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琴的感情,那还真要从娘肚子说起。
我娘怀我在三月,三婶怀琴在五月。到五月底,我娘与三婶经常一边绣花一边揣测,谁会生儿子,谁会生女儿,反正不管怎么样,她们早早就要给自己找儿媳招女婿。也亏了她们,掐得还算准,我们总算性别不同,如了她们永结同好的意。
听我娘说,琴从会动弹那天起,隔着三婶的肚皮就对我表示亲热。只要两个大肚女人一靠近,琴仿佛有了感应,不停地在三婶肚里闹腾,对我热烈欢迎。我的性格在那时也许就已形成,寡言少语,柔弱沉静,对她的热情只是半睁着眼以沉默回应。我像天生就亏欠了她,为她俯首贴耳,无悔今生。
一直到五岁,我才知道欣赏琴的美。那之前,我们在一起,看蚂蚁说情话,捉荧火虫办灯笼,教导小狗游泳,逼着知了跳舞,玩什么都乐此不疲。总之,琴没见到我,就会瘪起小嘴,对谁都爱理不理。我没见到琴,犹如缺了筋少了骨,浑身没力气,谁惹我我跟谁急。
我们总在一起,不舍昼夜。
五岁时,别人说琴是我媳妇,说我媳妇好漂亮,我真有福气。每当这时,琴会双手将我的脸皮扯得老长,逼着我呜呜地夸她好美。桃花开时,让我爬树摘桃花给她戴,油菜花鲜艳时,要我采成把献给她,甚至在大雪纷飞时,撵得我上窜下跳,只因我堆的冰雪女孩不像她。
也是那个时候,我感觉媳妇这个词并不那么美好,它代表了强悍,刁蛮,霸道。当别人一提起这个词,我会四下偷偷一瞄,有一种寒意从脚底升起,下意识乖巧,顺从,轻言细语。当然,也有一些微弱的甜蜜,被我深深地藏起。
别人都说我与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其实我们是有猜的,她会猜我是不是将所有的糖果都给她了,自己舍不得吃一粒。她会猜我是不是表面装老实,等我长大了就会跑到一个她找不到的世界,让她孤独无依。我也会猜,她如果一直这么能干,以后我会不会什么都不用做,天天围着她打转就可以。我还会猜,她那么漂亮,我要用一间小房子专门放她的化妆品,她一定会对我百依百顺,让我少受好多憋屈。
小学,初中,高中,我一直是有媳妇的人,时刻得保持形象,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别人会羡慕,会攻击,日子紧张却又得意。
十来岁了,男女有别,她依然张扬着与我勾肩搭背,窃窃耳语,我窘得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她乐得巴不得有阵风将她吹上天。
她从不跟我叫哥哥,也不愿我叫她妹妹。她说那样看似亲热其实生分,容易混淆视听。
她受不了我给女同学讲解习题,见不得女同学向我靠近。她将给她递纸条的男同学骂得落荒而逃,将我比作她手心的猴子,休想萌生它意。
我背不了课文,她让我面壁思过,检讨写了一大堆。我感冒不想吃饭,她心急如焚,情愿陪着我干瞪眼,非要等我开口她才动嘴。
在她面前,我越长大越低能,弱智成了我的代名词。天冷不会添衣服,像个傻子般要她再三叮咛。碗筷洗不干净,不让我多此一举,最好像个大爷,哪儿凉快哪儿呆去。逢年过节,我像个石人,不经过她的点化,不知道给她送礼物。我心里明明欢喜,却非要藏着掖着,不敢明目张胆地示意,惹得她心躁性急,恨我不给她争气。
小军,看上你我真是瞎了眼。
话音未落,目光依旧含情脉脉,整个人如沐春风里,格外地轻盈,琴就是这样,这种嘴那种心。
我不会计较那么多的,大丈夫顶天立地,行走四野,想得开。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女人的一半是男人,只不过这一半没分匀,水与泥的比例没把握好。
我低眉顺眼,我孜孜以求,只要她快乐,我便是幸福的。
从娃娃到高中毕业,我们拌个嘴,勾过腿,有过没心没肺,叫过心肝宝贝,怎么打闹都很美。
那年暑假,琴去她表姐那儿打暑假工,我在家里的窑厂打零工。我们都对自己的成绩很有信心,未来在我们的心目中一直春暖花开。
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白天累的什么都不想说,晚上烦的怎么也睡不着。同事们都说我的皮痒了,需要媳妇给我搓搓。我感到很空虚,没有了琴的欢笑和折磨。
到八月份,录取通知书已经到我们家里。我和琴都考得不错,是自己理想的大学。虽然不在一个城市,我们相信自己能够坚持。
我要辞工,我现在就要回去,我要你给我一个东西,一见面就给。
琴在电话里高声大叫,胜券在握。
我知道她要的什么东西,一个吻,一个三分钟的吻,少一秒钟就不作数。
你们不要笑话,虽说我有家室一二十年,可我们一直清清白白。有时我想要死皮赖脸的摸索摸索,琴总是眉毛一拧,慌什么,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它也只能一直是你的。
她说不给就不给,她说是我的就会是我的,她想要的,我就一定得给。她就是我身上的一根毛,一直成长在我的眼皮底下,我能一眼看出它的直径和长短。
不说多了,我得赶紧去练习多提气,深呼吸。
琴说11点钟就会回到村里,我一把丢掉锹不干了,急急忙忙,10点半就来到河堤边。
我们村边环绕着一条大河,河上没有桥,凡是南下打工的人,都必须涉水而过。近段时间天气很怪,一直下大雨,河里的水涨了很多。
今天的雨总算停了,河堤边站了不少人,河里有几个大男人在齐腰深的水里搜寻着。
有人看到我来了,脸色变了,就在我焦急地询问众人时,我娘和三婶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我越发糊涂了。
三婶看到我,一下俯在我身上强撑着。
琴,琴,有人看到琴掉到水里不见了。
三婶一手指着河面,早已泣不成声,我娘也在一边痛哭失声。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大了,我分开三婶就往河里跳。
八月的天气,河水并不冷,但我的心冷得刺骨。
这条河我太熟悉了,每年都有几个月泡在里面。河水并不深,但是近几年来,淘沙的船,拉沙的车,将原本美丽的举水弄得千苍百孔,平坦的河床早已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容易陷进去。
我愤怒异常,我焦躁异常,我痛苦异常。
我潜在水底大睁着眼睛,四处一片昏黄,耳朵在水里嗡嗡作响,牙齿一直颤抖着。每一个坑每一个洼,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水草,我都细细寻找。
琴,你在哪里,你睡着了吗,你回答一下好吗?
我潜在水底,我的泪水被河水压得无处可逃,我张大喉咙呼喊,只留下一串串水泡。
琴,你在哪里?我恨不得一头栽进沙里,痛痛快快的窒息掉,将我换作你。
琴,你出来了,你穿着我最爱看的洁白连衣裙,你不再朝我微笑,不再扯我的脸皮,不再对我指手画脚,你静静地躺在那里,你的身子已经僵硬。
我的头上淌着水,我的眼里流着泪,我的嘴里出不了声,我轻轻地抚着你冰冷的面孔,你却没有任何回应。你都不肯骂我一声傻瓜,你都不肯再问我要点什么,你的平静让我五内俱焚。
你一向都是那么霸道,你说的话都可以不算数。你说过,我们一生只分别一次,就是大学的这几年,你说过,我们弄过青梅骑过竹马,老了就养点鲜花,泡个小茶。你说过绝对不允许丢下你,让你无所归依。可是你却要丢下我,不管我何所归依。
本来我们之间就太不公平,爱与恨都由你操控。你却得寸进尺,生与死都由你决定。我已离不开你,你却不言不语舍我而去。
今生无缘来生再续,这都是骗人的把戏。本来我想等到我们七老八十的时候,再来哄一哄你,今生缘已尽,来生好好续。谁知你却一意孤行,让它来得那么早,那么痛,那么不愿意。
免得让琴一个人孤独,让她的灵魂在水面上飘荡,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天夜里,请了一个巫婆,找到一只小蟾蜍,说是琴托生的,放在她的墓地处。
那只蟾蜍很温顺,一直盯着我看,好几次都张开口,好像要说话。
我的泪一直在流,怎么也擦不干。
你就这样放弃我,化作一只蟾蜍,过你独自的生活。
你就这样放弃我,让我在尘世中沦落,你找到了回家的路,我却找不到你了。
你走了,我来了,在八月,悲伤一河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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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这样放弃我,让我在尘世中沦落,你找到了回家的路,我却找不到你了。
你走了,我来了,在八月,悲伤一河难尽。】看到末尾的几句话,有些感动,可能是深夜的缘故,我以为,琴不会死,只是没想到她还是走了,有点可惜了这段情谊。
其实对于今生无缘这个说法,不一定要死了就算是今生无缘的,毕竟活着的时候,在一起过,只能说是有缘无分,如果说今生无缘的话,那么琴或许要嫁给别人了,也许就是今生再无缘分了。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