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贾悦
清明节，祭奠逝去亲人的日子。
姥姥喜欢绿色，那我就用绿色的字来写下这篇文章。
十二年了，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人过得好不好。
很多人以为死亡是生命的终结，可能我毕生都是那种无法直面“死亡”二字的人，我宁愿相信，他们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就像伊斯兰教义所认为的死亡只是从今生过渡到后世的一个阶段。
生死轮回，既然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件事，那世间所有阴阳相隔的人，终究还会在另一个世界相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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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没有去大青山脚下的革命烈士陵园看望姥姥了。确实很久没有为她上一炷香、烧一沓纸钱、深深鞠个躬，只能常常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隔空和她说说话，寄托一下哀思，讲讲现在的生活，告诉她我们都很好。
生养妈妈的人，我们北方人称呼姥姥，不称为外婆。
我也喜欢“姥姥”这两个字，常常在梦中听到一个小女孩童稚的声音呼唤着“姥姥、姥姥，你在哪儿?”然后再一次从睡梦中惊醒，哦，原来她再也回不来了，泪水模糊了双眼。每到这样的时刻，回忆就会汹涌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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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在姥姥家长大的孩子，对姥姥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吧。对我来说，她在我漫长的人生中只存在了短短十六年时间，却占据了我儿时太多记忆。
小时候，姥姥家住在二零五师大院，那个大院也是我长大的地方。
那时的姥姥还年轻，刚从医药公司退休。印象中的她说话很直接，常常瞪着眼睛训斥家人，看起来凶巴巴的，所以童年时期的我对姥姥是有几分惧怕的。记得在一个刮着大风的春日午后，我和大院一群小伙伴爬墙上房玩耍，姥姥满大院到处喊我回家吃饭。我看到姥姥远远走过来的小小身影吓得趴下身子一动都不敢动，以为姥姥找不到我，没想到还是被一把拎了下来，回家就挨了一顿打。
那是姥姥第一次打我，那天哭得很委屈很伤心，心中又恨又怕，觉得姥姥根本不疼我，对她更加惧怕了。
其实她为我做的事情很多很多，每天很早就起床把我送上通往学校的大班车，放学后又站在离家门口远远的地方迎接我回来，给我做好吃的，帮我洗衣服，督促我写作业，帮我签字，还给我用废旧轮胎剪皮筋，缝沙包，做鸡毛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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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岁那年，得知一辆直升机将在大院降落，一大早姥姥就带着我和弟弟兴致勃勃去看飞机，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到直升机。那天早上，院里大广场站了好多围观的家属，男女老幼都无比好奇等待着直升机降临。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大声响，一个军绿色铁皮怪兽就那样突然而至，由远而近飞过来了，从天而降的那一刻，怪兽头顶上飞速转动的螺旋桨胡乱吹来好大的一阵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风沙差一点迷了我的眼睛。直到飞机挺稳，风也停下来，回头，突然看到姥姥的笑容，不知是风吹到了眼睛，还是太激动，姥姥的眼里喊着热泪，居然笑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突然觉得姥姥好慈祥啊，那天的快乐，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记忆中还有那么一个夏天，在某个酷热难耐的中午，我和弟弟吃完午饭想吃西瓜，姥姥冒着大太阳走了很远的路给我和弟弟抱了一个大西瓜回来，姥姥满身大汗看着我和弟弟开心的吃着西瓜，再一次露出了笑容。可惜那时的我太年幼无知，不太懂什么是感情，从不懂得关心姥姥，觉得她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还一度认为姥姥不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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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折应该开始于12岁以后，从那时开始，我心中的姥姥甚至比妈妈都重要，我开始喜欢上这个可爱的老人。记得12岁时，父亲因为工作调动和我们生活在两个城市，从此我的父母开启了长达20年的两地生活。由于很长时间见不到爸爸，妈妈工作繁忙，姥姥成为了我真正的衣食父母。依旧为我做饭，洗衣，每天早早起床把我送上通往学校的班车，放学后又在大院远远的迎接我回来，督促我学习，帮我检查作业、签字，教我唱《高高的兴安岭》，还会在大半夜和邻居家借了高倍数望远镜带我去看彗星。
也许是因为上了年纪，突然发现姥姥变得越来越慈祥了，也许姥姥从来都不是一个很凶很可怕的人，只是那时的我还不懂什么是感情，察觉不到那些微小的，看似不经意的爱是多么厚重。渐渐的，我越来越懂她，姥姥是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有理的时候嘴上不饶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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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她善良的那些小细节，很难避免的，我想起了她生命中很多鲜活的身影，楼下的老裁缝，理发店的春珍，邻居家瘫痪的孩子……姥姥只要做了好吃的总要想着先给他们端过去，邻里谁家有困难，姥姥也会尽最大努力帮忙;看到新闻中黑心商贩欺骗老百姓，姥姥就坐在电视机前义愤填膺破口大骂，仿佛吃亏受骗的是她自己;看到谁家不幸遇难什么的，她会泪流不止~这些往事在脑海中历历在目。听说姥姥去世后，老裁缝他们都难过的留下了眼泪。
我家姥姥是个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喜欢一切新奇未知的事物的人，对中央五套体育频道尤其是乒乓球的喜爱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每次看比赛时，老太太仿佛变成了现场最激动的观众，跟随着比赛的激烈程度两眼放光，做出各种夸张的肢体语言，上蹿下跳、拍手叫好、遗憾的抓狂跺脚。那些运动员的名字我都叫不出来，她却了如指掌，那时的老人看起来又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如果可以，真希望时间可以在那个时刻冻结。
儿时的我胆子非常小，姥姥很大程度上充当了父亲的角色，只要姥姥在身边，就觉得十分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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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不久，父亲把我转学到他所在的城市生活，我是个从小离不开妈妈的孩子，从小就害怕威严的父亲，单独和爸爸在一起的生活简直不敢想象。妈妈说，姥姥在电话里得知我已经离开，当时就哽咽了，觉得我好可怜，到了那个城市没有她的照顾该怎么生活。
刚转到那边的时候很不适应，虽然爸爸对我尽心尽力，依然很孤独无助，妈妈也只能每周回家和我们团聚一次。最令我开心的是，没过不久姥姥也随姥爷搬到了呼和浩特，姥姥又能在这边陪着我了。
那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日子，有姥姥的地方，就有安全感。这次姥姥充当了妈妈的角色，每天和爸爸一起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只是当时的我们都不知道，这是她人生中最后的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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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的春节，一向健康充满活力的姥姥突然倒下了，那个春节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阴沉沉的。听到噩耗，我们全家每个人心里都装了一块大石头，沉重的气息弥漫了一整个春天。我从没有想过死亡可以离她如此之近，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姥姥突然就瘦的皮包骨头，大人们都瞒着我，即使我看出了这次绝对不是普普通通生一次小病那么简单，我依然觉得她还可以像从前每一次生病一样，只是做个普通的手术，住几天医院，然后健健康康高高兴兴的回到家。可是这一次，永远没有回来。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我中考前夕，妈妈带我去病房看望姥姥，那时已经昏迷几天了，身子肿的很厉害，我试图去叫醒她和她说话，可是姥姥没有反应。我能看到她脸上痛苦的表情，心里像装了一块铅一样沉重，难受的无法形容。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医院已经给姥姥下了病危通知，我天真的认为姥姥肯定昏迷几天就会醒来，没想到那时的她已经是弥留之际。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学校准备晚自习，妈妈和大舅他们来了。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有种不祥的预感，想着也许姥姥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要马上去医院看她。可是我突然看到了妈妈和舅舅们臂膀上的“孝”字，我的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坍塌了，当时就崩溃了，一下子倒在大人们的怀里，号啕大哭。
妈妈说姥姥是前天上午离开的，昏迷了数天，离世之前回光返照，居然睁开了眼睛，只是那么一瞬间，然后医生就宣布了姥姥已经死亡。姥姥临终前一定还惦记着这个世界，惦记着我们，所以在最后的一刻睁开了眼睛。姥姥求生的欲望如此强烈，她是多么想活下来啊，她是多么留恋这个世界。大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延长姥姥的生命，渴望她能够得救，可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在痛苦中离去，一点办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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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我有点不敢相信这个向来健康的老太太居然离开了我，这怎么可能呢？当时的我忙于应付中考，甚至到最后都没有好好陪在她身边。
我可曾为她做过什么事吗？我用尽所有力气在脑海中搜遍这十几年的记忆，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努力回想着她在的时候我究竟为她做过什么，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似乎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
我没有喂她吃过一口饭，没有为她倒过一次水，没有在医院陪过一次床，原来我欠她这么多，我对她的爱不及她对我的十分之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么早就带走了我的姥姥?我根本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她才只有60出头啊，头发都没有白，为家里上下操心了一辈子，还没有开始享受大好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安度晚年，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爱她一次，我真的还有好多好多事想为她做呢，她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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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在她白发苍苍老眼昏花的时候给她读报纸，读新闻，陪她一起看体育频道。
我想带她去旅行，去那些她想去的地方，因为她是那么精神头十足的老太太。
我想给姥姥买个天文望远镜，让她在下一次看星星的时候不用到处去借高倍数望远镜。
我想在每一个晚饭后陪她到楼下散步，看她和其他老太太一起扭秧歌，跳广场舞， 我会用镜头记录下那些快乐的瞬间。
我想亲手为她做一顿饭，像以前姥姥照顾我那样，我亲自买菜，做饭，洗碗。绝对不让姥姥插手。
我想亲手为她洗衣服，为她买一堆老太太穿的最时髦的衣服和鞋子，可以让她在其他老太太们面前高兴的炫耀自己有个多么懂事孝顺的外孙女。
我还想等她八十岁的时候还能陪她坐在阳台晒太阳。
我想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就像她为我做那么多事一样，多到数不清……
可是这些简简单单的事，我一件对没能为她做过。
谨以此文，祭奠姥姥，愿她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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