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一把年纪了,还落下这一动也不能动的中风病,娘痴痴地望着黑黑的蚊帐发愣,嘴角淌出口水,自己浑然不觉,只是悠悠地叹了口气。
娘今年60多岁,媳妇已娶进门,孙女进幼儿园了,本来想趁着自己耳不聋,眼不花,腿脚灵便,身板硬朗,帮儿子媳妇在田地里拔拉几年,让他们日子过得滋润些,手头宽裕些。过两年,再抱上孙子,到那时,整天带着孙子转悠,老少同乐,颐养天年,该是多么舒心的事。
每每想到这里,娘就会叹息,老伴儿没福气。儿子的房子盖好了,又娶了个能干的媳妇,本该不操心,不劳碌,静下心享几年清福,可老伴说病就病,且病入膏肓,腿一蹬如灯灭,撒手不管了。
老伴走就走了吧,是他福薄,可祸不单行,终归人算还是不如天算。一天早晨醒来,娘想爬起,去地里扯扯草,衣服就在眼前,怎么努力,可就是拿不到,整个身子没了知觉,大脑一片空茫。
媳妇将饭做好了,等了好久,还以为娘扯草忘了时间,眼看别人家都丢下碗筷出工了。儿子从畈里回来,没见到娘,小两口才慌慌地的跑到娘房里。娘头发散乱,眼神呆滞,斜斜地靠着,嘴里只发出浑浊不清的梦呓般的言语。
娘中风了。
农村经济拮据,手头活泛的钱少,最怕三病两痛生病住院。两口子盖了新房,还借了些外债,正在勒紧裤带熬日子,就是住院,也没空闲人照料。娘躺在床上,不肯去医院,不想给他们添负担。娘天真地想,自己风雨里摸爬滚打几十年,身子骨从没有个什么差错,休养一段时间应该就会好的。
娘就在家里,每天靠赤脚医生过来打针配药,少用好些钱。
媳妇每天给娘端饭送水,喂汤熬粥,尽心尽力,不曾有一丝怠慢。娘在村里可是有口碑的,农事样样在行,样样不落人后。虽说上了年纪,做事依旧井井有条,快手快脚,从大集体到责任制,村里哪个人都夸娘做事利索快捷。媳妇进门后,哪个都说媳妇有福气,有个好婆婆操持。娘也庆幸娶了个好媳妇,肯吃苦,又孝顺。
终究,娘的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吃喝拉撒全靠媳妇侍弄。烦躁时,还说些颠三倒四不该对媳妇说的话,媳妇又累又郁闷,有了情绪。
家里的鸡都炖给娘了,没有蛋卖,油盐钱断了来源,田地里的野草,总是长得比庄稼快。两口子在田地里昏天黑地地忙,回来冷锅冷灶,还有女儿洗也洗不完的衣服。娘也让人放心不下,不时要看一下娘的床单湿了没有,饭能不能吃到口里,喝不喝水。
总是手长袖子短,钱不够用,事情总是没完没了地让人操心。
媳妇的言语冷了下来,面色像打了霜样沉沉地,在灶台上的手脚也重了,锅碗瓢盆经常噼噼啪啪地乱响。娘的房子在厨房的隔壁,厨房的任何声响,都能清晰地传递过去,每每这时,娘只能无声地流泪,任枕巾被泪水泡湿。
有时媳妇不给娘端饭送水,说免得吃多了喝多了弄脏棉被,儿子就低声下气送过来。一出房门后,就破开喉咙骂媳妇,媳妇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啕起来,孙女大睁着眼睛,也跟着呜咽起来。家里像战场,乱成一团糟。
娘恨不能拿根绳子上吊,或者灌点农药一了百了,可就是找死她也无能为力。
媳妇就经常回娘家,儿子又忙庄稼又忙家里,黑眉黑脸胡子拉碴的,娘只能怨自己是哪辈子犯了过,造了孽,今生遭报应,念叨着快入土的人,还拖累后辈,碍七碍八的,咋不像老头子,清清静静,说走就走了。
娘有时饿得心慌,默默忍着,一声不吭。儿子累呀,这一切罪过都该自己承受。媳妇依旧冷言冷语,刀子脸扫帚眉,娘不怪媳妇,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媳妇,别人家生的,隔着肚皮。
媳妇又回娘家好几天,回来时,脸色阴得快滴出水来。
这次,媳妇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肉进来,像换了一个人,轻言细语一勺一勺舀给娘吃。娘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媳妇全心地喂看,娘食欲大增,吃得很舒畅,吃完后,替娘揩去嘴角的残汤,又为娘轻轻地按摩着小腿。按着按着,媳妇眼圈慢慢地红了,还有眼泪吧嗒吧嗒在娘的腿上落下,冰凉冰凉的。娘僵硬的转过头,吃力地问媳妇,是不是儿子打她了,媳妇摇了摇头,泪水连成一片,嘤嘤地道出了原委。
原来,媳妇的父亲也中风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四个媳妇人人嫌弃,谁都不愿照料。不得已,四人抓阄,一家料理一个月,说得不好听一点,就像农家照料牲口一样,你家到期了再牵到我家,轮着换。
那一个月不用说,完全是应付式的,巴不得一溜烟就过去。冷言冷语,冷菜冷饭,人人掰着指头算日子。哪家碰上月大31天,就会长吁短叹,大叫倒霉。几个兄弟也没良心,经常指着孙子骂老子,甚至还大动干戈。四弟干脆锁上门,携老婆去广东,没个音讯。
媳妇哽咽着将头伏在娘的胸前。
不是自己的不心疼啊。娘的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洒在媳妇的脖颈里。
不知媳妇是否明白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理,也许是自己父亲的遭遇唤醒了她。媳妇对娘又像开始一样殷勤,像照顾自己的亲娘,无微不至。娘经常叫媳妇回娘家,多去照料照料自己的父亲。
媳妇临走,总要嘱咐儿子,娘啥时要吃药,啥时要递水,啥时要起床,一一交代清楚,并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
娘在医生的监护和媳妇细心的照料下,面色红润,手脚慢慢有了知觉。
一天中午,媳妇熬好药,推开门,看到娘坐在床沿上了。媳妇赶忙放好药碗,一头扑进娘的怀里,叫了一声娘,泪水沾湿了娘的衣襟。娘揽着媳妇,嘴唇翕动着,眼前迷蒙一片。
如今,你如果走进大垸村,看到一个穿着蓝色线衣的老妪,背着一个乖巧的小男孩,在融融的阳光中宁静安详地踱着,时不时将笑容溢上眉梢,不用说,那是媳妇的娘,带着孙子,走在欢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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