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对我的庇护并没有持续太久,在我八个月大的时候,他死于那场政变,之后就是我说过的,二伯临危受命,稳定了局势。
拥立我的时候,并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如果他愿意,也可以质疑前任长君确定的继承人,只是那时候我和阿姻都太小,便没有考虑过这些。
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的位置,从一开始就是不稳定的,就像我说的,要么配得上,要么配不上。即使是在被弹劾之前,我也有这种觉悟。只可惜,尽管我做了八岁孩童所能做的一切,还是没能避免,难道还要像甘罗那样八岁封相不成?
但是二伯也没有错。也许是我的错吧,虽然是轻易得到的,却也不想轻易失去,但这也许就是人性。只能说,我所处的环境,对我来说太严苛了。
“算上我娘那次,我在风家一共经历了六次政变,四次弹劾,两次逊位,一次暗杀。其中四次政变、一次逊位在我九岁之前,两次弹劾、一次暗杀在我十五岁之前。”
“你知道吗?秦皇二十二岁的时候,才经历了四次政变,三十三岁的时候,遇到了第一场刺杀。”
陛下富于谋略,心思很深,又极残忍,动辄株连。但我后来,确是能够勉强算计到他了。
在最不稳定的环境里,往往能培养出最坚定的信念。
我娘就是坚定的灭秦派,先投秦再灭秦的战略也是她极力促成的,包括我后来对秦的很多方针,也是在她的时代就有了初步构想。
她的格局比我大,我只是在她留给我的框架上完善诸多细节,再以极度的冷酷和残忍去坚定地执行而已。
而我对灭秦的信念,绝不亚于我母亲。那是一种执念,就像后来徐芾对我说的一样,虽然明知道我是错的,但是他更知道,如果不让我把这件错事做完,我一辈子都会有缺憾,我将永远不会有新的灵魂。
“如果你知道这些,也许能够理解,我所坚持的一切,以及我后来所做的一切。”
我说完那句话,二伯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真的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非常清楚。”
“不,你根本就不清楚。大秦远不止你眼前的那座咸阳宫,它有广袤的土地和几千万的民众,你对摧毁、崩塌根本就没有概念。”
“不,我有。我很喜欢《孟子》里的一句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一个王朝的崩溃,必定是从下至上。二伯以为我一直纵容甚至鼓励兼并,只是为了充实风家的家财吗?”
“你、你是说,总不会是——”
“郑国渠刚修成的时候,秦国粮价一石米大概四十钱;不过攻伐六国导致粮价相应上涨,到大秦统一时,是六十钱;大秦用的是十二抽一的税,本来就有些严苛,陛下又兴建了六国宫室、筑金人、甘泉宫,修甬道、驰道,加上土地兼并,早在去年六月,粮价就已经达到了上百钱。”
我一口气说下去,“随着天下情报网的建成,在咸阳城的十二万豪富可以很方便地对钱价进行协商,并暗中控制,所以在明面上,大秦统一的时候,一石米是十二个秦半两,现在反而跌到了十个秦半两。等到钱价也控不住粮价的时候,田赋会达到十抽一。”
陈平没有评价这个方案,他只是念道:“秦始皇三十一年十二月,米石千六百。”
我回想一下:“那是天下一统后的第五年。一个秦半两价值一百二十钱,称为'当百钱',一石米值十三个秦半两。”
“五年,钱价上涨了六十倍,就没有一个官员察觉吗?”
“货币的事情很复杂,你们不是也没搞懂?”我回敬道。要不是怀清台帮忙回收了那批荚钱,现在市面上还全是劣币呢。
“统一货币的时候,以黄金为上币,铜铸半两为下币,不设中币。但是这里面有一个漏洞:黄金与半两的兑换比例在五千以上。百姓一家五口一年也不过几十石粮食。黄金只在上层流通。但同时无论是征税,还是向官员们发放俸禄,都是直接用粮食。
秦国曾有一项法令,纳粟千石拜爵一级。也就是说,作为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以及他的下级官员,在去统计粮价的时候,会统计一千石粮食的金价,再换算成半两。
直到五年后这个漏洞才被发现,最好笑的是我还听到一个治粟官员抱怨:“半两五钱十二铢,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难道'钱'不是一个重量单位吗?把它放在秤上也不可能有一百二十钱啊。”
“听起来也许不可思议,但那就是历史。统一全国货币是一项规模浩大的工作,并且缺乏经验,所以会有这个漏洞。但这不是秦王朝的错,即便是在二十多年后,大汉也至今没有摸索出合适的货币政策。”
“我们钻了那个漏洞,仅此而已。”我叹道,“二十五年前,我们所做的一切,叫做祸国殃民,但二十五年后,我们也成了历史的一部分。”
那个时候的二伯绝对想不到后来粮价会上涨得那么疯狂。但他也知道,放任我会给天下带来多大的灾难。
“你要灭秦,动后宫、动朝堂都可以,再不行可以像秦朝对六国一样,半贿赂半刺杀,为什么一定要动粮价呢?”
“尉缭子曰,王国富民,霸国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仓府,所谓上满下漏,患无所救。二伯所说的后宫和朝堂,我当然也会涉足。但那不是根本。”
二伯不可理喻道:“我叫你读那么多本圣贤书不是叫你倒着读的!”
“二伯,管仲也曾经对三个小国施行经济战,都是三年有成,不动一兵而灭国。商圣白圭就是做粮食生意发家的。他的门客也都熟悉控制粮价那一套,”我解释道,“这是咱们的优势。”
“狗屁优势!”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二伯爆粗口,“风家没有权利决定几千万百姓的生死。”
“死不了那么多,逼到极限的时候,他们自然会开始反抗。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亦则覆舟。”
“我再说一遍,风家没有权利决定天下的兴亡。”
我平静地说:“周王赋予了我们,风氏先祖赋予了我们。”
“他们又有什么权利决定几百年后的天下!”
“秦国又有什么权利灭周呢?”我反问道,“秦国又有什么权利灭六国呢?二伯,这是乱世,我们不需要有权利,我们只需要有能力。一丝不苟地完成风家的使命,这就够了。”
二伯怔愣一阵,转头看向爹,定定道:“三弟,这就是风家的宗主,你养出来的好女儿!”说到最后一句,他终于从惊愕中回神,拍案而起。
“四弟,你也要帮着他们吗?”
四叔一向只管刺客部分,每次听我们谈这些事情都有点懵:“虽然刚才钱价那部分我没听懂,不过我记得这也是二嫂的想法。大哥把少主托付给我们,我当然支持少主。”
“疯了,都疯了。”他喃喃道。“我、还有大哥,怎么会把风家交到你们这群疯子手里!”
爹爹没有起身,甚至没有看向二伯,淡淡道:“哲敏会为她骄傲的。”
这句话如定海神针般给了我莫大的鼓励,所以即便我听到二伯的下一句话,也没有过多反应。
他拂袖而去,留下一句话:“三日后,我会召开宗室大会。少主,祭坛见。”
这是——
弹劾令。
我的心慢慢沉下去——终于,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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