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陡变的这天,是北方十月最后的一天。自从看到亲友们在群里讨论小阳的病情后,三三的心就像被一块破布严严实实的堵着。
正是叶落的季节,风潇潇的吹,银杏果洒满一路。三三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走着,神情木然,灵魂缥缈。清早起床,她就开始不由自主的流泪。
她并不知道外面已经十分寒冷,她的头发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双手冻得有些失去知觉。满街的羽绒服已经集体上了场,五颜六色的,阵势强大,她也看到自己的衣角在眼前单薄的飘着。不过,她并没有感到寒冷,她就像被阻隔在冷冻的世界之外,看着眼前的所有,都觉得虚假。
她的脑海里始终吊着一盏灯,冷冷的灯,发着惨白的光。灯下是小阳忧郁的脸,无神的双眼。那也是凛冽的天,空气在沉默中冻结。
小阳是个内敛的人,三三也是。但那一天,小阳却成功的把三三留在他家。
小阳说想打麻将,三三沉默着,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不同意。小阳风一般的出门,又风一般回来。两个男孩跟在他身后,嘻嘻哈哈的凑到桌前。
三三一直输,小阳眼皮也不抬的坐在她的对面。三三打什么,他就跟着打什么。三三嘟着嘴,酸楚从心升起,果然赌场无父子。她那么想着。再左右瞟了两个男孩,却是红光满面尽显赌场得意。越是心不在焉,越是打得暗淡。桌面躺着两个白板,都没有关系,轮到第三个到了三三手里,刚拍出去,就给人凑成七对。真不知道是运气巧合还是高手预谋。糊牌的男孩拍着桌子大笑,他屁股下的竹椅也跟着吱呀乱叫。小阳面无表情的推开麻将,说不玩麻将了,改玩斗地主吧。
三个人的战局,三三扭转不了局势,依然输着。小阳在一旁观战,三三几次三番求助般看向小阳,他却假装没看见。三三接二连三的输,地主输,长工也输。两个男孩都拼了命当地主,不愿与三三联手。三三哀怨的看小阳,小阳还是不看她。赢家的心情,格外的心花怒放。两个男孩喜不自禁的逗起三三,问她输的是压岁钱还是嫁妆钱?三三涨红了脸,支吾半天,才说一句她已经24岁了。两个男孩相视大笑。三三的脸更红了。压岁钱和嫁妆钱都是尴尬的。这时小阳站了起来,依然面无表情。他说斗地主也不好玩,要不看录像吧。两个男孩正赢得高兴,看看三三,又看看小阳,再看到小阳翻出来带子,都撇着嘴走了。
从中学起,小阳家就有数不胜数的带子,方世玉、黄飞鸿、周星驰,每一个都是系列的,只要在外面漏看了哪个,在小阳那里,总能补齐。
每次去小阳家,三三总是人还没进门,就能听到屋里传出来的欢声笑语,屋里永远都有闹哄哄的男孩们挤在沙发上嗑瓜子,议论剧情。那时三三的印象中,小阳是个人缘极好的人,总是众星拱月的被一群人围着。长辈们喜欢他,因为他聪明又勤快。同辈们也喜欢他,因为他成绩好,又很会玩。他是家族中最有指望出人头地的人。但是三三却时常想不明白,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阳,为什么总是罕言寡语。
九点的夜,小阳把两个男孩赶回了家。三三脱掉棉鞋,拿起小阳的毛毯,在沙发里找到一个最佳的角度,把自己舒服的裹起来。
在小阳的那些宝贝里,三三最喜欢的是周星驰的《大话西游》,简直百看不厌。她无数次在录像馆和学校露天电影里看,但每次都是充当着陪看的角色,对于当时还没有经历过感情的三三来说,无论看多少次《大话西游》,也不能教会她懂感情。
可是突然有一天,三三在小阳家看《大话西游》看着看着就哭了。她对小阳说她很害怕那个永远失去的结局。小阳无言的拍了拍她的背,像个妈妈拍着入睡的婴儿。那天小阳家的院子非常安静,只有远方隐隐传来的狗吠,白菊花簇拥着爬上小阳的窗台,细雨落在花上,绵绵无声。
小阳告诉三三,紫霞仙子的扮演者叫朱茵,至尊宝的扮演者叫周星驰。他们在电影故事里是错过了,但在现实里他们却是恋人。朱茵是天蝎座,和三三是一样的星座,周星驰是巨蟹座,他们是绝配。三三懵懵懂懂,关于爱情,关于星座,她都是第一次听说,她虽然不懂,但是她相信小阳。她也憧憬着朱茵和周星驰在现实世界里继续着紫霞和至尊宝的爱情。
只是并没有多久,朱茵和周星驰分道扬镳的消息便铺天盖地的传来,看到新闻三三心都疼了,她想起《大话西游》最终失去的结局,一个词便凄凉的蹦了出来,那就是——殊途同归。
小阳磨磨蹭蹭的码好录像带,然后拖过来一张凳子,坐在离三三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在惨白的灯光下,浸满湿气的冬夜,等待三三的并不是小阳的精彩录像带,而是小阳说长辈们都睡了,就不吵扰他们吧!三三终于反应过来,小阳只是为了赶两个男孩走。
夜晚的南方小城,没有苍灰大雪,屋里屋外都在静静下着潮气。三三始终觉得小阳有话要和她说,好几次她都向小阳望去,但是小阳就那么一言不发的坐着,微微缩着身子,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脚上套着一双青色的新棉鞋。他的脸看着有点忧郁,眼睛空洞。几次三三都想打破沉默,哪怕问问小阳的新鞋,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吞下,她实在有些害怕,害怕会说出让小阳受伤的话。必竟,对像她这样的孩子来说,所有的新棉鞋,自然都是出自妈妈的手。而小阳,他并没有妈妈。
很长的一段沉默过后,小阳终于问起三三的工作。那时三三刚刚毕业没多久,在一家地产商公司工作,正是房地产最红火的几年,工作清闲稳定,拿着二线城市的薪水与小县城的人讨论,自然是惹人艳羡的。小阳直言不违的说很羡慕三三,羡慕她可以舒舒服服的坐在办公室里,不用风吹日晒,不用起早贪黑。看着小阳似笑非笑的表情,三三无比心酸。曾经他也有过大好前程啊,可是为什么又变了呢?就像一辆前行得好好的列车猝不及防就变换了轨道。
二十多年里,三三有时觉得小阳很亲,亲得能够无话不说,亲得仿佛可以一眼将他看穿。可有时候,三三又觉得他很远,模模糊糊的,总像隔着一层东西,无法解读到他真正的内心。他有时会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她家,有时又会招呼也不打就离去。有时遇见后他会对她露出明朗的笑,有时又会拿眼瞪她佯装着凶悍。他们很少聊天,几乎不曾有过正式的言语交流,哪怕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里,也是各自静静的发呆,或者各做各的事。从来三三都觉得在小阳的心里,她就是个无需用心对待,也无需吃力讨好的人,好比她就是他家那只温顺的猫,无需言语,静静呆在一旁,陪伴就好。
当三三听到了小阳说到羡慕两个字,她还是有着不小的触动,这是第一次她听见小阳说出带着情感的词汇。不过可惜的是在她24岁的年纪,她也是无法理解小阳这个词的背后真正的苦涩。第一次小阳向三三袒露了心声,可是三三却无言以对。在三三的世界里,她并不是一个为了要得到好的生活,而会去选择拼命的人。她从来没有去想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更加不会懂得小阳在要什么。
三三也曾羡慕过小阳。那一年小阳18岁,最是意气风发的考大学时光。他的身上总有着光环闪耀,哪怕骑着自行车在人群里穿梭,也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是他。在那时的三三眼里,小阳总是干干净净的衬衫,利利索索的短发,笑的时候脸上会有浅浅的酒窝,美好得就如同阳春白雪。他是她心里的榜样,她行走的方向。预言不断从长辈们嘴里说出来,都是肯定句,多是小阳会被哪所学校录取。在世世代代的小城人心里,只要进入一中念书的孩子,等同于一只脚已跨入名牌高校,断言的准确性,基本八九不离十。三三总是默默听着,静静看着。她也相信,小阳考上名校肯定无疑,优秀如他,前面自然坦途一片。
小阳很喜欢看书,这个爱好深深的影响了三三。他总是从图书馆借回很多的书,中国的,外国的,当代的,古典的。一本本书,就像一扇扇窗户,在三三的世界里悄悄打开。森村诚一的《野性的证明》,一下子就将三三迷住,她乘小阳不在家,自己偷偷将书带回家。14岁的年纪,什么也不懂,却读了一本血腥味十足的书,那是三三人生里读的第一本小说。小阳发现书失踪的时候,三三已经看完了。她一边坐在自家后院晒着太阳,一边生着闷气。初春的阳光柔柔的照在碧绿的竹叶上,些微的鸟叫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有着香甜味道的清新空气四下流动,而三三却感到十分恶心。小阳坐在她的身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始终不言不语。
读了一个人的书,就像读到一个人内心的秘密。而那本书在三三的印象里,总是散发着腐烂白菜的死亡气息。那种味道干扰她,也干扰她对小阳的感觉。阳春白雪般美好的小阳,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阳春白雪了。三三失望了,而小阳还是沉默不语。他依然陆陆续续的借书,弥补式的借回《嘉莉姐妹》《爱玛》《简爱》,都是适合女孩的书,但是三三再也没有带走过。只是后来很久后的一天,她终于忍不住拿走了小阳放在床头的《宋江》。小阳也总算明白了,三三不是一般的女孩。
小阳落榜的那天,是他的妈妈去世三个月后。知道了消息,三三躲在一棵桂花树下哭得很伤心。桂花不断从树上飘下,落满三三的头发,三三无心去理,她只知道她的人生突然就失去了努力的方向。长辈们都很愕然,没有人知道小阳的落榜到底与他妈妈的去世有没有关联,但是三三知道,小阳已经尽力了。对自己的落榜小阳到是表现得很镇静,仿佛他心里早已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23分的差距,成了他的铠甲,让他在面对整个家族长辈的关切时,对继续上学毅然选择放弃。
他南下。大家信任他,预言又一次出现,以他的聪慧定能让他有一番成就。但是,两个月不到,他却身无分文的回来。然而没有几天,他又北上,这一次长辈们不再断言了,小阳却在北方的工地上站稳了脚跟。三三琢磨过小阳的心思,她并不能够完全说得明白,但是她能模糊的感觉到,选择工地,对小阳也许是一种渲泄,是需要靠挥洒某种力量才能得到的渲泄。
小阳在工地平平稳稳的几年,三三安安静静的考上了小阳想去的大学,又默默无闻的做了一名白领。整个家族,除了三三的父母,无人在意三三的明天和去留。对于小城守旧又传统的族人,哪怕漂泊打工如小阳,终究也是要比念大学当白领的三三强的。谁让古人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谁叫古今唱词“女子天生不如男”?在小城,作为女儿身,哪怕是金子,终究也是会遭到无情埋没的。
潮湿的冬夜,透着无法言说的孤独和凄凉,看着灯下小阳苍白的脸,三三想叫他到沙发上去取暖。她拽起毛毯的一角,忆起了他们的小时候,二十年前的光景,他们趴在外婆的床上,双双拱起厚厚的棉被。八岁的小阳抱着葫芦瓢,里面装满豆子,他剥着豆子喂给四岁的三三吃。小阳不停的递,三三不停的张嘴,突然就咬到了小阳的手指头。小阳疼得咝咝吸气,三三可怜巴巴的看着,等小阳再喂她时,她却死活不肯张嘴了。
小阳幽幽的舒了一口气,三三回过神来看他。二十年过去,眼前的小阳已经长成了大男人,他刻意的坐在与她保持着礼节的距离里。他们都长大了,成人的世界多了莫名的顾忌。他再也不可能与她心无城府的拱着一条棉被了,也许,哪怕只是坐在一起也是不合适的。
小阳突然轻声的说,他要结婚了。三三愣了愣,眼睛不由自主又看向小阳的新棉鞋。她突然知道了他的鞋是出自谁的手。也终于知道他留宿她,想和她说的话就是这个。或者她应该为小阳高兴,他终于要有属于他自己的家了。可是没来由的,三三却异常难过,为小阳的命运难过。在一个落后的小城里成家,对小阳意味着什么,三三再明白不过。她一直认为,小阳应该去大城市闯一闯的,他不应该就这样过早的定下一生。可是二十八岁的小阳,也确实应该有个家了。必竟,他早就没有了妈妈。
你喜欢她吗?看到小阳一怔,三三也被自己突然的问题吓了一跳。小阳轻轻摇了摇头,从外衣的口袋里拿出烟和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上一口后,才漫不经心的说,也就见过三面吧,能有多喜欢?空气又开始冻结,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他们在沉默中仿佛又回到年少时,陪伴着却不言语。三三不再问问题了,她害怕任何的一句话,都会让他们两个心痛不已。三三把自己放平在沙发里,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对着空气说,哥,我困了。小阳一声不响的掐灭了烟,然后抱来一床棉被堆在三三身上。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晚上,三三把头蒙在棉被里无声的流泪,她再一次为小阳的命运感到难过。
第二天天还没亮,屋内鼾声四起,屋外白雾浓浓。三三踩着又湿又滑的石板路搭上了中巴悄悄走了。就像多年以前,小阳在她家不打招呼的离去。
北方的寒风里,十月的最后一天。三三木然的站在大街上,引来几个中年女人频频的冷眼,三三终于发觉是因为自己穿了一件不合时宜的印花长外套。臃肿的冬里,苗条便成了过份的招摇。不过三三并不在乎,她不在乎是美还是丑,她在乎的是她发现自己流泪的脸后,行走时是不是挺直了腰?这很重要。就像在许多笑容的背后是咬紧牙关的坚强,一样重要。
亲友们还在微信群里继续议论小阳放弃化疗的消息,三三不相信这是真的。曾经一起长大的人,生命中那么熟悉以为会永远存在的人,突然只剩下六个月的生命,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她默默用支付宝转给姐姐两万块钱,备注上写着请转交小阳。姐姐很担心,一直追问她为什么给这么多?三三沉默了很久,才回了一句:在生死面前,钱其实也无能为力。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钱,但是她觉得,这样做了她的心里才不会那么难过。姐姐又问她,要不要给小阳打个电话?三三说不必了,一来虚假,二来会有负担。还是陪伴吧,依然用她和小阳最熟悉的方式,无言相伴,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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