得安排安排。自打婆去了,陈嫂也突然见老,衣朵有些事就不让她做了,自己能干的就自己干。
衣朵问陈嫂:“你知道的,有没有知根知底的女子,麻利点干净点的?”陈嫂说:“俺得打听打听,太太是长雇呢还是短雇?”衣朵看出陈嫂的心思,安抚着说:“陈嫂,你看俺这样,一时半会也干不了活儿了,俺也不是嫌您老,俺是怕您累着,一家子的事,指望您一个不行对不?给您找个使者顺手的帮手,得您自己挑对不?您放心,俺婆都交代过了,咱们家准给您养老。”
新来的女人是陈嫂的小姑子,是个寡妇,衣朵说:“丑话说前边,不把你当亲戚看,干不好就走人,干得好,就涨钱。”
苏先生总是看衣朵,一看就能看很久,看她听儿子读书,看她在灶上帮忙,看她绣鞋片,看她拾掇柜子,看她把一箱子的小鞋倒出来,一双一双摸过,再放回去,那是她为自己做的鞋,各种各样,还有几双外面定做的小皮鞋高帮矮帮的,精细得很。
苏先生看着衣朵,怕她像前边两个一样没了,衣朵小产的时候,他就吓出一身冷汗,过后,他在书房里掉了一回眼泪。
衣朵被看得不自在起来,斜着眼问:“亮哥,半天半天地看,看出啥来了?”亮哥过来,把她的脸摆正,说:“朵儿,你还想要一屋子人不?俺想。”朵儿愣了下,笑起来,说:“那咱就弄一屋子人呗。”
衣朵真是片沃土,种上就长,成武上学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大得走不动路了,接生婆先来看过,说:“八成是俩,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吧。”衣朵不信神不信鬼,心里也不由得念了起阿弥陀佛。
不久苏老爷家太太顺产了一对儿女,母子平安,苏太太真是命大的人啊!真是求之不得啊!
衣朵说:“苏先生,以后你给咱家这几个当先生吧,够开课堂了。”苏先生摇头说:“不行,还差几个呢。”
7
有一天,长工陈锁慌慌张张跑进里院来,叫“苏老爷,苏老爷!”他这一叫,大家都跑出来,苏先生披着衣服问:“啥事这么慌?”我领着闺女也出来问什么事。
陈锁说:“老爷,咱家地被大兵过了,踩塌了得有一半。”
“咋有路不走,走地里!”
“人太多,还有骑大马的,别人家也给踩了。”
苏先生已经穿好衣服,跟着陈锁往外跑,我跟着跑到门口望着他俩背影,心提了起来。路上往田里跑的人多起来,都是去看自家地的。张婶从后面出来,说声什么也跑出去了,大概去看儿子家的地。
苏先生回来说,等着县里回话呢,这打仗祸害百姓也就罢了,从古至今没听说祸害农田的,曹操那是什么人,当年都是讲规矩的,人心不古喽。
我问苏先生这是谁打谁,他说自己也不太懂,听说是打军阀,然后叹叹气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还是不明白,我也就不问了。
我的小儿子已经跟着哥哥们去念私塾了,闺女在家跟着我,他爹娇惯她,常领到书房关起门来给糖吃,也逗着玩地教些字认认。苏先生给闺女也按辈分起了名字,叫成双,儿子叫成全,他说俗点,但意思对。
谁见了我这对小儿女都夸,漂亮伶俐,大眼睛,高鼻梁,宽脑门,水灵灵的,把苏家唐家的好都占了。
闺女长了一头好头发,生下来就没铰过,每天给她辫那条大辫子,又黑又长,我都得拿脸上闻闻,她总回头问:“娘,你闻啥味儿?”我说:“奶味儿。”
过几天,县里发话,兵不是正规北伐的队伍,刚刚被收编了,乡里乡亲的,为了大业,多担待着吧。这事也就让再提了。
陈锁苦着脸说:“老爷太太,今年的收成也就够吃的。”
亮哥回屋里关上门,说:“朵儿,这日子以后不好说,咱得盘盘家底了,成林那的费用得留够了。”
成林春节回家了,一身洋装,一脸笑容,头发抹着香油,把家里搞得像刮了一阵旋风,几个孩子围着他转,他掏出一样东西,他们就惊叫成一片,他没完没了地掏礼物,他们就不停地叫,苏先生的脸都绷不住笑了几次。大哥走哪他们跟哪,头一回忘了吃饭的事。
吃完饭,我悄悄问苏先生:“成林也不小了,是不是该说亲了?”苏先生点头说:“该。你问问他。”我说:“俺问不出口,还是你问。”我俩商量了一下,还是一起问容易。
把成林叫屋里来,正琢磨怎么开口,他先说话了:“爹娘,你们想问什么我知道,是婚姻的事吧?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那个“娘”把我叫蒙了,从没打算听他叫娘,他这第一次叫怎么这么顺溜!他说:“我同学的妹妹,小我两岁。”
我问:“什么样的人家?比咱苏家咋样?”
成林说:“他爹是我校教授,书香门第,她家都读书,她在女师读书,毕业当教员的。”
我看了眼苏先生,他好像没反对的意思,但等他开口吧。苏先生向成林倾倾身子,问:“教授是什么?”成林笑了,说:“是学校最有学问的教员,不教小孩,只教大人的。”
苏先生舒了口气,问:“那小姐成亲了还当教员?”“那得看她意思,她要想当也可以。”
“噢”苏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爹夏天放假,我带她来吧,你们肯定想看看。”
苏先生瞪直了眼,问:“这算啥,还没过门呢,能看?”我也被这新鲜事弄得只能张着嘴听。
成林说现在京城里上过学的,都是新思想了,老思想都是保守派。我跟苏先生听了个差不多,也就等成林往家领媳妇了。
夏天放假,成林带着教授的小姐来家住了三日,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羞答答文静静地瞅着人家小姐,那叫个懂事。
教授的小姐模样一般,比不上成林,但身量高挑挺拔,穿得素雅,一身布旗袍,露半截胳膊,一双大脚穿着袜子显出小腿的粗细来,黑皮鞋是系带的。我们看的人不好意思,她倒有问有答,大大方方。我瞄苏先生是喜欢的样儿。
不久按他俩的意思,在家摆了几桌宴,就算成亲了。教授说太远不方便来,派了自己的儿子、成林的同学来,还有一些学校的朋友。我是看了个新鲜,也被成林那声“娘”给降住了。
他们回京城住教授家,小姐很快就毕业,生了个儿子,也没当教员。他们抱着孩子回来过一次,苏先生好像没准备好当爷爷,也看不出高兴不高兴来。以后就只能断续收到成林的书信了。
闺女7岁了,我跟苏先生说得给闺女裹脚,不能再拖了。苏先生犹犹豫豫地说:“我听,好像是说不用裹脚了,你看这些年,辫子不就都给铰没了吗?”我:“那是你们男人,怎么没见铰女人辫子的?!”
我把苏先生哄出去,照着娘当年的样子,在闺女撕心裂肺的嚎哭里,收拾出一对小脚。我还是心软,裹得不够紧,算不得三寸金莲。闺女哭时直着嗓子喊“爹”,她爹得逃上个五里十里的,要不然听得心碎碎的。那几天她爹最难熬,白天早早跑出去,晚上悄悄回来睡在书房,我也顾不得他去哪,只求别再生个女的。
我还是喜欢“闺女闺女”地叫她,成双这名字太板,我叫不熟,也没等我叫熟了,我闺女就合上眼走了,不到十天,突然烧起来了,苏先生开的方子不管用,老先生开的方子不管用,最后不管谁的方子都喂不进去了。
我摸着闺女的大辫子,不眨眼地看着她闭着的眼,那好看的眼,哭的时候也好看,我叫她睁睁眼看看娘,跟娘说句话,哭一声也好。苏先生抱过去叫她还哼两声,我接过来叫就不吭声了,我俩坐了一夜又一天,闺女安静地走了。
我嚎啕大哭,这辈子,对谁我都没这么哭过,哪怕是爹娘死的时候,我哭那条大辫子还黑黝黝的,活着一样,我哭那张对小脚,我咋那么狠心,让它们随便长多大都行,换我闺女活过来。
苏先生愣愣地说:“我这就没闺女了?”
8
闺女死后,衣朵缓了好久,她想死的心都有,她总是想自己是不是活了别人的命,爹妈的、弟妹的是不是都贴给她了,那个没成形的孩子也不知是儿是女,这个宝贝闺女千恩万宠的,给她爹带来多少欢喜的闺女哟。
衣朵不能想,一想就往那小脸上看,每天那张小脸就在眼前晃,笑盈盈的,扭过身去让她看那条大辫子。但她一看见苏先生,就赶快收了自己的哀愁,努力装出往前看的样子。苏先生老了好多,也不像平日在书房一呆就半天,现在他在里面待不住,老是出来转悠,也不说话,叫吃饭就吃饭,叫睡觉就睡觉。孩子们每天也不声不响的,尤其成全,真像少了一半一样,放学回来就往屋里瞧,然后就低了头去爹的书房闷着。
还好还能收到成林的信,听说京城的大学生可吃香呢,工作都是高薪水的,养活一家人没问题,他想过一阵子离开教授家搬出来单过。
衣朵说她以为成林得在学校搞学问呢,苏先生也是这样想,他说:”成林是回不来喽。“
衣朵总是让苏先生给她读成林的信,一遍一遍地读,他是想让苏先生换换脑子,高兴起来。成林的信确实能让苏先生高兴,也让他了解了些外面的奇事和京城的时事,有事琢磨了,苏先生慢慢又担心起国事,人倒又柔和起来。
前几年田地被大兵踩坏那回事以后,苏家总觉得像是往下坡路走,怎么地里的活总是不如以前顺利了,农忙时陈锁去雇短工,常雇不够人数,说有的当兵去了,有的跑外了,雇来的多是半老不老的,有时真就耽误了收成。再说留下自家的粮食,拿去卖也不如往年容易,有时还要这里那里地被摊派些捐。
衣朵要算计了,成林那里每年不能少了花销,成章成武也要去城里学堂读书了,也是一笔,还有成全也眼看着长,蹿得快着呢。
苏先生的头发一小片一小片地变白,孩子们一天天眼瞅着长起来,俩大的猛蹿个,总是忙忙地赶着给他们做鞋做衣裳。哥俩就像前世有缘一样,从来不打架,老有话说,现在大了,一块占了他们爹的书房,也关上门,不知在里面干啥。
天好时,苏先生就坐在院里看成林寄来的报纸,他嘴里总是念叨着“满洲”“满洲”的什么事。他说就是关东,附近村里有人跑到那边去的。我问他这天下还打不打仗,他说一直在打,一会儿这一会儿那,没停过。
成章聪明是个学习的料子,成武应了这名字,不好好读书,也不爱读书,整天练身子骨,还去地里跟着干活,说是锻炼筋骨。苏先生也说奇了,莫非将来这个家得给了成武?
成章说也想去京城上大哥的学校,想着那边有成林照顾,也就放心让他去了。衣朵倒腾完箱底,跟苏先生商量,钱不够了,近年家里进项减了好多,用钱的地方又多起来,成林那偶尔还是得给些的,再想着给俩大的备下些娶亲呢。衣朵心里盘算清了,嘴里没好说出来,还是等苏先生拿主意。
苏先生想了想,说:“那就卖块地吧,成林走那年也卖了块薄地,是陈锁拿的主意,这回,让成武定吧。”
成武领着苏先生到自己地里转悠一天,定了一块靠水的好地,单独就这么一块不大,跟自己分着,倒陈庆家挨着,不知当年爷爷咋搞到的。成武说,陈庆跟他讨了好几回,他就说得爹拿主意,给回了。陈庆给的价不低合算,这回陈庆该高兴了。
苏先生头回认认真真地看田地,以前都是顺着田地看天际处,再看树啊、鸟啊,想着有机会看看北边大山去。这回是低了头看脚下的土地,看成武黑黝黝的脸,他问:“卖了不可惜吗?”
成武说:“爹,好地是好地,离咱家远,光浇水就得跑老远,费人费劲,这样的地咱家还有。”苏先生此刻就决定,以后就把家交给成武了。
衣朵把能想到的都打点进行李,带的钱太多,就请个熟人拉着小车一直送他进京。剩下些还放回箱底给成章成武预备着。
后来成章没考大哥的学校,考了叫“清华”的,说以后出来建工厂。虽然衣朵跟苏先生不懂,但心知自己的成章是明白孩子。
虽说苏先生看着渐老,可是他那股子猛劲一点没减,衣朵又生了一个闺女。坐月子也熟了,衣朵自己能料理就自己料理,孩子养多了就不觉得带孩子多难。
成全这孩子更高兴,他老来看妹妹,他说就知道娘能给他生个妹妹。衣朵用一只手指在小丫的脸蛋上轻轻点着,对成全说:“你得护着妹妹。”他说:“等长大了我养着她行不?我也养着娘。”我笑着问:“那你爹呢?你不养?”他理直气壮地说:“二哥都说了,爹老了养不了家的时候,爹就归他。”“嚯,你们都分好了。”衣朵心里说不出啥滋味。
可是,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衣朵的命运就是这么高高低低的,咋还能活着她都不知道。
有一天天气真好,衣朵抱着小丫跟她爹在大树下晒太阳,苏先生对这个闺女没有以前那个热心,朵儿猜他,是心里不踏实,心想且等长长他就放心了。
这时候,外面跑进附近一个嫂子,边跑边喊:“诶呦,你家成全被疯狗咬了,你快去看看吧。”
衣朵跟苏先生当时就愣在那了,嫂子再叫什么他俩也听不见了,抱着孩子就往外跑,刚跑到小桥,就见成全正在桥那边溜达,他看见爹娘就想过来,可是他看见桥下的水就怕,就又转悠着,嘴里喊着:“爹!娘!“
衣朵刷地眼泪就下来了,喊:“全呀,是真的呀!”他喊:“娘,俺被狗咬了,俺把它打死了。”
村里人或闭门不出,或站远处看。就这么站了多久不记得,全开始发抖,抖得厉害,说:“娘,俺冷。你回家给我拿件衣服吧。”朵儿和苏先生答应着赶快往回跑。
苏先生把朵儿连拖带拽进屋,就“咣当”把门关了,插上,朵儿问说:“你干嘛?”,他说:“全跟来了。”
衣朵的心肝立马就碎碎的了。接着全就开始拍门叫:“娘,我知道我活不了了,你就让我进去看看你,看看妹妹吧。”朵儿坐在炕上,紧紧抱着小丫,前后晃悠着,说:“全,你别怪娘狠心,娘怀里还有个小的。”“娘,我不伤你们。”“娘,娘。让我进去吧,看看你们。“
衣朵后来说:“我那儿子是这些个中最疼人。”
孙先生死死地抓住衣朵,衣朵楼着小丫,不敢再出声,她怕全听见了难过。他啪啪地拍门,就拍在爹娘心上,朵儿的眼泪“吧唧吧唧”往地上掉,心里又喊起来:“老天你干啥这么害我呀!”
全一直拍到天黑,就不拍了,门的两边都静了,黑洞洞的,衣朵摸摸怀里的小丫,她一直也没出声有点奇怪。
门外响起成武的哭声:“娘,弟死了。”
苏先生“哗”地拉开门,衣朵提着丫往堂屋光亮里跑,小丫没气了,被捂死了。她瞥见靠门坐着的成全,差点瘫地上,心说:“全,娘就来找你。”
苏先生对成武说了句:“快找人去。”就跟着朵儿往堂屋跑。小丫脸是青的,苏先生拍了拍有掐了掐,翻过来正过去地弄了弄,孩子抽了两抽,就有气儿了,然后睁开眼就喵喵地哭了。衣朵摸了把鼻涕眼泪就往全那跑,全已经被成武找人用席子卷了,她扑过去说“我要看全,打开给我看”,他们拉起衣朵,说这要深埋的,大家都怕,他娘你就别看了。衣朵软软地说:“武啊,给娘打开。”成武喊声“娘”就是不动。
苏先生过来把小丫塞给朵儿,说:“看好小的。”就指挥着人抬着席筒往外走。她立那动不了,说:“全,娘送不动你。”丫一直在哭,朵儿问她:“哭啥,就知道哭,要不是你,娘就跟着全走了。”她还是哭,伸着手蹬着脚丫,她哭她自己呢?朵儿不明白。
陈嫂从外面回来,说:“丫她娘,丫饿了,回屋吧。”朵儿回屋坐炕上给丫喂奶,看着大开的门,说:“全,你进来吧,看看俺们,娘也看看你。”
9
这世界上,女人做了女人的事,男人就得做男人的事,谁也代替不了谁。
苏先生去地里的次数多了起来。在自己地里溜达,在田埂上能走很远,他只低头看脚下,看绿油油高高低低的庄稼,他不敢抬头看天,看那吓人的老天。
他也拉我去地里,说去看成武干活,我也跟了他去,有时抱着小丫,有时忘了抱,他也不怨我。
朵儿我,不像苏先生,朵儿我开始看远处,看天,朵儿我开始想,我的孩子们都飘去哪儿了。这地里的庄稼长得真好啊,自从奶奶说闺女家不能出门,我就不大能看见这么远的天了。这地,一家挨着一家,能望到天边,我就老想着,人家说的能望见大山是啥样。大树在这些地里长着,得走到跟前你才觉出它大来。成武就在大树底下,吃晌午饭,跟那些长工段工说话,朵儿我跟苏先生想得一样,这家以后得靠成武撑着了。
成章是十天后回来的,成武办完成全的事才写信告诉的,我也知道,他是让哥回来陪我们,真是难为孩子了。
其实成章常回来,不像成林连信也少了,也不像成林,每次回来,成章都穿着我做的鞋,看那磨坏的脚底,知道他在京城也穿是的。我悄悄地对自己说,还是自己的骨肉亲,哎,这么想又觉得成林可怜。
一家人坐着也没话,吃了饭就一起下地,看看地,在树底下吃饭,被油绿油绿的庄稼包围着,吸口气,那股子清香气就进到心里,心就好过了。长工段工们,见苏老爷在地里吃饭,都不自在起来,笑着搬旁边树底下吃去了。苏老爷这些天一直跟成武说,给大家吃些好的,他还假模假式地摇摇井把提桶水上来,铲两锨土,把水道通了,然后他就哈哈笑了起来,说:“通了,流过去了”。
有一天,晚饭桌上,俩孩子刚撂下筷子,苏先生就说:“你们再坐坐,我有话说。”他俩就端坐着等爹开口。苏先生沉吟一会,说:“你们不小了,你娘那有一箱子的钱,是给你俩娶亲用的,成章,这回等定了亲事再走吧,成武跟你哥,也不论先后,一起吧。”
成章成武就低了头,苏先生问:“不会你们也看中了谁家闺女?”他俩赶快抬头说:“没有没有。听爹的。”我着实惊讶苏先生事先竟没跟我商量,不过,也说到我心坎上了。我就问:“你俩这么大了,就没看上个?”成章说:“没有,娘,没正经想过。”成武说:“成天地里干活,倒是有人提过,也没顾得跟娘说。”
苏先生突然坐正了,对成章成武说:“来,成章成武,跟爹喝口酒吧,从此,爹就把你们当大人看了。”成武起身拿来酒,爷仨倒满,苏先生举杯说:“来,先干了这杯。”成武又给满上,苏先生抹把嘴说:“娶了亲,也不耽误你们的事,成章该去京城就去,成武你想干啥也都行,爹不是想拴住你们,爹是想让家里有个人气。”说着他自己喝了一口,又看着我说:“我是对不住你娘,她就想一家子满满当当、热热闹闹的,你们要是能生下儿女,爹我就对得住你娘和你那些弟妹了。”苏先生眼圈一红,低了头,我看着他头顶的白发,扭过头抹泪。
我说:“苏先生啊,你别给孩子添堵了,这事不能这么做。咱托媒人慢慢找。”
成章说:“娘,我们随了爹娘,就是,得让我们能看一眼。”苏先生喝了几杯酒,脸就红了,眼也迷了,他笑起来,说:“你俩小子,还不信你娘,肯定给你寻个好的。爹我有个想法,咱不管家境咋样,就看人品,得你俩看上的行不?”
第二天我就俩媒人来,先给了劳苦费,又让成章成武来见见。我看我家俩儿往那一站,俩媒婆心里就有了主意。不是夸口,我家儿子是附近人家最出众的,不单模样,还有成章的学识,成武的体魄,我这口风一撒出去,门槛就得给踢破了。
没多久,就有了眉目,媒人说县城里有家商铺的小姐居然听说过成章,说成章在学校里是数一数二的,她家有亲戚也在那学校里,她早就想见见了。成章就去县城见了,回来说没看上,也不说咋没看上。
成武天天在地里忙,早就被好几个人家看上了,他的豪爽气招人喜欢,媒人好说歹说,成武偷偷看了两户人家的闺女,有一个他见过,说是卖粮时节还帮人家推过车呢。见俩人有意,就趁热打铁把亲订了,选明年好日子就过门。
成章倒不介意弟弟在先,看他是想回京城了,苏先生就说:“那你先回去,这边再有了,叫你你得回。”成章答应着去了。
我一直纳闷,成章不像成林那样一猛子扎京城就没了,成章时常回来,还带些书啊报啊,给他爹和成武,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投缘。
终于,成章也定亲了,他说我看着喜欢就行,闺女是附近人家,有几亩地,人口不多,闺女能干不娇气,是我要的。见成章不反对,索性把他的婚期提前在成武前面,这样就顺了。
这么一折腾,大半年没了,心事解决了,人也清爽起来,苏先生比照以前显得高深莫测的,头发白的多了,人倒更显得精神了。只是我那小丫,那回差点给捂死,虽然救过来了,但,脑子出了问题,说好听了是有点慢,说不好听的,就是发傻了,啥也学不会,老得领着,要不走着路就往墙上撞过去。这我能说啥,是我造的孽我自己担着。
可谁知呢,我给成章成武准备大婚的日子里,竟然意料之外地又怀孕了,原以为我这岁数不会的,可谁知呢,还是苏先生非凡可比吧。这是苏先生自己说的,“非凡可比”。我都羞得跟儿子们说这事,你说说,孩子们大婚时,我这婆婆挺着大肚子,多丢人呐!
我呢,还是挺着大肚子当了婆婆,而且,连着得了俩媳妇,家里又该热闹了。
10
衣朵在秋天里又生了一个儿子,苏先生早早地起名叫成翰,大概是苏先生老了?早就没有翰林了。
苏家扒了院墙,给成章成武各自在东西厢房外扩建了小院,置办了一样的新家具。陈嫂老了,给了两亩地和一些老太太留下的金银首饰,回家跟儿子过去了,也算给她养老了。陈嫂的小姑子还在,就管打扫堂屋、衣朵的主屋和两进院子。洗衣做饭的事就分给俩媳妇,也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做着也不觉得委屈。
看着成武过得像那么回事,家里家外利利索索的,媳妇也喜兴。成章总是隔很久回来一次,回来也总像是来看爹娘的,媳妇对他来说就像个影子。衣朵怕委屈了媳妇,总是说等成章完成学业就好了,让她忍一忍。
这些事,苏先生是不大过问的,他又喜欢回到书房里关上门,或者去地里看看,有时就在地里吃饭,这回是媳妇们给送过去,他可是享受了。
外院有口深井,是苏家上几辈就打下的,自己用的水,都是这口井里的。
有天衣朵哄着闺女儿子睡午觉,一觉醒来不见小丫,到处找也没见着,直找到傍晚,日工去井里给灶上打水,才“啊呀”一声坐在地上,找见了。小丫捞上来早就没气了,衣朵也没大哭,似乎这是早就料定的事。这个小东西就像个过客,没有激起什么波澜就走了。当晚,成武叫来人,把井填了,说等沉静沉静在里院再挖一口。
就这样,衣朵怀过七个孩子,没了四个,她不知道后面还会怎样,她觉得心变得硬起来了。
成章回来得勤了,有时能住上一个月才走,七朵觉得他不是为自己回来的,也不是为媳妇回来的,说不好是怎样,总觉得他们有事。衣朵就想,等他们生养了就会安定下来。
听媳妇说,成武时常从家里拿东西给别人家,她不知为啥,也不敢拦着。衣朵就问是什么,媳妇说就是些吃的,有生有熟。有时让她多做,一下拿走一锅,她觉得不能等这事闹大了再跟婆婆说。
有一天,衣朵就等成武又拿一口袋面出门时叫住他,问这是干啥。成武也不慌张,放下口袋,索性跟娘说个清楚。
衣朵由此才知道,成武早就开始给穷人家送粮了,他招的那些段工都是没饭吃的人,也有孤独着的,各村都有这样的,不少呢。衣朵说:“成武啊,娘知道你善,可是这样的人那么多,咱家掏空了也不顶用啊。”
成武说:“对啊,娘,这样是不顶事,只能解一时之忧,所以咱得想想咋样才能顶事。”
衣朵心里没这么糊涂过,她问:“咋想?你说咋想?那成章是不是跟你一个想法?”
成武说:“哥也是,穷人不是天生的。娘你以前家里不也是有钱有地?你得这样想,一场天灾就什么都没了,娘你嫁时也不知道爹是个好人吧?人都靠天不行。得想办法。”
衣朵觉得还是糊涂,但似乎儿子说的有点道理,但是,但是。
成武的媳妇怀孕了,吐得厉害,衣朵就不让她再做事,就在家里养胎,自己到灶上和大媳妇一起做。谁知这一吐就吐到生,生了个小子,衣朵当了奶奶。媳妇笑着说:“娘啊,我这是生了才算活过来了。”衣朵把做好的小衣服给媳妇放床边,说:“这布是洋布,当年你公公带着我去城里挑的,洗了不掉色,剩下的你看着自己做吧。”
有了孩子,媳妇活泼起来,整天对着儿子说啊说的,当她教儿子叫爷爷的时候,苏先生笑得开了花,说:“这么小哪会叫啊。”衣朵见大儿媳有点不自在,有时就让她套车去城里买东西,散散心。
就这样,小孙子长了四颗牙时,衣朵又有了。她在屋里死命捶苏先生,压着声说:“亮哥呀你个不老实的,这可咋办,咋跟孩子们说啊。”苏先生也很意外,他不知道衣朵这个年纪咋还这么好怀上。他也只好说以后还是得小心着,然后嘿嘿地笑。
衣朵又挺起了肚子,二儿媳妇就笑着说:“娘,你这是一点不落后啊!这是小叔叔还是小姑姑呢?”衣朵洋装生气地说:“闭嘴,干活去,别都让老大干。”
成武成天泡在外面不回,成章回来也跑出去见不到人影。不过里院打井时,他俩都在,从别村请了打井的师傅,又在村里请了帮手,足足打了十天,吃住全包,外院吃外院住,忙坏了衣朵和媳妇们。衣朵在外院井的地方种了棵树。
11
衣朵记得那年叫1937年,那年京城里打起来了,打了好几天,京城还是被日本人占了。
自那时,成章就在家里不上京城。不多久,衣朵在家里也能听到枪炮声,他就搂着一儿一女问苏先生这到底是谁在放炮。苏先生叹气说,国军在打日本人。再不久,晚上就有人敲大门,敲门声一响,衣朵就带着孩子们媳妇们往庄稼地里去,一躲就一天,有时候日本人会来,有时候一天也不见人。
有一次没人敲门,日本人来了,衣朵眼见是和自己长得一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皮靴拿马刀,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话。他们下马站在地上一下就矮了三分,都是凶狠狠的小个子。
衣朵说,村口有棵大树,像所有的村子一样,老人们常坐在树下抽烟、聊天,等着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孩子们。
一天,一队日本人骑着大马来了,一个人抽出军刀,想要试试够不够锋利,瞬间砍下背对他的一个老汉的头。那头在地上滚了滚,粘了尘土,又眨眨眼,似是在问:“咋回事?”
他们一来就把男女分在两个麦场,拿枪比划着,在男人堆里找扛过枪的拉走,在女人堆里找俊的拉走。麦场上亮得晃眼,不时一声绝望的叫喊使得衣朵闭上眼,她想:成章成武不知跑哪去了。她的两个儿媳是她挑的,她庆幸她们因干活而粗壮而瘦小。
日本人又骑上马走了,家里的米面一扫而光,箱子柜子被洗劫一空,有人家的面缸里被拉了屎,灶上被撒了尿,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以后再敲门大家就知道是鬼子来了。
有时半夜村外很远会传来微弱的枪声,是几只枪的响声,有时又是一片枪声,有时渐渐远去,有时又会听到后墙奔跑过的脚步声。
第二天,就会有挂着洋枪的翻译领着几个日本人,牵着大狼狗来,挨家问晚上有没有外人来。衣朵就疑惑为什么他们的马那么高,狗那么大,刀那么长,人那么耀武扬威。
好几天不见的成章成武回来了,说:“娘,你别点灯,把爹叫来,我说点事。”苏老爷已经在书房里打盹了,被衣朵叫起来,悄悄回屋,衣朵又把俩媳妇叫来,一家人在黑咕隆咚的屋里或坐或站,默不作声。成武说:“娘,我被枪打了,跟不上部队,我得在家躲几天,养养。”就听黑暗里一齐叹了一声声,衣朵问:“伤哪了?成武,伤哪了?”成武没答,说:“还有个兄弟救了我,在外头等着,要是能行,我就叫他一起躲躲。”衣朵急着说:“能躲能躲,可是躲哪呀?天天来人翻。”成章说:“娘,有办法,就是大家别说出去。”
是那口井。
成武腿上受的枪伤化脓溃烂,瘸着走不了,就没跟部队远去,那兄弟为救他也留下了。他俩顺井下去,横下里有个洞,是当时成武打井时有意留的,钻进去就更大一点,容两个人刚好。于是,他俩的吃喝拉撒就由俩媳妇下井去伺候。
成武的腿伤越来越厉害,苏先生不会治枪伤,又不敢外面去请医生,一夜白头,他心里替朵儿骂着自己:“你白白的挂个郎中的名,连你的儿子都治不了!”
衣朵急的倒还不是医,她急的是她见天天有人在自己院外闪个脑袋,出去看就没影了,有天她见着一个背影,起了一身冷汗,是当初请来挖井的帮工,她跟了一段,见那人回家了,心里稍微放下心,盘算怎么把孩子转个地方,这事得快。
她回家来,到书房找苏先生拿主意转到哪去,村外有没有地方,姑家又远,怕路上出事,正琢磨着,有个人跑进来,说:“你家被人告了,让成武快跑。”说完就走。衣朵和苏先生都不认识这人,但是知道这是要命了,赶快去井里叫人,这时已经能听到街上混杂的脚步声,那个兄弟爬出来,“嗖”地翻墙跑了,成武刚出井,就被踹门冲进来的人给揪出来按在地上。
衣朵不顾一切扑上去,就挨了几枪托打倒,她爬起来追,他们在前面押着成武走,衣朵和苏先生在后面追,衣朵恨自己这双小脚不能再快,再快。
麦场上已经不分男女集在一起站着,成武被押到最前面转过身面对大家,衣朵冲过去被打回来,再冲过去,就被揪住不能动。
日本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抬手一枪打破了成武的头。成武一直看着爹娘,还没叫完那声“娘”,就摔在地上,脑浆溅在衣朵的黑棉裤上,白白的、热的。
成武的媳妇抱着孩子跑来,当时就昏死过去。
成武的尸首被拖走去示众,苏先生老了,他拖不动衣朵,他们就两个坐着一个躺着。媳妇醒过来走了两步,又晕死过去。
大媳妇来时抖得厉害,先把儿媳妇弄醒,又跟村里人把爹娘抬回家。从此苏先生一病到死,儿媳妇一生生活在恐惧里走不出来。
家里死静,衣朵在炕上,搂着一儿一女摇啊摇,苏先生脸色苍白起不了身。屋门院门大敞着,没人敢进。
半夜里,衣朵听见有人敲窗,她细听,是成章低沉的声音:“娘,俺走了。”她在心里说:“走吧,谁让俺把你们带到这世上遭罪的!”成章又说:“娘,俺得走了。”就听他翻墙出去了。
几天后,来人通知衣朵去领尸首,套上车领回成武,洗干净,穿上新的棉衣棉裤,挖坑埋在自己坟地。她看着两个几近痴呆的媳妇,说:“难为你们了,但,你们不许离开这个家。”
12
苏先生在家躺躺坐坐,能起来坐一会儿,还是咳得厉害。我说:“亮哥啊亮哥,咱们是老了。”苏先生说:“朵儿啊,是俺老了,你不老。”我抓着他的手,凉的,我说:“成林过两天来,你高兴不?一家都来。”苏先生没听见一样说着自己的:“朵儿,俺拖累你了,这俩小的还这么小,俺就得走了。”我说:“成林不是说城里有洋大夫吗,咱去治病。钱都凑够了,这回让他带你去。孩子小,你得活着。”
成林带来个小伙子,我是真认不出来了,他叫声“爷爷,奶奶”,我说:“真高!景字辈的你是大哥,一会儿你见见老二老三。”说着,媳妇们把孩子领来,见了大伯见了大哥,说饭好了。她俩那愁巴巴的脸,让人看着难受,倒是俩孩子活蹦乱跳的,见着大哥也不认生。
我那两个也从外面被叫回来,大哥不情愿地叫了“叔,姑”,文绉绉的,我看着喜欢。
成章走后,有天成章媳妇来我屋,说:“娘,俺有了,咋办?”说着就哭。我说:“喜事,你哭啥?咋办?生啊!”她委屈地说:“俺想回娘家。”我立刻摇头:“不行,娘知道你心思,等过几个月,让你回,先养稳当了,娘陪你回。”她就不敢说什么了。我又说:“你当了娘,就知道娘的心了。”
凄凄哀哀的,生下孩子,性子倒变了,整天抱着不撒手,把个小孩收拾得干干净净,养得白白胖胖的。两个屋里都有孩子就不显得那么冷清,我这两个,成翰到了岁数,在村里小学读书,闺女我得再等等,如今,家里不雇人干活了,卖了桃树林子,给苏先生看病也不知够不够,还剩几亩地就够一家吃喝的。
苏先生不愿跟成林去京城,说不想白花钱,我问成林请大夫来不行吗?成林很为难,说:“看病都去医院,这么远,怎么来?”我劝说苏先生去,看孩子们还小,不能没爹。我心里觉得苏先生是心死了。
成林送苏先生回来,苏先生更不好了,成林说:“爹得的是肺结核,现在治不了。”我说:“不就是肺痨吗?这个俺知道,怎么京城也治不了?”成林说:“是太晚了。娘,你做准备吧。”
这可叫我怎么好!我叹口气。
苏先生临死前,给儿女都算了一卦,说儿子得远走,倒无大碍,这闺女嘛,他先说:“别给她裹脚。”又说了几个字:“多年的老苦树,不开花的也开花,不结果的也结果。”说完就去了。我看着他睡去的样子,说:“亮哥啊,你这是说闺女呢还是说我呢?”
苏先生走了,我给他刻了个大碑,跟他前面两个媳妇并排,给自己立了一块空的排在后边。那里有棵大树荫护着我的孩子们和我的丈夫,有一天,我也会睡下去,睡下去了多省心呐。
这世界上再没有亮哥和朵儿了。
我知道后面的日子更不好过,日本人打到南边了,听说京城里的人都拉家带口地往外跑,成林的老丈人两口已经过世了,听说是被日本人气死的,成林在京城的生计干得也不痛快,他说他的那个大学校早就连学生带老师都往南跑了,他也准备离了京城想想办法。
我又卖了几亩地,分给俩媳妇,说省着够你们花的,想回娘家就回,只一样,回去就攒不下钱了。
我又给了成林一些,说这是替你爹给你的,就这些,再多就没有了。
办完这些,我该想想我自己了。
我去地里看看,我把离家近的那块好地留下,过桥不远就是。我看着地里的成武,说:“成武,你看着,娘会种地,准把麦子打下来。”
13
衣朵,已经没人知道这个名字了,人们总是看见苏家奶奶领着一儿一女忙地里的活,耕牛早就卖了,她自己在前面拉犁,儿女走在后面一边一个扶着,她那双小脚在地里踩出深深的脚印,很快就被犁给翻没了。
回到家里,男孩负责砍柴担水,女孩负责做衣做鞋,倒也能自给自足,两个媳妇最终都留下来,一心等孩子长大,衣朵唯一不通人情的就是,不许她俩再嫁。
四个孩子年龄差不多,都在一个小学念书,家里缓过来时,也让闺女去了小学。闺女有时问她:“娘,俺为啥叫桂芬?不像爹给哥取的名字。”衣朵说:“你爹说是有种树叫桂树,开的花叫桂花,你爹梦见桂花的香味了呗。”桂芬说:“爹咋知道桂花什么香味?咱这没有。”衣朵想想说:“书里有吧。”
那时仗还在打,学校时常停课,晚上还会有人来敲门,那时敲门就是说有兵路过,晚上不要出去,家里有狗要杀掉,谁家狗叫谁家就要倒霉。衣朵不知道这都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日本人走了以后怎么还在打仗。成翰养过一窝小狗,他整天楼着玩,当衣朵装进筐沉到河里时,那孩子哭得几顿吃不下饭。衣朵说:“你不要养了,娘担不起这个罪过。”
有一天,娘仨正在地里干活,看见远处一大一小两人走来,走近看是个年轻女人领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女人站定问:“您是苏家奶奶吧?”衣朵点点头,问:“你是?”女人弯下身子先蹲下来,看着挺累的样子,然后就跪了下来,说:“奶奶,我是苏成林的儿媳,这是您的重孙,叫福字。”
衣朵端详这个孩子,说:“倒是像苏家人。他爸呢?他爷呢?”
女人擦擦眼泪,说:“奶,能给口水喝再说吗?话可长了。”
衣朵忙回身叫上儿女,说:“快跑回家,让你嫂子做饭。”然后说:“走,回家。”
女人是成林的儿媳妇,衣朵感觉恍如隔世一样,又想起那个半大小伙子,文绉绉的样儿。女人说他们一直在天津生活,去年丈夫病逝,死前让她带儿子来这见见祖奶奶,认认门。公公成林带着一家南下后走散了,就再没音信,婆婆带着儿子又回了北方落脚在天津亲戚家,婆婆其实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这么一折腾很快就病死了。
女人说得简短,衣朵听完叹口气,说:“他爹早就说过,他是回不来家的。”女人问:“谁?”然后“哦”了一声。
小姑奶奶挺喜欢福字,带着他去玩,衣朵就问女人是不是还有事,女人说:“奶奶是明白人,我这次来一是带福字认认亲,二是告诉您老我要再嫁了。”她忙又说:“您别担心,对方答应我带孩子过去,他对孩子好。我是想还是得跟苏家人说一下,才对得起他爹。以后家里有人去天津,想看看福字就去找我。”
衣朵想了想,叫成翰来,留了女人的地址,第二天就送她娘俩走了。
说着说着就解放了,衣朵知道解放好,是因为再也不打仗了,谁赢了她也知道,是个叫毛主席的赢了。
有一天,县里人到家里来,都穿着干部衣服,村长介绍说是部队留在县里当干部的同志,打过仗的。干部说:“你是苏唐氏吧,苏成武是你儿子对吧?苏成武是我们早期的党员,一直坚持打游击,现在”他拿出个卷着的纸和一个红本本,说:“现在,我宣布,追认苏成武同志为烈士,你们就是军属和烈属。”衣朵还没弄清楚什么属的,二媳妇已经在旁边哭起来了。那以后,每年他们都能领到政府发的补贴,二媳妇就彻底打消了再嫁的主意。
14
衣朵看着身边的孩子一个一个地远去,在六十岁上,给自己做了口上好的棺材,厚厚的木料,匀实的黑漆。
一天衣朵正在炕上纳鞋底,当兵的儿子成翰风风火火地跑回家,说:“娘,有封信转来转去转到部队上,是给你的。”
信封上有清晰的中俄两种文字,信已经拆开了,成翰读给娘听,他眼看着娘泪如雨下,扑倒在炕上嚎啕痛哭。二十年了,成章还活着,她在心的最深处一直等着儿子的消息。
成章说,那晚离开后他就去追部队,天南海北地打了很多仗,后来辗转到新疆,从那里去了苏联,在外国又参加了战争,后来在苏联大学读了工程,目前已经回国当了干部。
后面,成翰停下来皱起眉头,衣朵催他快点念,成翰说:“娘,哥又娶了媳妇,大女儿都十岁了,是在苏联生的。”
衣朵这一天啥也不干,也不下炕,也不吃饭,就任那眼泪流啊流。
大儿媳也听小叔子念了遍成章的信,大儿媳回屋哭了两天。哭过,说:“娘,我也不能再嫁了,就守着儿子过,一心盼您孙子平安吧。”
这大儿媳一直活到八十多岁,从未抱怨过,晚年,成章颤巍巍地领着妻子和这个老妻见了一面,说,当年走时,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当爹了。
衣朵对自己的棺材很满意,令成武媳妇看好家,自己开始了追随孩子的生活。
成翰赶上个抗美援朝的尾巴,去了不到半年仗就打赢了。回来后调来调去,最后落在东北一个兵工厂里搞了技术,媳妇就跟着到兵工厂当了医生。孙子孙女一降生,衣朵就坐上火车跑去帮忙。她喜欢这个媳妇,性子和善,脾气极好,衣朵了解儿子,那爆脾气一起来跟冒火是的,可是媳妇一抿嘴一低头,啥都不说。衣朵明白这媳妇是多么爱自己的儿子。
媳妇心里确实是爱自己的丈夫,她也从心底感激这个婆婆。
成翰娶过一个媳妇,成婚当天就吵,吵了一年,衣朵主持他俩离了婚。后来就有人牵线现在这个媳妇,人家是学校里初中毕业的,这媳妇自己的话:“我是个女学生,镇上就我一个。”女学生一眼就爱上了当兵的,一生都由着他。
衣朵问媳妇她最想干啥,媳妇说最想上学。衣朵愣了,说这学完了还学啥?她媳妇说再往上念。衣朵问自己闺女咋办,闺女这时正在天津念大学,干净利索地支持嫂子。
衣朵就叫媳妇来,说:“俺是同意你念书,但咱家里只出的起一半学费,我得带着你去找你爹要那一半。”
媳妇后来读了医,当了医生,把一家子人都拾掇得干干净净的。
衣朵在东北见到了大山,那里的田地一直延伸到山脚下,视线就被高高的山挡住,她说替苏先生看过山了。看腻了山就想还是老家的田地望得远,于是她就回老家住住。
15
桂芬还在小学的时候,哥哥成翰和成章的儿子景法都进城读书了。成翰中学毕业后当了兵,景法上的中专也快毕业了,她跟衣朵说也想上中学。衣朵说:“上学我不拦着你,可是学费你得自己想办法,我是拿不出了。”
她第一年考上师范,她不想去,她的理想是当女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家。但那时为了普及教育,农村女孩只能上师范学校,然后回原籍当老师。桂芬第一年拒绝去师范后,就被取消再考的资格,她慌了神,她的小学老师帮她找个顶替的名额,第二年考上了京城的师范学校,但是从此她不能再叫桂花的香气,而是用顶替的名字,从此变成天上的一丝云朵。
云朵在天津读师范大学,虽然师范管吃管住但生活费得靠哥和侄子支援。她没花过衣朵的钱,出来后还是当了老师,离女科学家的梦想越来越远。
后来没跟娘商量就嫁了个北京干部。衣朵在家忽然收到闺女寄来一大笔钱,才知道她结婚了,衣朵生了会儿气却也觉得说不着闺女。
云朵的第一个女儿衣朵给带大,云朵生了一对龙凤胎,衣朵激动得不得了,那时女婿在干校,她就留下来继续带孩子。
她常跟人说:“我也生过这么一对,我那丫头好看着呢。”她每每看着外孙女就想起那个大闺女,就不由得叹口气,小女孩就问:“姥,你咋老叹气呢?”她说:“人老了就爱叹气。”
每天当晚上洗完脚,外孙女就好奇地看着她裹脚,她就说:“你们那个脚都太大。我当年可俊了。”
衣朵心疼外孙,因为他让她想起成全,因为她知道他在云朵心中的位置。
她来看天安门,见了那张巨幅画像,她总是自豪地说:“他属小龙,我是属大马,我们算同岁。”
当她觉得城市里人太多太闹太拥挤,她就再回老家住住。
就这样,她在老年走了很多地方,又经历了美好与残酷的三十多年,直到她担心死在城里被烧掉才最终回到老家。
她越来越搞不清时间,好几次下大雪,她就想起那场瘟疫,可就是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慢慢想,记得自己站在白茫茫一片大雪地里,到处都是厚厚的大雪,附近村庄人都死了,就剩她领着几个小孩活了下来,雪埋了瘟疫和也埋了尸体。想起来了,那些人死了,从春天到冬天,她爹她娘还有弟妹,还有去死绝了的人家找粮食。那年她十七,没名字,就叫大姐儿。
她想起成全的血是红的,脑子是白的,她想起地主家的闺女被拴在马后拖死在田里,她说:“地卖了,都卖了。好。”
她躺进地里之前,那口棺材是用来存大米白面的,从来没招过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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