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船大饼子
遇见左小年的时候,我在酒吧驻唱。
一间名为“橙色”的酒吧,每天聚集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刺鼻的烟草味道,甘甜芬芳的酒精。人们挤在舞池跳舞,随着电子乐疯狂地摆动身体。
我站在舞池的中央,海藻般的长发染成妖艳的酒红色散落在肩头,蓝色的眼影闪闪发光,酒红的唇色,戴着造型夸张的硕大耳环,装饰着亮片和金属的皮夹克配合动作起落发出清脆的声音。耀眼的聚光灯下,我成为人们眼里翻涌的欲望。那些目光炽烈,危险,好奇,意味深长。
左小年坐在灯光幽暗的角落里。他穿着棉质白衬衣,领口处开了两颗扣子,随意挽起的衣袖露出好看的线条。身上散发出独特,寂寥,颓废,淡漠的气息不容忽视。旁边站着几个随时准备搭讪的女子。他喝一种颜色清淡的酒。透明的玻璃杯在修长的手指之间摆弄。我听到灵魂深处传来的声音,想成为他手中的杯子,在他的手掌之间绽放。
中场休息,走到他面前,望着他。那双褐色的眼睛湿漉漉的。我凑近他的脸,碰到他的鼻尖。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隐匿淡淡的忧伤,没有眼泪,住满散落的灯光,像漾着月光的泉水。那些光将我深深吸引过去。低头,贴上他冰凉的唇。然后起身歪着头看他,
“你愿意带我回家吗?”
他饶有兴趣地凝视我,笑容在他的嘴角绽放,像秋天清凉的风,沉默了一会儿,说:
“好。等你。”
午夜散场,人群逐渐褪去,留下一堆空酒瓶,四处散落的烟蒂。我换好衣服出来。宽大的格子衬衣,袖子很长,我把手罩在里面,洗得有些褪色的灰蓝色牛仔裤,白色的帆布鞋。他换了位置,坐在舞池前的一排吧椅上,换了颜色较深的酒。领口随意开着,露出柔顺硬朗的线条,让人心神荡漾。我站在他面前,他放下杯子,牵过我的手,
“你现在看着像一个学生。”
“我已经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
“是吗?”
“对,如果我喜欢你,你就可以娶我。”
他温柔地笑了,眼睛里盛满星光。在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市,星星稀少,光芒微弱。他的眼睛,多么明亮,多么难得。
人流散去的街道,宽敞冷清,好像白天的热闹只是假象,或许这才是一条街道该有的样子。我身边的男子牵着我的手,触碰到他手指上清晰的骨节。空气微微地凉,我靠近他。他伸出胳膊把我搂在怀里。几个小时前认识的陌生人,拥抱时带来的熟悉踏实好像很早就已经开始相爱的伴侣。我们是一样的人,游走在这座繁华富丽的城市,为此付出巨大的精力。外表坚韧冷漠,内心一片荒芜。
推开门。一整面墙的书。空气里浮动薄荷的清香。墙上挂着壁画,一朵热烈绽放的玫瑰花,每一片花瓣都在燃烧,像要滴出血。住宅装饰简单精致。像他。
在漆黑的空气里拥吻,抚摸彼此冰凉的肌肤,融合,紧密地黏着在一起。强烈的孤独,单纯的热情,某种无助,在这一瞬间扑面而来。
“我们会相爱吗?”他抱着我,像呓语一样轻声地说话。我蜷在他的身边,没有说话。
噩梦,凌晨醒来。头发被汗水浸湿,摸到身边男子温暖的皮肤,内心得以舒缓。
“娶我,好吗?”我把头埋在他的颈窝。
“好。”他起身去客厅,回来时把一杯温热的水递给我,我仰起头,就着他的手缓慢喝下。
白天把东西搬进他的卧室。一个大的衣柜里,整齐地挂着各式各样的衬衣,熨烫平整,看不见褶皱。我把几件宽松的毛衣,格子衬衫挂在旁边,以此进入彼此的生活。
他经营自己的生意,每天早出晚归,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我窝在家里,清扫卫生,翻看他的书,在网上学习做菜,等他回家。
不忙的时候,他提议去看电影。街上阳光灿烂,人潮拥挤。由他牵着手穿过吵闹的人群。生活像水一样流过,简单,平实。
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没有温情,只有冷漠。父亲整日醺酒,心情糟糕时拿起身边的酒瓶砸在我的头上。母亲懦弱,除了给我包扎伤口,叫我忍耐,找不出别的方法来帮我摆脱噩梦一般的生活。我像是随时可能死去,日复一日重复着恐慌却无能为力的生活。直到有一天,父亲喝醉,我站在他面前瑟瑟发抖,在他将酒瓶扔过来时,拿起堆在墙角的酒瓶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温热的血液一下子模糊了父亲的脸,母亲在旁边尖叫,不知所措。在父亲粗重的喘气声里,浑身颤抖地夺门而出。
十七岁开始一个人生活,穿梭在冷漠繁华的城市,辗转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后来流连于深夜的酒吧,依靠唱歌养活自己。灵魂无处安放,如同荒野上的杂草,如此卑微,如此顽强。
有一天,坐在房间翻一本书。雨点拍打窗户玻璃,发出沉重压抑的声音。行人,街道,高楼笼罩在磅礴雨雾里。换好衬衫短裤,拿着伞下楼。
路上的人行色匆忙,从我身旁跑过去时溅起的水花落在光洁的小腿上,微微的凉。
屋檐下,一个容貌英俊的男子,穿着浅蓝色的衬衣。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女子,素雅的棉布连衣裙,卷曲短发温柔地衬托出精致的妆容。他修长的手指描画着她的脸庞,在雨中深情拥吻。我好像听到大雨将心淋湿的声音,眼睛里一片干涸。一只手环抱着胳膊,缓慢地走回家。
蜷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雨水顺着发梢滴落。
空气里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一双有力的手从背后将我抱住,“我回来了”。低头看见那双修长的手,现在布满黑色的斑点,像暴露在空气里无人搭理的尸体上遍布的尸斑。胃开始抽搐。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在寂静的房间里亲吻,啃咬。他皱眉,唇上绽开艳丽的玫瑰花,带着血液腥甜的味道,让人沉迷。
我疯狂地撕扯他,像泼妇一般谩骂。他沉默忍受,眼睛里盛满寂寥和悲伤,凝望我,“安暖,对不起!往后我会护着你。”
我像一头暴躁的小兽,以这样歇斯底里的方式守住自己的领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终日疑神疑鬼,惊惧。
坐在明亮的房间翻他看过的书。内心荒芜,有大风呼啸而过。血液在皮肤的包裹下迅速游动。牙齿啃咬手腕血管密集的地方,留下一个个边缘残缺的形状。被咬过的皮肤微微肿起,冒出密集的红色小点。
天色逐渐暗下来。无休止的噩梦。酒瓶砸在头上发出钝重的声音,吵闹的音乐里疯狂的人群,在雨中拥吻的男人和女人,不断到来又离去的人们神色冷漠的脸。内心充满绝望,我不停地奔跑,想要逃离,可是喉咙被遏住,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
“安暖,安暖”,有人一声一声的唤我,冰凉的手指贴着额头。睁开眼睛,看见左小年,仿佛在深不见底的洞穴看见亮起的光。跳到他怀里,迫不及待地抓住这唯一的光亮。他将我抱紧,轻轻地拍打后背。
“安暖,我们结婚吧。”
我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温柔的男子。长着好看的脸,眉目厚实,身边有很多爱慕者。他在某个夜晚将我带回家,有过背叛,但最后回来,甘愿一直照顾我,像照顾他的小女孩。可是,肆无忌惮的心却逐渐消失了。心里汹涌起恐慌,害怕某天猝不及防的别离。
我沉默了,他轻声地叹气,说:“我会一直等你。”
开始失眠。半夜醒来,坐在客厅冰凉的地板上,打开灯,看着窗外明亮的灯火。这座忙碌的城市,给人们繁华富丽的物质生活,人们将浓重的悲哀无奈藏匿起来,以此为代价每天从容地辗转在人群里,过着彼此眼中光鲜亮丽,让人向往的生活。
我拿起左小年绘图时留在客厅的铅笔,一下一下戳在手腕上血管密集的地方。疼痛带来的快感让神经保持敏锐。手指抚摸留下的伤痕,温热的质感,心里轻轻颤动。我还活着,他也还在。
有一天他半夜醒来,惺忪着的双眼出来找我。看到我手腕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时眼神里布满震惊。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听着清晰有力的心跳,突然翻涌起巨大的难以抑制的恐慌。于是咬住他的肩头,口腔里弥漫着腥甜芬芳,混合着他特有的温度。一口,一口,又一口,想把他撕碎,揉进身体里,让他成为日夜相伴的骨血。
“我想你和我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我看着他,笑容妖冶像绽放在夜色里的血红色的玫瑰。他终于无法忍受,把我扔在沙发里,转身走进书房。
高大清瘦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我拿起桌上的玻璃杯砸向紧闭的门,一个一个破碎,在沉重的空气里发出刺耳的响亮的声音。
一地玻璃碎片,透明,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像他几天前带我辗转各家商店终于买到的求婚戒指。不安的情绪将心脏攫紧。粘稠的血液将锋利的玻璃碎片着色,逐渐凝固成黑色。
那张好看的脸带着震惊,恐惧重新出现在视野里。他抱着我,下巴贴着我的额头。我看着他轻轻地笑了,在他怀里安心地陷入沉睡。
醒来看见手腕上包裹着的纱布,一层一层包裹着一颗动荡不安的心。温柔的男子在旁边安静地睡着,眉头微蹙。阳光落在他柔软的头发上,好像一辈子的时间就这么流淌而过。
在某个黄昏带上吉他,重新游走在酒吧之间。
有些人是属于夜晚的,血管里流动的是暗黑血液,骨子里住满风。在某些时候也希望像一些平实女子和心爱的人走在喧哗的街头,吃路边的小食,偎在他的怀里取暖,为他温可口的饭菜,为他做温婉的女子。但比起这些,更害怕他在某天不告而别,想起他可能与不同的女子游走在情爱的游戏里,我守着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便不知所措。
找到一家新酒吧驻唱,和一大群人在耀眼的灯光下狂欢,嘶吼。我不再享受聚光灯下的注视,我只是需要平息不安的心脏,同时像杂草一样活着。脆弱而坚韧。
遇见苏。五十岁的男子皮肤开始松弛,眼神却坚定明朗。和一群朋友来酒吧庆祝生日。
他走到我旁边,拿过电吉他,开始弹奏一段节奏狂野的旋律。我看着台下一个,一个,又一个忘我摆动的躯体,渗透出生命的脆弱与苍白,像是在泥沼里奋力挣扎的昆虫。
“小姑娘,来一起喝酒。”他放下吉他,手轻轻地在我的头发上停留。
“好。”我笑容明媚。
一个已婚的男子,有妻子女儿。散场后,我和他去距离酒吧不远的酒店。黑暗里,皮肤在手指下轻微颤栗。蔓延在口腔里的酒精气息让我又想起那些在头上破碎的酒瓶,开始无可遏止地呕吐。光着脚从房间里冲出来。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呼吸顺畅。
坐在路边,打开手机。铺天盖地的未接电话都来自于同一个人。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左小年,你来接我回家好不好?”
“好。等我。”
我开心地笑了。迎面突然而来的刺眼灯光晃得睁不开眼睛,我好像听见身体急剧飞起又重重落下发出的钝重声音,温热粘稠的液体喷涌而出。大风吹灭了城市的灯光。
在嘈杂的人群里,那个英俊的男子安静地坐在那里,我走到他面前:
“你愿意带我回家吗?”
“好。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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