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婉滢来到烟雨楼时,妙能正在屋里临帖。
“今日夫人到访,不知所谓何事?” 妙能见到婉滢,忙放下手中纸笔,低头说道。
“没事我就不能过来吗,从前我不也常来烟雨楼吗,妙能师父说话越来越客套了。”婉滢笑着说道。
“我本就是寄居在府上,平日里,承蒙老爷夫人厚爱。”说着,妙能给婉滢地奉上了一碗茶。
婉滢将茶放在一边,笑着说道:“我是喝不惯这放了盐和姜的茶,但是老爷喜欢喝。如今你在老爷心中的位置,已经高过我了。”
“夫人说笑了,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物全靠夫人安排打理,人人都夸夫人精明能干会持家。”妙能垂首答道:“知道夫人喝不惯盐茶,这茶是用旧年收集的雪水所烹,并未撒入盐粒。 ”
“看把你紧张的。”婉莹说道:“妙能师父有一双巧手,老爷的头疾就是被你医好的。我听说你还会梳各式发髻,不如今日也给我梳一款发髻如何?”
妙能从匣子里拿出一把做工精美的木质梳篦,缓缓梳理着婉莹的乌黑长发。
婉莹闭着眼,说道:“你这手可真巧,如此梳将下来,顿觉全身经络疏通。这把木梳也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闲暇时随意雕刻的。”妙能答道。
“你平日里也用不到梳篦,不知这梳篦是专门做给谁用的,老爷吗?”
妙能听后脸色微微泛红,低头默默盘弄着婉莹的头发,将其头发掠在头顶,然后汇成几股,再盘出造型。婉滢拿起铜镜,看着镜子里梳好的精致发髻,问道:“这个发髻叫什么名字?”
“灵蛇髻 。”
“魏文帝后甄宓所创的灵蛇髻 ? ”
“是的,夫人。”
“这甄宓可不是什么祥瑞之人。 ”婉滢起了身,拂袖将铜镜打落在地,说道:“你一个出家人怎会用到铜镜和梳篦,这不合适吧。我一向认为不合适的东西就应该摒弃,否则便是不祥,人与物皆是如此。妙能师父,你觉得呢?”
不久后,婉滢的叔叔谢安来到园中做客,不巧几日前,我已携同妙能上山阴古道问禅,只留有婉滢在家。
谢安对之前府上中秋盛宴一事也有所耳闻,他对侄女婉滢说道:“这妙能是何许人也,我听说前阵子中秋节,府上曾为他举办生辰,声势颇为盛大。”
婉滢道:“这妙能师父原是倭国高僧宫本的弟子,因宫本法师不幸在郗超家圆寂,便由郗超引进留在了府上。妙能师父聪慧灵巧,与家中老爷颇为投缘。”
“我听外面人说珣儿常与这妙能同吃同住,从不避嫌。可真如此?”谢安问道。
婉滢忙解释道:“老爷只是爱与妙能研讨禅道,外面的流言蜚语还请叔叔不要当真。”
“如此尚好。”谢安喝了口茶,道:“我知你素来豁达大度,但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说。我朝中如今男风盛行,豢养娈童之风已不在少例。春秋战国时卫灵公与弥子瑕有余桃之癖,西汉时汉哀帝与董贤便有断袖之欢。这宫本法师在倭国名声并不好,而郗超亦是不务正业之人。珣儿是年轻贪玩了些,你要辅助他往仕途经济上走才好。”
谢安的一番话被窗外的管家听到耳里,回头便禀告了老太太。这一日,老太太将婉滢招到跟前,说道:“你来府上也有两年了吧。这两年过得可还好?”
“回老太太的话,府中上上下下对我都很好。”婉滢答道。
“如此甚好。”老太太喝了口茶,捻了捻佛珠,道:“婉滢啊,外头那些疯言疯语,不过是想阻碍珣儿的仕途罢了。倒是你啊,来府上也有两年了,该生个一儿半女才是,等有了孩子,珣儿的心自然全在你身上。你出身尊贵又生得花容月貌,怎么连珣儿的心都抓不住呢?”
而此时,我正与妙能在山阴寺喝茶。寺里的住持颇会些占卜之术,他看着妙能的生辰八字,叹了口气道:“你这命格若为女子还好,只可惜是男子之身,命格变得十分凶险。”住持又看了看我的生辰八字,说是命格过于清贵,日后是定要出家为僧的。
离开山寺后,我与妙能对住持说的话将信将疑,忽然天降大雨,我俩忙躲进了附近的山洞避雨。洞内有一尊佛像,佛前案台上摆放着香烛,妙能点燃三柱香,拜了一拜,对我说道:“老爷,你说我若是女子,你我是否能做一对自由自在的神仙眷侣?”
我听后笑而不答。
“那么,我们现在就走如何?”妙能恳切地望着我说道。
“去哪儿?”
“天涯海角,随处可去,只是不要再回到园子里。”妙能说道:“我在园子里是个特别的存在,大家明面上还叫一声妙能师父,背地里早就流言四起。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的劫数很快要到了。”
“妙能,我会保护你的。”
“老爷,我希望我们能如世间寻常伴侣一般,不用顾忌那些礼教,更不用在乎世人的眼光,仅仅只是两个相似的灵魂愉快地融合。”妙能倚着我,说道:“其实,我也知道老爷有自己的难处,不被礼教所接受的关系,只会留予世人诟骂。”
这一晚,我与妙能在山洞中听雨而眠,看着熟睡的妙能,我想起从前在绍兴沈园时曾许诺说过的话,他说即便换作我是陆游,在现实的压迫下也不会选择爱情。曾许诺就像一个保留着前世记忆的人一般,他料定即便经过了几世,我仍不过是一个爱惜名声又贪心懦弱的凡人。
我与妙能回到府上时,正赶上府上一场轩然大波。原来,自谢安走后没多久,婉滢见天气尚好,便把书房中的旧书籍拿出翻晒。在清理书籍时,无意间翻出了表妹允诺的画像。
“老爷,我曾经也相信外面那些疯言疯语,毕竟如果那样想,我心里能好过些。可惜啊,终是被我看到了那幅画。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瞒着我,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我堂堂乌衣巷谢家大小姐,居然抵不过一个死去五年的人。”婉滢伏在桌上,心力交瘁地说道:“你对你的爱情真是忠贞不渝啊,多么伟大,多么高尚,我终于读懂你第一次看到妙能时的眼神,我从未在你眼睛里看到过那样的光芒,那种穿越前世今生般的光芒。而我又算什么呢,我曾经以为你再喜欢妙能,他也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客人。可如今我才知道,我才是那个客人。我八岁时便喜欢上你,满心盼着有天能做你的新娘,后来新娘是做成了,却是有名无实。我幼时爱扮观音,人人都说我面相好,生来好福气,未曾想到却落得如此结局。”
我听着心里也颇为难过,好言劝慰道:“婉滢,我确实很喜欢你,但那种喜欢是欣赏而不是爱情。我曾经和你说过,我不过是个有着男儿身的女人,是一个从一千多年后的人间过来的人,所以我并不认识大家口中的允诺表妹。我说这些也许你仍不相信,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实在不值得你这样执着。”
“老爷,你不用再解释了。前些日子叔叔来过了,他已经奏请皇上为你在建康安排了职位,明日你就要去赴任了。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婉滢喝了口茶,说道:“只要我在这儿一天,我们就是夫妻,我会与你一同赴任。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妙能,但近来外间有些不好的传闻,他只能暂且留在园中。等风头过去了,再接他过去。这段日子,老太太和管家自会好生照料他。”
第二天,我与婉滢踏上去建康的路,离别时,妙能眼中一直含着不舍的泪水。我未曾想到,这一别,竟是永别。
半个月后,妙能被几个家奴拖拽着出了烟雨楼。这一天黑云压城,雷电交作。
“老太太,不要赶我走。”妙能在雨中苦苦地哀求道:“老太太,您让我留在这儿吧,就把我当做下人使唤,我有一双手,我什么都能做的。求求您,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妙能跪在雨地里,不停地磕着头。
老太太站在屋檐下,手上拿着念珠,紧紧闭着眼睛,说道:“妙能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如今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你是珣儿豢养的娈童,有人欲将此事上奏于皇上。妙能啊,我只有珣儿一个孩子,还盼着他能有个好仕途啊。”
“老太太,我与老爷清清白白,从未有过越轨之事。我此生惟愿留在老爷身边,就像只猫像只狗一样待在他身边。求求老太太,不要赶我走····” 妙能跪在雨地里,不停地磕着头。
“走吧。”管家向底下的家奴扬了扬手,妙能像牲口一样,被硬拖着塞进了王府外的马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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