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赵红拂坐在软轿里，低声念着这首《菩萨蛮》。她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心烦意乱间不停的绞弄手里的帕子。
外面放起红鞭炮竹，她在轿子里听起来，像是爆开的玉米花打在锅盖上闷闷的噼啪声。“到了到了，快落轿。”丫鬟小织扯着尖尖地嗓子冲轿夫喊。
轿子轻轻落下，她面前的红缎帏帐被掀开，小织扶着她，袅袅走进院门。如今这个四进四出的宅院，门上贴着金线红纸，檐下挂着红缨灯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石硫磺的气味，处处都是喜气。
她在今天的赛足会上拔得头筹，前来求亲的媒婆早已先她一步，踏破了赵家的门槛。
“长安远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赵红拂面前堆满了各色求亲礼物:越窑白瓷，金石古玩，真金白银，晃得人睁不开眼。她凤眼斜阑，走马观花间，挑出一方丝帕。古朴的青色，玉润的亮泽，精致的绣花，被俏皮的叠成一只兔子的样子。
她心中泛起阵阵涟漪，一点灵犀，两厢嫁娶，三生三世。
灵犀
洞房花烛夜，他们互相交换名字。
“我叫席步青。”
“我叫赵红拂。”
他祖上是经营蓝坊（专染天青、淡青、月白等色的染坊）的，所以名字里有一个“青”字。
她家是开红坊（专染大红、露桃红等色的染坊）的，所以名字里有一个“红”字。
赵红拂的脚很小，将将三寸，套在弓鞋绣履里，有一种畸形的美感。
“我五岁的时开始缠足，四个脚趾连同脚掌折断弯向脚心，用长布条缚住。骨断筋折，痛不可当。我不敢走路，就整日坐在井边，看染坊的工人把白色的绢绸染成红色，染好色等待晒干的布，一匹匹支在竹架上，连成红色的幔帐。这时我就会抬头看大红，粉红，暗红，露桃红，有好多种红。”她自顾自说着。
灵犀
他替她难过 :“如果我早点遇见你，就能带你逃走，不教你缠那劳什子玩意儿。以后你想去哪里，我就背着你去，抱着你去。总之，我会好好待你。”他在她面前摊开手掌，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只绢帛折的兔子，俏生生的红色。
她含泪接过，他羞赧搔头。相视一瞬间，情根深种。仿佛世上所有的巧合与缘分都教他们碰上了，仓促间只能以如此惶惑的心情来迎接蜂拥而至的幸福。
他在染坊染布，染出她喜欢的靛蓝色，月白色，天青色。她就在竹架下替他斟茶，拭汗，舂染料。阳光碎屑洒在她周身，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最美的年华莫过于此。
三载悠悠，席步青开始郁郁寡欢。有心人道破天机:赵红拂一无所出。
席步青站在她面前，支吾的说:“母亲要为我纳妾。”红拂在抄佛经，抄了厚厚一摞。她淡淡说了句“好”，作为一切问题的答复。
四方宾客，热闹喜宴。他站在大厅，命小厮回报她的情况。
“她在干什么？”
“还在抄书？她伤不伤心？”
“她掉没掉眼泪？”
“她用没用膳？”
“她撕了所有佛经？！”
他取消喜宴，狂奔到她面前。他终于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其实他从来没有对她一无所出而不满。反倒是她，一心求子，日夜祷告，浑然忘记他这个相公，一直吃醋的人是他。
而那个被他嫉妒着的，虚无缥缈的孩子，在一年后降生。红拂给他起名:席顾。“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两不相忘，两不相弃，当是此意。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四年后，席家败了，赵家带了红拂回去。一个留洋归来，喜欢中国历史的博士对赵红拂说:“密斯赵，你是我心中的红拂女，我的缪斯女神，请你嫁给我。”
席步青连夜染了红缎锦绣，为红拂制成霞帔。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不想红拂跟自己受苦。
红拂亲手撕裂霓裳:“步青，你忘记咱们的孩子叫什么了吗？”
他摇头，他怎能忘，怎会忘。红拂说:“现在我想回家，背我走。”他背着她回家，她抱着他的脖子流泪。
两年后，他在她面前，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只色彩斑斓的绢帛兔子，笑着说:“红拂，我终于东山再起了。”红拂接过兔子，小心翼翼的放进木匣，那里还躺着两只绢帛兔子，一只青色，一只红色。
灵犀
后来他们都老了，儿孙绕膝，四世同堂。他再也背不动小脚的她，却还要逞强，偶尔还会拈酸吃醋，说起那个留洋博士。她就宠溺的任他逞强，看他吃飞醋。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我？”
“那我也要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我？”
两个盲婚哑嫁的人竟开始计较起爱情的先后来。
其实当他折了那只兔子，当她选了那只兔子时，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一点灵犀，两厢嫁娶，三生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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