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

孝子

老王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孝子，何以为证？——他伺候了他瘫痪在床的老母亲整整十年。

街坊的大爷大妈都说，要有这么个孝敬老妈的儿子，这辈子就值了。

每天下午，小区里的邻居们都能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推着一架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目光呆滞的老太太，慢吞吞地在街心花园里游荡。

这就是老王和他的老母亲。而头发花白的老王，今年也不过才45岁。

老王是他妈的独子，他爸死得早，老王十几岁的时候就没了父亲。老王妈是个很泼辣的女人，在那个年代，算是个烈女，这辈子也没改嫁，一个人含辛茹苦把老王拉扯大。

所以，老王和他妈感情特别深。深到什么程度呢？为了照顾他妈，老王和他老婆离了婚。

老王的老婆丽珠也不是个不近人情的女人，甚至恰恰相反，她还是个很温柔贤惠的媳妇儿。

刚进门的时候，婆婆嫌弃丽珠是村里来的，配不上他们家这种城里人。

其实仔细想想，现在的老王，当时的小王，也就是个小门小户的普通工人，一来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二来还是单亲家庭。不就是个城市户口吗？家里又没有皇位要继承，凭什么对人家一个俊俏又能干的好姑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可是小王孝顺啊！媳妇儿可以换，妈可就这一个，更别说他们还是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小王也不顾好几年的感情，就和丽珠提了分手。

可是丽珠这姑娘心眼实，小王是她的初恋，他虽然没啥本事，但是长得挺周正，人又踏实，丽珠心里一时半会儿还放不下他。

而且她还有个想法，这小伙子对自己妈妈都这么百依百顺，将来还能对老婆差？

直到很多年之后，丽珠还在为当年自己这个幼稚的想法买单。

她也知道小王妈难伺候，可是那时候她年轻啊，觉得只要自己把婆婆当成亲妈一样对待，早晚有一天能感动她。

于是丽珠就和小王瞒着他妈开始了地下恋情，只要能在一起就好，什么房啊车啊的，她啥要求也不敢提。隔三差五的，丽珠就用奖金给小王妈买点衣服补品什么的让老王带回家。

天地良心，丽珠对自己亲妈都没这么好呢！

又这么过了两年，有一天，小王妈忽然主动提出要见见丽珠。

一见面，小王妈就拉着丽珠的双手，亲热地说：“闺女啊，我儿子都给我说了，那些营养品啊衣裳裤子什么的，原来都是你给我买的，阿姨很感动。当初是阿姨看走了眼，没想到你是个这么懂事的好姑娘！

“往后啊，你就和我儿子好好处，要是这个臭小子敢欺负你，你给阿姨说，阿姨替你收拾他！

“哎呀，快看我这个太婆，激动得脑子都不好使了，什么阿姨长阿姨短的，以后你可要改口了，不能叫阿姨了，得叫妈！”

黄天不负有心人，婆婆这就算是从心里接纳自己这个儿媳妇儿了！

那一刻，丽珠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没想到婆婆原来是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自己真是错怪她了，幸亏当初没放弃这段感情啊！

丽珠不知道的是，小王妈之所以接纳她，不是被她的懂事孝顺给打动了，而是另有原因。

其实啊，老太太老早就知道儿子和丽珠没断，可是呢，她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来咱们家是儿子，恋爱里吃亏的绝对不会是男人，又没啥损失，和她耗着去呗；二来，万一碰不上更合适的姑娘，总还有丽珠兜着。

老太太还挺先进，在尚不知道“备胎”这个词的时候，已经帮儿子预备好了丽珠这个万年备胎。

这几年，小王背着丽珠没少相亲，不是他自己想去，而是他孝顺，不愿违背他妈的意愿，只能硬着头皮一次次去参加他妈安排的相亲。

虽然小王人不错，可是相亲看得就是条件，说白了，就是经济条件。小王一个蓝领工人，在这方面可不占优势，所以被城里姑娘嫌弃真是家常便饭。

好歹有不嫌弃他工作的，对于婚房彩礼三金这些决不让步，听说婚后要和婆婆住在一起，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眼看小王也快三十岁的人了，转眼就成了光棍儿，而且丽珠那傻姑娘啥要求都没有，正好借坡下驴，成就了这对儿苦命鸳鸯。

后来，他们顺理成章结了婚，婚后丽珠和婆婆住在一起。

婆婆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住在一起，老王连工资都交给他妈管，生活里也少不了磕磕绊绊。特别是丽珠生了个闺女之后，更是受尽了婆婆的冷眼和欺负。

小王慢慢地就成了老王，可是他的心智并不比当小王的时候更成熟。

在他的心里，“媳妇儿可以换，妈可就这一个”的想法是处理婆媳关系的唯一准则。

婆媳闹矛盾了，他就向着他妈，让丽珠懂点事，他妈毕竟是长辈，百善孝为先，当妈的哪会有错呢？

老婆平时发发牢骚，老王就让她闭嘴，看家里老婆和他妈苗头不对，他就跑出去躲清静。

有一次老太太不小心给孙女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害得老王女儿得了急性肠炎，这下把丽珠彻底惹恼了，当时就和婆婆顶上了。老王也心疼闺女，可是见丽珠敢顶撞他妈，还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丽珠带着女儿去了朋友那里，气得好几天没回家。可是想想借宿也不是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到那个剑拔弩张的家里。

这种事情一多，他们的感情也摇摇欲坠了。

就在老王和丽珠的婚姻岌岌可危的这一年，老太太忽然病倒了。

本来只是一次突发的脑溢血，没想到引起了中风，老太太一下子瘫了。医生说，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过不了多长时间，老太太就将不久于人世。

丽珠早就想过和老王离婚，可是现在遇到了这种情况，她反而不能走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婆婆一倒下，以老王的性格，绝对不放心找护工来照顾他妈，定会亲力亲为，她怕他一个人撑不住；

二来呢，反正老太太也活不了多久了，他们夫妻的矛盾主要来自婆婆，婆婆没了，矛盾自然也消除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老太太这一躺，就是十年。

每天照顾婆婆的生活是这样的——

早上起来，先给婆婆换掉昨晚用过的成人纸尿裤，然后帮她擦拭干净身体……

早饭前，要先拍痰，家里买了成箱的棉签用于清除粘痰。这项工作，每天要进行无数次，老太太卧病在床，随时需要咳痰，不然就可能被呛到……

老太太吞咽功能丧失，只能躺着进食，依靠食物的重力从喉咙里滑下去，其难度可想而知。所以一天三顿饭，每顿都要喂一两个小时，饭冷了又热，热了又冷……

这还不包括给她穿衣服、活动身体、手动排便这些每天都进行的日常工作。

做完这些个琐碎，真是让人倒尽胃口，夫妻俩一整天的食欲和好心情都会荡然无存。

又不是自己亲妈，而且婆婆清醒的时候也从没对自己好过，凭什么这么鞍前马后地伺候她？丽珠想想心里就堵得慌。

眼看着婆婆被照顾得安逸，完全没有踏鹤西归的迹象，而自己这几年心力交瘁，疾病丛生，都快走在婆婆前头了。

“老而不死是为贼！”婆婆瘫痪两年后，丽珠提出了离婚，除了孩子啥都没要，这是她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老王不怪丽珠说这话，她照顾了他妈两年，这两年来她已经尽心尽力了，他感激她，而感激的方式就是——不挽留。

丽珠走后，照顾母亲的责任落在了老王一个人身上，房间里永远都弥漫着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朽气息。这些年，为了让老太太安度晚年，老王做了一个儿子能做到的一切，他们又回到了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为了有时间照顾母亲，他离开了原来的单位，在中学找了一份夜间值班的保安工作。每个白天，他都殷勤地陪伴在母亲身边，不敢离开半步。

每天晚上，当他一个人独自面对着空旷的操场，他常常觉得自己已经被久病的母亲掏空了。这些年，他老了可不止20岁，偶遇的初中生都叫他爷爷，而他不过和他们的父母同龄，老王已经精疲力尽。

后面几年，母亲又进过两次ICU，每次一住就是几个月。老太太的病不在医保范围之内，大部分都是自费，这耗尽了老王所有的积蓄，还背了一笔不小的债务。

家属看护区在一个环境异常简陋的屋子里，正值盛夏，蚊蝇丛生，气温飙到40度。老王在那个简陋的屋子里架了一张钢丝床，摇着扇子度过了三伏天，他妈出院的时候，他的脸已经被蚊子叮得肿成了一个猪头。

每天探视时间一到，老王就立刻趴在玻璃门前看着老太太，前几次看他妈的时候，老王趴在玻璃门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那副痛彻心扉的模样，可谓闻者伤心，见者流泪，连值班护士看了也忍不住动容……

老太太73岁的生日之后，终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难怪民间都说，73、84是老人家难过的坎儿。

老王这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没有通知任何远亲，草草地把母亲埋葬了。葬礼当天，他一滴眼泪都没掉，不知为什么，他根本哭不出来……

丽珠已经带着女儿改嫁了，听说，她现在生活得很幸福，老王由衷地祝福她。

母亲死后，老王的生活变得死水一般平静，白天睡觉，晚上在学校里做值班保安。

每天晚上，老王独自一人面对着空旷的校园，万籁俱静，他如老僧入定一般，读读佛经，冥想放空。

偶尔，他也会回忆自己的前半生，因为母亲的瘫痪而变得异常漫长的前半生。如今，他已经一无所有，孑然一身。

如果当年他不是如此“听妈妈的话”，他和丽珠的婚姻会不会更加牢固？

还有丽珠说的那句“老而不死是为贼”，也许并非全无道理。

不过他永远记得，悄悄拔掉母亲呼吸机的那晚，他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心电图从平稳的波澜逐渐成为一条横线，他的心里异常平静，没有任何悸动，就像这空旷校园里宁静的夜色。

“妈，已经整整十年了，儿子也算对得起您了。”老王碎碎念着。真正的绝望，原来心如止水。

“久病床前无孝子。”古人诚不欺我，老王想。

作者注：全新暗黑风格超短篇系列故事《致郁杂货铺》今日开张，每篇独立成章，致郁系黑鸡汤，满足你的小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