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三年级的时候，我妈妈去世了。

我到现在仍然记得那天，我和妈妈一起去超市采购周末的食材，因为星期天是家里的"团聚日"，这是妈妈起的名字，团聚日那天，妈妈会做一大桌饭菜，一家人高高兴兴的一起吃饭，然后窝在沙发上，三个人盖同一条毯子，看一场合家欢的电影。

我还记得妈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去买牛奶，你去买糖果，然后在这里集合。

我抱着糖果罐等了很久，妈妈都没有回来，那天超市很乱，我听到人群发出尖叫，一个男人喊着：有人晕倒了。

我和妈妈见得最后一面是在她的葬礼上，爸爸的脸色阴沉，双手颤抖，姥姥抱着我，不停抽泣。我对于死亡的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妈妈安静的躺在棺材里，大人们告诉我妈妈再也不会起来了，可我总觉得下一秒她就会坐起来，就像平常一样，给我一个拥抱，微笑的看着我。

当那些我不认识的，陌生的大人想要阖上棺材的时候，我发疯一样阻拦他们，边哭边大声的喊：不许你们碰我妈妈，不许你们盖上盖子，盖上盖子，我妈妈就出不来了，你们走开，别碰她！”

父亲伸出手，一把将我抱起来，然后再也忍不住眼泪，哭的撕心裂肺。记忆里爸爸是个沉默的人，不太会轻易表达自己的情绪，而这次他却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孩，我紧紧搂着爸爸的头，不知道是在安慰爸爸，还是在安慰自己。

整理妈妈的遗物时，我发现了她为我准备的生日礼物，一只棕色的，带有录音功能的小熊。米白色的耳朵和米白色的嘴，脖子上打了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四边用白色的线镶了边，一双栗色的眼睛闪闪发光，轻轻按下它的头，就能听到妈妈温柔又好听的声音：我爱你，寒寒。

那天，我一个人蹲在墙角，抱着小熊整整哭了一下午，然后告诉自己，这次哭完，就永远不能再哭了。

妈妈的离世让曾经温暖的家变得冷清。虽然爸爸很爱我，但他并不是一个会表达爱的人。他不知道如何给我做早餐，不知道该给我买什么样的衣服，也不知道如何照顾我的生活，虽然他一直在努力，努力去改变家里冷清的现状，可依然收获甚微。

我从不在爸爸面前哭，因为我知道他比我更难过。

我记得有一次，凌晨的时候，我被口渴叫醒，去客厅找水时，看到爸爸房间的门虚掩着，昏黄色的光露出来，那房间里曾住着两个人，两个水杯、两个枕头和两双拖鞋，现如今，它们还在那，可却只剩下爸爸一个人，拿着妈妈的照片，悲伤的哭泣。

整个童年的记忆里，小熊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论我做什么都会带着它，而每当我感到孤独，我就轻轻的按下它头顶的开关，里面就会传出妈妈温暖的声音：我爱你，寒寒。”

可随着我慢慢长大，我变得越来越独立和坚强，小熊也逐渐成为了我房间里的摆设，我不再抱着它睡觉，而是把它放在床对面的书架上，只有在打扫卫生时，看到小熊上面落了灰尘，才会想起，我已经很久没碰它了。

初中的时候，放学回家，偶尔会看到爸爸在我的房间里，轻轻的按下小熊头部的按钮，听妈妈的声音。好多年过去了，妈妈的声音一点都没变。

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爸爸的公司为他安排了一趟欧洲之行，以奖励父亲多年来对公司的辛苦奉献。这些年来，爸爸一直在努力工作赚钱，除了生活费，他把所有的钱，都存进了一张以我的身份办理的银行卡里。

爸爸本打算把这次旅行拒绝掉，他希望在我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能多陪陪我，可最后，还是在我的极力劝诫下，同意了这次的欧洲之行。尽管他砍掉了一半的路线，为了能节省更多的时间赶回来。

“我一直心神不宁，总感会有什么事发生，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去为好。”爸爸在前往飞机场的出租车上第六次向我说到。

“您就放心去玩吧，你女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用担心我，工作了这么多年，您也该休息休息了，安心玩，回来我做一顿大餐给您接风。"我向爸爸安慰道。

“你出门的时候千万要把钥匙带在身上，不要在别人家过夜，12点之前一定要回家。”爸爸又叮嘱道。

“放心吧，钥匙我会一直带着，我也绝对不会超过12点回家的。”

“备用钥匙在哪？”

“姥姥家一把，二姨家一把，放心吧。”

“晚上睡觉之前，记得检查所有的门窗是否关好，防盗锁也要挂上。”

“记着呢，我一定全部检查好再去睡觉。”

送完爸爸回到家，我把屋子收拾了一遍，然后琢磨着晚饭吃什么，心里念叨着：高考终于结束了，终于可以痛痛快快的玩了。”

吃饱饭，我伸了伸懒腰，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了几集电视剧之后，我开始打瞌睡，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将近十一点钟了。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检查了每个房间的窗子，确保他们都上了锁，最后又来到大门前，把防盗门的三层锁全部打开。

我关了电视和房间里所有的灯，房间里一片漆黑，但是我却并不害怕，毕竟是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就算是在黑暗里，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摸着黑来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灯，站在门口打量房间里的陈设，想到自己即将离开这栋房子和这个城市，离开父亲，开始自己的大学之旅，心里就有点兴奋，而同时这种兴奋也伴随着些许失落：要是妈妈能看到这些就好了。

我翻弄着书架，想找一本睡前看的书，目光却被书架上的小熊吸引了。它面朝着我床的方向，脸色看起来有些严肃。我摆弄了一下它的小蝴蝶结，又轻轻刮了一下它的小鼻子，然后按下了头顶上的按钮，耳朵里传来妈妈的声音：我爱你，寒寒。”十多年过去了，小熊依然完好无损，还能听到妈妈的声音，真是个奇迹。

我快速的去卫生间洗漱了一番，然后倒在床上，不到五分钟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朦朦胧胧的，我觉得房间里有个黑影在走动。

是爸爸回来了吗？

我的大脑因为刚刚的沉睡，意识还有点模糊，我努力睁开眼睛，试图看清那团黑影，却怎么也睁不开，可怕的是，虽然我眼前模糊一片，但我却察觉到，那个黑影知道我醒了，并知道我在看他。

我突然意识到那个人肯定不是爸爸，因为他的头上长了角。

我正想大声呼救，却被黑影紧紧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的痛苦，让我的大脑瞬间清醒了起来。

他或者是它？

黑影一只手扼住我的喉咙，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放在唇边，示意我不要发出声音。

它在笑，尽管我不能确定那是否是一张脸，因为面前的这个家伙既没有嘴也没有鼻子，眼睛的位置则是两个黑漆漆的洞，可我能感觉到，他在笑。

我看向四周，试图找到一些工具自救，却惊恐的发现我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尸体。

所有的尸体都被一个铁钩似的东西从后颈穿进去，然后从嘴里穿出来，整齐的挂在墙壁上。四肢被硬生生折断，以扭曲的角度钉在墙上，肚子的部分空空如也，所有内脏都被完整的取出来，堆在角落里，墙壁上溅满了血，浓厚的血腥气息让我无法呼吸。所有的尸体都是和我年纪一般大的女孩，她们的脸上被涂抹了某种特殊的颜料，苍白无比，嘴巴用铁丝缝合到一起，鼻子则被残忍的割了下去，而原来是眼睛的地方，只留下两个黑色的窟窿。

它知道我正在看墙壁上的尸体，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重了。

强烈的吐意和死亡的恐惧让我再也不能忍受，开始拼命的尖叫和挣扎，我使劲睁开了双眼，这才发现，原来刚才的一切是一个噩梦。

我的头发完全被汗水浸湿了，全身仿佛虚脱了一般大口大口的喘气。

我坐起来，靠在床上，借着月光环视四周，看着房间里熟悉的布局和装扮，一遍又一遍确认是梦之后，终于让我疯狂跳动的心脏镇定了一点。可梦里那个恐怖的阴影依然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它到底是什么？还有那些惨死的女孩，全是它干的吗？噩梦太清晰了，清晰到仿佛真的在我身上发生了一样。

我拿起旁边桌子上的水杯，一口气喝下去，不断地安慰自己只是一个梦，没什么可怕的。

然后，我翻了个身，准备接着睡觉，却忽然看见枕头上一个黑色的轮廓，我吓了一跳，尖叫着坐起来，一把按亮了台灯。

是小熊躺在我的身边。

我松了口气嘲笑自己的胆小，抖抖身子甩走噩梦带来的恐惧，轻声的问他：是我把你拿到身边的吗？可能是太困把这事给忘了，那你就陪我一起睡吧。”

然后轻轻的拍了下他的头。

“快走!"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迷惑的看着这个陪了我十多年的小熊，是我睡糊涂出现幻觉了吗？

为了证明我是否出现了幻觉，我又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按了下他的头

“快走！”

依然是妈妈的声音，但不同于平时的温暖柔和，妈妈的声音变得严肃和可怕，像是惊恐时发出的咆哮。我吓得赶紧把小熊扔了出去，砰地一声，小熊撞到了对面的墙上，还没落地，就又听到妈妈那冰冷的声音，

“快走！”

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和恐怖，开始一遍遍不断地重复：

“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恐怖，我捂住耳朵慌忙的从床上跳下来，却因为紧张和恐惧一不小心踏了空，砰地一声，膝盖重重的跪在了地上，我还来不及检查膝盖传来的刺痛，就发现床底下一张恐怖苍白的脸正面无表情的盯着我。

我吓得面如土色，脑袋里天旋地转，只想赶快跑出去，可越着急身体越不受控制，几次想爬起来都滑倒了。忽然，床底下脸笑了一下，伸出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脚腕，凭我怎么使劲，也不能挣脱。

“我知道你在下面，放开我的女儿！”

小熊忽然又大叫了一声，声音比刚才还要大，从嘶吼变成了怒喝，

我一抬头，赫然发现小熊坐在我前面的地板上，盯着床底下的方向。

脚上的被抓住的力量突然小了一下，而刚才死死被恐惧揪住的身体也开始恢复了直觉，我立刻用右脚狠狠的蹬了一下那张脸，然后使劲全身力气爬起来，跌跌荡荡的向屋外冲去。

正当我极力向大门方向跑去的时候，发现有人正在转动门锁，门被打开了。

我几乎陷入了绝望，血液不断涌入太阳穴，震动的血管像是用铅锤敲击着水泥板一样，一下下将我粉碎。

正当我绝望的时候，却发现进来的人是爸爸！

是爸爸回来了！像是照进深渊里的一束光一样，在我即将坠入谷底的一刻，一把将我从黑暗里抢了回来。

我扑向爸爸的怀里，一边哭一边惊恐的告诉爸爸我的床底下有个人，爸爸紧紧的抱住我，不断地安抚我不要怕，深呼吸，有爸爸在。

“出去！“

我的房间又传出了妈妈的声音，紧接着，木质地板传来噪杂的脚步声，有东西掉在地上碎了，接着窗子被人打破，砰地一声，有人跳了下去。

房子恢复了沉寂。

经过几分钟漫长的等待之后，我和爸爸鼓起勇气蹑手蹑脚的回到我的房间，小熊静静的躺在刚才的位置，我犹豫着走过去，用颤抖的双手拿起他，颤栗的按了一下开关，

我爱你，寒寒。“妈妈温柔的说。

一周后，警察在一家宠物医院抓到了那个藏在我床底下的人。当时他正在逼一个宠物医生接好他骨折的小腿骨。

令人感到后怕得是，这个藏在我床底下的男人和最近城里发生的几起女孩失联案有关，警察在他家的车库下面发现了一个地下室，进地下室时，所有的警察都惊呆了，有几个直接吐了出来，因为地下室的墙壁上，挂满了鼻子被剜掉，嘴被铁丝缝死，四肢被折断的女孩的尸体。

一个月后，我建议爸爸把家里曾经的“团聚日”重新启动，爸爸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然后和我忙活了一整个下午，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吃饭的时候，我问爸爸

“为什么你突然回来了？”

爸爸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真相告诉了我：

"这听起来可能有点不可思议，那天我在飞机上迷迷糊糊的睡觉，做了一个梦，梦到妈妈送给你的那只小熊，它告诉我，你在家里很危险，让我赶快回去。”

我被这个梦惊醒，觉得这是你妈妈给我的暗示，然后一下飞机，就买了最快的航班飞了回来。”

从那天开始，我又开始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小熊睡觉，每当我按下小熊头顶的按钮，听到的依然是妈妈温柔和痛爱的声音：我爱你，寒寒。

两个月后，我离开了爸爸去了另一个城市上大学，打包行李的时候，我特意把小熊放在包里带在身边。

列车上，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被小朋友嘲笑没有妈妈，一个人在房间里抱着小熊伤心的哭，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原来她一直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