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人生

一个大男人，一无文凭，二无技术，深深地体会到找工之难，随便到哪个招工处，话没说上三句（幸亏还能憋出两三句自己能听懂的普通话），人家早就将手高高扬起，将我打发到阳光灿烂的地方。

此处不留爷，爷不留此处。只有累死的牛，没有憋死的汉。

在老乡的奔忙周旋下，我弄来一套卖麻辣烫的设备，还占据了一块比较让人眼热的地盘。于是，知道一支豆腐一元，卖出五支就将收入五块的我作起了老板。

碰上一个靓妹，我也会未语笑先闻，遇上一个男仔，就象猛虎见着羔羊，不弄入口中，便如哽在喉。在我殷勤备至，奔前忙后下，生意逐渐好起来。

我也不笨，顾客就是上帝，但上帝好象是外国人，反正不管是谁，是个人就需要人哄，哄好了别人就哄好了自己。

钱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东西，钱让我做了许多梦。每当看到那些西装革履，烫发旗袍，油头粉面，莺歌燕啼（这些词是我从文字堆里强行拽出来的，他们说，人有了钱，才配得上这些词）的红男绿女姿态优雅地单手旋转方向盘，大口喝着白兰地，我知道因为有了钱副武装，钱心钱意，他们才会如此嚣张地将地球踩在脚下，鼻孔朝天呼风唤雨。

因此，我每天硬着头皮从日出笑到日落，卖力吆喝，甚至事先吃一串麻辣麻辣，润润情感，然后泪眼汪汪嘶声高喊：先生，来一串吧，保证麻得你激情四溢，辣得你欢天喜地。小姐，你也来一串吧，你麻麻的样子真招人喜欢，辣辣的神态风情万种。（以上的文字经人指点，是我一边吃着麻辣串一边加工的。）

或者直接粗犷地喊一嗓子，喂，老乡，四川老乡（我才不管你是哪儿的），坐下，来一串，正宗川味，保证不思家。

逢上礼拜天，生意特别好，有时也会体验到钱如流水（不过水量很小）般哗哗窜进口袋。偷偷摸摸那些温暖的钢嘣儿，心里特别踏实。只是恼恨一个星期只有一个礼拜天，更可恶的是，有的厂连礼拜天都不放假，我诅咒这些无良的老板，深深同情一天都不能休息的工人。

荷包慢慢鼓起来，皮带越来越粗，嗓门也越来越大，脚步越来越轻飘。我也有些钱了，但还不能确定哪些美好的词语可以用在我身上。

我的摊子斜对面是一家书店，每天都看到很多人租书，我想不通，这些人是吃饱了撑的还是喝足了胀的，每个月都要交八元钱。八元钱可是八串串儿，有这八根串，就着一瓶冰啤，该是多么惬意的人生。

那么厚的书，一本接着一本，在学校还没看够呀，真成了书虫。我在小学只读了两年，就深深理解了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囚牢生涯。打工已够辛苦了，还要花钱买罪受，真是猪头（这个词是我在广东学会的，偶尔心情不爽，就会对人大吼一声，你这猪头）。

痴痴地望着书店进进出出的人群，我这聪明的脑壳，怎么也想不透，说什么书中有花不完的钱，如花似玉的美女，骗鬼呢，恐怕是读书人穷怕了，单身久了，瞎琢磨吧。

当这个小伙子租了书，来到摊前坐下后，我想要了解了解。

小伙子坐下后，抽出书借着灯光看起来，瞧那神态，比吃着串儿还有滋味，我的嘴角悄然爬上一丝不屑。“老乡，看什么书呢？”“《平凡的世界》，路遥的。”小伙头都没抬。“路遥，路遥在哪个厂打工，混得怎么样？”小伙子扑哧一声笑了，“老兄，你可真逗。”“路遥是谁呀？”小伙看我糊里糊涂，云山雾海，不是装的，“你真不知道呀，这可是大作家，可惜英年早逝。”

谈这些我真的不感兴趣，管他作家还是不作家，与我何干。我忿开话题，“老乡，我这麻辣串可够味呢，不来一串？”小伙子却没理我，眼睛掉进书里去了。我想读书人都这样，笨头笨脑，痴痴颠颠，书呆子，真是猪头。

我有个表弟，读书读得眼镜片有酒瓶底那么厚，还说我们人类都是远古时代的猴子变的，笑话，我看他才是猩猩变的，一身黑毛，熠熠生辉。

小伙看我年龄相仿，以为遇见了知音，话匣子打开了。

“路遥可真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写出如此催人泪下教人奋进的文字。孙少安，孙少平，田晓霞，多好的年青人，多么坚强的性格。人需要一种精神的，一种不屈不挠向命运抗争的精神。只有扼住命运的咽喉，毫不妥协，才会成功。”

我愣住了，有些悻悻然。什么精神，命运，看不见摸不着，吃不饱喝不足，什么玩意。小伙并没有停下，“老乡啊，想必你也是农村的，看一下这本书吧，里面很多事情都会象亲身经历过一般，产生强烈的共鸣，你的精神世界会受到强烈的震撼。”我不禁哑然失笑，本想劝他少租些书品什么人生百味，直接来来让人尖叫的麻辣味，让人快乐得涕泪四溢，他却让我往文字堆里钻。路不同，不想与他一块走。

小伙很诚恳，我也不便说出什么过激的话，要注意身份，我可是做生意的老板呢。

“我们打工在外，每天就让流水线流去我们大把大把的青春，精神世界空白得让人心慌。看一些有价值有意义的书，既可充实自己，又能受到熏陶，给人一种进取的动力，也许以后的成功就靠今天点滴的积累。”

小伙话很多，我却没觉得他唠叨。

“我也是初中毕业，很多事情不懂。不过，与书做朋友，才是真正的知己，它不会欺骗你，算计你。老兄，你也才二十挂零，年轻着，钱好挣，人难做呀。”

我的脸有些发热，阵阵辣气涌入我的鼻腔，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滋味，真让人回味。

我递了一支串给小伙，他接过，要付钱，我坚决不要，一下子慷慨得不象自己。

“我爱书，也爱麻辣，它能让人清醒，人生就象吃麻辣，有时让你落泪，有时让你酣畅淋漓，但我不能白吃。”

说罢，小伙丢过一枚硬币，骨碌碌地滚入抽屉。他将书夹在腋下，边走边咝咝扯着串儿，脚步铿锵有力。灯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直，也很清晰。

小伙每隔三五天就来换一次书，吃一串麻辣。我们的话越来越多，他看什么书都会跟我讲，有什么意义也与我分享。我的心情越来越好，不再因为一分一厘的得失而耿耿于怀，窝心呕气。

空闲时我不再酣睡如雷，破木板床上赫然放着摊开的《平凡的世界》和一本《新华字典》。

王蒙，苏童，席慕蓉，林清玄逐渐走进我的世界，一边吃着串儿，一边与他们交谈，麻辣人生，好不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