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文本研究所诗词曲赋赏析系列简宝贝
浅谈古典诗歌中的音响效果——以四首唐诗为例

浅谈古典诗歌中的音响效果——以四首唐诗为例

作者: 图特亚斯坦 | 来源:发表于2018-01-28 15:42 被阅读326次

    音响,指的就是声音。不过因为“声音”这个词现在被用得太泛了,外界的声音,内心的声音,文字的声音,都可以称为“声音”,所以本文使用“音响”一词,专指外界的,可以分贝标示的声音。

    古典诗歌中描写的音响,一般分为两种。一种信息量较少,如鸡叫犬吠鸟鸣等等。另一种富含信息量,如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中的“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后者主要强调的是某种声音引起特殊人群的心理反应,带有明显的文化意味。前者虽然有时也暗示什么(如鸡鸣暗示时间、犬吠暗示生人靠近等),但性质比较单纯天然。本文重点讨论的就是这种纯粹的音响效果。

    古诗中描写声音,主要的手法就是以静写动,以静衬响。不过具体到不同的诗篇中,其效果总有些许不同。接下来就以“音响”为角度,赏析4首唐诗名篇,辨别它们之间的微差。

    第一首是刘方平的《月夜》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整首诗与声音有关的只有“虫声”一词。前面的诗句则是一边描景叙事,一边为“虫声”作铺垫。“更深”意味着已到夜深人静时分。镜头在第一句轻触了“人家”之后,立刻对准了夜空。夜空自然是死一般沉寂的,“月色”、“北斗”、“南斗”,不单无声,而且静止。

    夜晚的虫声,属于较为尖利的声响。由于此间只是天气乍暖之时,虫声也不像盛夏那般聒噪挠心。相反的,可能还增添了一点悦耳的诗意。鸣虫可以算是大自然中的小提琴手,其叫声的音质具有一定的穿透力,故而诗人说“新透绿窗纱”。一个“透”字,十分到位,它不单指的是虫声,更是“春气”。

    不过,这首诗并无意于强调声音,不像王维写的某些专以传达“空灵”意境为目的的小品。诗中前两句虽然极写静谧,但第三句似乎就有点出戏,“今夜”、“偏知”、“春气”,都混入了人的气息。这种入侵造成了末句的“虫声”显得不够清亮而纯净。从以静衬响的层面而言,效果不尽如人意。

    在这一方面,显然有意造“静”的王维做得更好一些,例如他的这首《鸟鸣涧》,便是范例: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虽然起笔就提“人”,但并不煞风景。“人闲桂花落”,悄悄隐去了一个“看”的动作,有两层好处:其一,降低“人”的存在感,使人不至于影响桂花;其二,在理解上更富张力,你可以读解为“闲人看桂花落”,也可以说是人之“闲”正如桂花慢悠悠地飘落。而既然桂花是香的,“人闲”也便有了这种气味。这首诗光首句就已价值千金。

    不过,桂花落的另一个特点,则是无声,于是又启发了后面的诗句。第二句是全诗最明目张胆写“静”的句子,无论是“夜静”,还是“山空”,此时最开始那个“人”早已被淡化到透明了。虽然我们很难想象,大半夜里王维到底在山谷里干什么勾当,是打鸟还是采蘑菇。但用一种现代的说法,“人”其实是被黑夜吞噬的。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无疑是第三句,这句话也就不必过多解释了。此处语言景观之奇特,就在于一“出”一“惊”的大动作并没有破坏整体幽静的氛围,反而是浑然天成。这就是王诗与前面刘诗的重大区别。

    鸟叫自然也有很强的穿透能力,而且比虫声更富有音乐感。但这首诗中这一效果体现得不很集中。主要的问题有三点:其一在那个“时”字,使得声音在时间上呈散点状;其二,山谷那么大,鸟自然不止一只,声音来源不统一,于是显混乱;其三,鸟在“空山”中叫,必然有回声,而既然是“山涧”,又有流水声。故而这声音不能算纯粹。

    好在王维的前辈王藉,写过一首叫《入若耶溪》的诗,其中有一句大家耳熟能详:“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维诗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借用前人的意境。而前人的诗句,倒也可以为王维作有力的证词。文学史上这种隔空互证,古今双赢的现象,也算是文学的魅力之一。

    王维的问题在于没有“手动降噪”。要论“降噪”能力,史上最强是常建。看他这首《题破山寺后禅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破山寺在今天江苏省常熟市。常熟市在央视做的城市广告,文案写得非常棒,凝练有味——“常来常熟”。常建就属于这种“常来常熟”的人,不然也不能一大清早的就擅闯佛门禁地(清晨入古寺)。不单不打招呼就进去了,还到处乱逛,一直溜达到人家后院禅房里去。这要是没点门路,早被僧人们乱棍打出去了。

    不过这诗写得好,前面三联几乎没有提到“静”字,但几乎每一句都在写静。“清晨”、“古寺”、“高林”、“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潭”、“空”等等。山中密林,林间古刹,曲径通幽,加之绿植茂盛,花香鸟语,还有景观水池,赏心悦目,一处也没有容人打扰的地方。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有鸟。

    诗歌中,一旦出现了鸟,就容易犯前文所述的王维的那种错误。鸟鸣不会听指挥,想必就有点乱,一乱就坏了好景致。加上寺庙里肯定还有僧侣,有人就有响动,有说话声,议论声,念经声,敲木鱼。这么一细思,简直就成了一个菜市场。然而,正是因为干扰的声音足够多,才能显出常建超绝的降噪手腕。

    为了突出最后那个“钟磬音”,诗人不惜将其他的一切声音统统排除掉。一句“万籁此俱寂”,不单全方位,而且无死角。就算前面提了鸟,提了人,敲锣打鼓也没关系,因为都被他这一句,把无关紧要的全部归了零。虽然一首诗只有八小句,牺牲其中一句来达成这种效果,也不觉可惜,实有“田忌赛马”战术性。唐代著名的诗选本《河岳英灵集》,所选诗作囊括王维、李白、王昌龄等名家,但却以常建这首诗为榜首,可见此诗之独到。

    这里需要说明的一点,“钟磬音”其实是一种人为的,并且富有信息量的声音。但是,寺庙中的钟声一般只对特定寺庙中的僧侣有意义,如提醒他们做早课或吃饭,对诗人则只是一种声响。因此,这里将之作为一种普通的音响处理。

    不过常诗手法独特,威力太猛,不宜频繁使用。此外,末句一个“余”字使他所强调的声音显得如游丝般无力。音响要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无非就在于制造刺透一切阻碍的力量感,这一点,谁也不及中唐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张继这首诗写得跟常建那首《题破山寺》差不多,只不过一个心境放松,一个情绪抑郁,一个在白天,一个是晚上,一个在常熟,一个在苏州。

    这首诗基本也已经被人评烂了。首句“月落乌啼”,两种自然现象,似无关联又似有关联。我们回忆一下王维那句“月出惊山鸟”便可以意会。敢情这鸟都是一惊一乍,月出惊一次,月落惊一次,一整晚没闲着。

    不过,诗中前两句话并没有强调静,这首诗本来也并非为了营造安静纯粹的氛围。甚至所写氛围还有些复杂,一个“愁”字,就足以体现这种复杂了。可是这种复杂又统一在一种颜色的基调上,也就是红色。“枫”和“火”,仅仅两个字,就将整个画面笼罩在暖色调当中。

    根据周作人先生的说法,所谓“江枫”,并不是我们常说的枫树。枫树喜阳喜干燥,一般生长于高寒地带,或者山上。江枫指的是一种叫做“乌桕”的树,与枫树同类,性喜阴,生长在水边,于是就给了乌鸦们提供了落脚点。诗句一开始,不单不安静,而且是“乌啼”,吵得要死。

    有鸟又少不了有人,“渔火”就意味着有人,除了诗人以外的其他人。整个画面本来不怎么美好,而这首诗的诗意全靠大跨度的位移。诗人一开始是睡在客船上的,空间局促又摇摇晃晃。但此时诗人的心不在这里,他一下子飞到大老远的姑苏城外,到那寒山寺里,借来一个叫“夜半钟声”的东西,然后又点对点直达他所在的客船。

    这首原本并不专注于写音响的作品,只是无意间以声音为载体,却能够凭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到”字,强行穿透了乌鸦啼鸣,渔人交谈,和繁华的姑苏城中的一切噪音,以直来直去暴力简洁的方式,把音响的力道演绎得最为生动明白。实在可以算是写声音的巧构,以四两拨动众多千斤。

    以静写动,固然是描绘音响最经典的办法。这种方法需要诗人沉得住气,也难免处心积虑。像张继这样,无心插柳柳成荫,在声音的基础上,嵌入丰富的想象,大局观佳,兼又意境高远。写作任何文体也都是如此,常常以一个字,不动声色,便激活全篇。也许这就是文学的核心魅力了吧,这也正是声画影视无法取代文学的地方。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浅谈古典诗歌中的音响效果——以四首唐诗为例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ssbaa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