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打电话来,说老屋倒了,没了。
几十年经风历雨,最终没能捱过今年持续的特大暴雨,老屋像一个老人,在风雨飘摇之中,一头栽倒在地,不存于世了。
我有一种眷恋与悲凉,在胸中碰撞,撕扯,却也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它逐渐平息,静默在俗世的尘埃里,最终幻化成捉摸不到的颗粒。
老屋全部用土坯砖垒就,是父母牵着牛用石磙在田里反复压挤,一块块制作出来的,房梁,椽子是父母在深山老林里砍伐,过沟越涧一步步杠出来的,连屋顶的瓦也是他们一块一块在烟薰火燎的土窑里烧出来的。
老屋的墙里彻着父母的血汗,老屋的顶上飘着父母的自豪,老屋的室内酝酿着父母无尽的希望。他们在血汗中挣扎,在自豪中微笑,在希望中前行,在前行中微笑着护佑我们不再挣扎。
老屋有一间厨房,一间堂屋,两间房。
厨房是横向的,开着一扇小窗。记得读书时,每次放学,书包还没摘下,我就会踮着脚扒在窗台朝里望。窗口飘来浓郁的饭菜香,惹得我总嫌自己的脑瓜不够长。
母亲在土灶台上忙忙碌碌,跑上跑下,锅碗瓢盆呱呱响。我有时想帮她添两把柴禾,母亲总是不让,怕弄脏了我的衣裳。她用沾着油烟的手,轻轻蹭一下我的鼻子,要我赶快去做作业。我犹如闻着腥的猫,绕着灶台转几圈后,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厨房角落放着一口大水缸,可以盛五担水。母亲每天从畈地忙回来后,要将水缸挑满,母亲身子很单薄,两只水桶在肩上咿咿呀呀。她走得很稳,沿路几乎没有水洒出,可她的腰很弯,唇咬得很紧。每次放下扁担,她总要背着我反复捶打肩部,好像肩膀里有令人讨厌的蚂蚁,在一次一次向她偷袭。
记得初中时,有一次,我心疼母亲,偷偷拿起水桶去挑水。水井很深,等我放下一只桶后,却怎么也没办法用挑钩将它拉上来。母亲听人说了,心急火燎地跑到井边,一见到我,脸气得通红,扬起手准备给我一巴掌。
我低着头不知所措,母亲却一把将我拉进怀里,抚着我的头,哽咽着说:“儿呀,你还小,这不是你做的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得了。”我伏在母亲怀里,感受着那份温暖,一个劲地想着快快长大。
厨房边竖着的就是我与哥哥的卧室,里面铺着用竹子编的床,上面铺着稻草,温暖舒适。母亲每年都会给我们换新鲜的稻草,铺得平平匀匀,让我们睡得香香甜甜。
母亲早已不在,我也很多年没睡铺稻草的床了。每次经过打谷场,闻着稻草的清香,我犹如嗅到母亲的乳香,总会禁不住热泪盈眶。母亲的影子总会浮现在我面前,她一边给我们铺着床铺,一边叮嘱哥哥要护着点我,别总欺负我。
这儿是我和哥哥的天地,不,准确点说,是哥哥的天地,在这里,哥哥说了算。
比如,他要我每天晚上给他挠痒,说三百下就三百下。比如,他说什么时候关灯就什么时候关灯,他可以地动山摇地打呼噜,我却不能让他听见鼾声。他甚至让我给他做作业,他却反复嘱咐我读书要用心,他还威胁我,若考试不及格,让我放牛一个月。
我有苦难言,我百口莫辨,我休想告诉父亲母亲,否则自取其辱,这儿是他的地盘,我看不到光明。
在学校我却可以灿灿烂烂,大模大样,只要不违法乱纪,想打响指就打响指,想吹口哨就吹口哨。我还做起了很多人的老大,日子过得挺滋润,因为我有一个得力的保镖—哥哥。
我们卧室右边就是堂屋,整栋房子的灵魂所在。堂屋很宽敞,屋顶装了两排明瓦,室内光线很好。
父亲是生产队长,经常在堂屋开社员会。父亲在中间侃侃而言,我和小伙伴在边上东奔西窜。父亲身材高大,声音洪亮,震得屋顶嗡嗡响。那时觉得父亲特帅,特有威望,因为他,我走路也会不自觉地昂首挺胸。
父亲平时话语不多,对我们要求极严。父亲很忙,我们见面多在堂屋的餐桌上,他对我的影响也多在吃饭这些事上。
家里如果来了客人,我们是绝不能上桌的,不像现在的小孩,一个人占一边还大吵大闹。父亲会给我盛菜,也不会因为我喜好什么就溺爱地只盛那一种。盛好后,我们自觉地到外面去。父亲一边吃饭一边与客人聊天,时不时会问一下,小亚,有菜没,过来我给你添。他每次的叫唤很及时,从来没让我吃白饭。
每当我一边吃饭一边不自觉跷起二郎腿时,父亲会猛不丁地用筷子头敲我一下,我赶紧放下脚,显出有教养的样子。或者舀汤时,他也不允许我们撒在桌子上,更不允许随便倒剩饭剩菜。
他的这些行为一直影响着我,让我受益。如今,我与儿子女儿一起吃饭,我像父亲要求我一样要求他们,饭吃完后,桌子上干干净净,我希望这种良好的家风一代代传下去。
每次我有了好成绩,父亲开会的腔调就提了许多,别人慢慢摸清了规律,父亲嗓门一大,社员就会趁机找他要烟抽,父亲总是乐呵呵地散了一遍又一遍。
父亲走了二十多年了,与他同龄还在世的老人时常会念叨着父亲的烟好抽,有劲道。
堂屋旁边的房子就是父母的卧室,我和哥哥都是在那个房间出生的。那时分娩,都不会去医院,母亲痛得呼天叫地,赤脚医生一来,手脚麻利,三下两下,我们就诞生了。
我们吃的第一口奶,撒的第一泡尿,走的第一步路,说的第一个字,都在这里。我们从这里出来,自然对这里充满感情。房间里的旮旮旯旯,我们一清二楚,抽屉提盒,我们总是搜来寻去。
有时会翻出父亲 给母亲的小礼物,硬币打的戒指呀,精致的发卡呀,我们当做玩具,玩得随心所欲。母亲看到,心疼得不到了,赶忙收回去,一脸甜蜜地藏到我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房间里有一个阁楼,上面放满了小人书,每到周末,母亲就让我们呆在阁楼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看图画书。我们在上面如饥似渴,吮着知识的营养,阁楼上像开了一扇天窗,照得我们心里亮堂堂,世界离我们越来越近。
时光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打更人,从来不打盹,随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我们慢慢地成长,父母慢慢变老,房子慢慢变旧变沧桑。
我们结婚了,成家了,有了孩子了。父母走不动了,躺到床上了,相继过世了。房子剥落了,有窟窿了,不能挡风遮雨了。
树大分杈,哥哥盖楼房分开过,我也盖了房子搬出去了。
老屋空了,只堆放一些柴草,犹如被人遗弃,孤独地矗立在那里,迎着风沭着雨,看着流云听着牧笛,老鼠在里面浪来窜去,蚊蝇在里面飞扬跋扈。它只是静默着,睁着空洞的眼睛,任流年远去,与自己诉说着后人难懂的心事,品味着那残留的一丝丝温馨。
没人住,缺少生气,落寞的它终于撑不住,它太累了,在暴风雨中,倒下了。也许它听到父母的呼唤,像老朋友一样让它过去见一面,也许它不想丑陋地站在那里,挡住越来越美的风景,接受那些讥笑的碎语。
在那个雨夜,没有人知道它怎么作出决定,它倒下了,化成泥水,流走了。在走的那一刻,它很悲壮,很激越,可是没人看到也没人听到,它还是随着洪水,呜咽着走了。
它曾经光鲜辉煌,曾经温润安详,现在早已衰败悽惶,颓废荒凉。它的营养早已被吮干,它的使命早已履行完。它如同我的父母,给了我那么多的温暖和庇护,它犹如母亲的子宫,我想再在里面蜷缩一千年。
老屋,留给我不尽的缱绻与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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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载了太多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