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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留声，人过就名。人这一生大多数都是默默无闻，微如尘土。但有的人就算微如尘土，也能在尘土里开出花儿来。
杨爷爷就是这样的人，他没有上过一天学，没有高大的形象，却是被毛主席亲自接见，并握手夸赞的人。
至今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听外公喊他老杨，说他生于河南，后又从河南辗转反侧来到陕西。外公说，他算得上是位无名英雄。
《一》
小时候，每逢假期母亲就会把我送到外婆家去住。记事时外公外婆就住在一个远离村庄的，坐落在有两条又深又宽阔的水渠旁边的大院子里。
院子里种着百十颗苹果树，还扎驻着一排排精心设计的但已废弃的小窑洞。其中一个窑洞窗台上留有一台黑色的老式电话机。电话和电视剧里特务们连络情报的电话一模一样。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实的电话，特别好奇，常常躲着外公外婆转动旋钮拨打电话。可里面总是传来“嘟嘟”的声音，没有人和我接头。
有一次我又在打电话，被外公看到了，他笑着说电话已经坏了，不能用了，我特别失望。小孩子的探知欲总是特别强，没几天我又把目标转移到了窑洞对面的砖瓦房子里。
掀开门帘，一股肥皂的清香扑鼻而来。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把房子里的人惊动了。他从最里间的房间走了出来，惊讶地说：“小丫头，你找谁呀？”
我吓了一跳，迎面而来的是个白白净净的老头，笑眯眯地望着我。这老头看起来五十多岁，和我们村里那些老头一点不一样。他穿戴整齐，白白净净，说话温和，看起来和蔼可亲。
看到他笑眯眯的样子，我也不怕了。便撒谎说，找我外公。他说我外公不在这里，应该去园子里找找。我“哦”了声，就出了门。
走出屋子，我去了园子找外公。我要问问外公那白净温和的老头是谁，为什么住在这里？
外公从苹果树丛里探出头说：“丫头，他可是个大人物呢！”
大人物？多大的大人物呢？我央求外公给我讲讲他是个怎样的大人物。外公放下手里正在修剪树枝的小手锯，拍拍身上的灰，拉着我的手出了院子，来到了大门外。
原来院子的东边是又宽又阔的水渠。渠里是水流过风干的泥痕。外公说，这个水渠流出的水是这方圆百里村民的救命水。每年春秋的时候，水库就会开闸放水，水流经过这边的大闸分流到各个村庄的小水渠里，最后成为了灌溉良田的救命水。
自古黄土高原缺水，水库里存的水就特别珍贵。水利部门重视水流的使用情况，所以在这里建了个小型的水闸站，派专人来长期驻守看管。这里条件差，人烟稀少，没人愿意来。杨爷爷听说了，主动要求来这里驻守。这一守就是十年，无怨无悔，尽心尽职。
外公把我带到水渠前方的一个红色小房子跟前说，这就是水闸房。也是你杨爷爷十年坚守的阵地。
我走近涂着红色油漆的大铁门，想拉开门看看里面的水闸是个啥模样。可门上挂着一把大大的铁锁，门被锁的严严实实，连一点能透光的缝隙都没有。
外公说，钥匙在杨爷爷手里，他看的紧着哩，这可是他的命根子。谁都别想从他手里要走钥匙。有一年，某个村的人私自想开闸放水，就来找杨爷爷。
杨爷爷听了，不紧不慢地说，开闸放水是有规矩的，我说了不算。再说了，如果给你开了先例大家要水都来找我，那不乱套了吗？
那人碰了一鼻子灰，心里不痛快，晚上偷偷摸摸把杨爷爷屋子外的烟囱给堵上了。杨爷爷生炉子怎么也生不着，还弄了一屋子的烟，呛的直咳嗽，满脸抹的都是烟灰，就像包公复活了。
外公那时候还没在院子里住，去地里路过大院。杨爷爷屋子的窗户里，门缝里冒不断的冒出滚滚的浓烟吓坏了外公，他以为屋里着火了。就以最快的速度，翻过大铁门，跳入院子，直冲向冒烟的房子。用尽力气，“嘭”的一脚踢开了杨爷爷的房门。
杨爷爷吓了一跳，在烟雾缭绕中大喊，谁？
外公听到有人说话，说，赶紧出来，快！接着就在满屋浓烟中看到了包公一样的杨爷爷。
外公忍不住“噗”一声笑了，杨爷爷愣了愣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低头看了一眼手也笑了。
两个老头就这样认识了。后来杨爷爷说自己一个人住这么大个院子太安静了，让外公搬来和他一起住，院子里的果园可以交给外公管理。外公同意了，带着外婆搬进了这个院子。
《二》
外公的到来让杨爷爷不再寂寞，两人时常喝点小酒，一聊聊到深夜。月儿和星儿见证了他们相见恨晚的友情。
外公称呼杨爷爷老杨。
老杨还是小杨的时候，老家河南遭了水灾，一家人走进了逃荒的队伍。后来，他和亲人们走散了，就成了四处流浪的孤儿了。
小杨饿着肚子四处流浪，最后流浪到了三门峡水库，在库区干一些杂活。那是1952年，毛主席来视察黄河改造工程，无意中听说库区有个十岁的小男孩和大人们一起干活。聪明，勤劳，又吃得苦，很是心疼就想见见这孩子。
那个十岁男孩就是小杨，他站在毛主席面前就像一株小树苗。矮矮的个头，瘦弱的身板，眼神却坚毅明亮。毛主席看到这么个小娃娃，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小同志，你很厉害嘛，我很佩服你！”
小杨听了毛主席的话，激动的哭了。毛主席叮嘱大家要爱护他，照顾他，说他还是个孩子。
从此后小杨的人生就像开了挂，走到那儿都被另眼相看，说是毛主席亲自接见的人，不敢怠慢。
可小杨还是原来那个小杨，他不在乎这些，只想用心把事情做好。一次放炮炸山石，小杨点的炮捻子。谁知平时都没啥事，那天点完后跑时摔倒了，炮就在他身旁炸开了。炮声过后，大家从炮灰里掏出了小杨。万幸的是身上没受一点伤，却有一只耳朵怎么也听不见了。
那时候医疗水平有限，耳朵最终没能治好。可小杨很乐观，就像啥事没发生一样，手里的活照样干的漂亮，利落。
这样的小杨在库区的名望越来越高，库区领导知道后把他调到了陕西水利局，成为一名正式员工。到陕西后，他不坐办公室，央求领导让他去工地。他说，我没上过学，没文化，当不了干部，只有在工地才能体现我的价值。不由分说，带着几件衣服就驻扎在了工地。
小杨干的很出色，领导多次要提拔他，可他就是不上任，说自己没文化干不好领导。领导们知道他虽然没文化，可是样样都精通。他的灵活，他的经验，他的魄力，比那些只有专业知识没有实践经历的高材生要强百倍。
小杨总是对领导说，经验我有，想法我也有，我可以协助大家把事做好，这是我作为水利人的本份，但我不想当官，我也当不了。领导无奈，只好不再勉为其难。
如果小杨愿意，他二十五岁那年就是副局长了。可他不稀罕。
《三》
有能力后小杨就到出打听他的家人。后来打听到父亲已去世，母亲还带着小时候给她娶的童养媳在家等着他呢。
小杨的家里原来是给他定了童养媳的，比他整整大十岁。从小是母亲在调教，他只当是给他找来个照顾穿衣吃饭的姐姐。从没想过，要和那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女人同床共枕。
没想到这么多年，那女孩一直无怨无悔地跟着母亲，陪伴并照顾着母亲。母亲看到他回来了，催着让他们圆房，说女人年龄不小了，等不起了。
小杨望着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女人，心里只有感激。他一直把她当姐姐来对待的，心里掀不起一点爱的波浪。
他告诉母亲，让她嫁人吧，他不愿意和她圆房。
母亲急了，那我不就白白调教了他这么多年。你看她，身体强壮，手脚勤快，一定能把你和家照顾的很好。有他，妈很放心。她是个实心的女娃啊！不能把他嫁给别人，妈舍不得。
这时那女孩子压抑的哭声传了进来。母亲说，不能不要她啊，良心上过不去的。
小杨良心上也过不去，那就圆房吧。
忽明忽暗的油灯下，女孩子红透了脸。饱满的身子有着女人特有的美。小杨咽了咽口水，把她揽进了怀里。
阳光撒进窗户的时候，小杨醒来了。掀开被子，干净的床单上印上了一坨鲜艳的花朵。小杨望着那花朵发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一生从此要捆绑在一起了。
她不爱那个女人，心中只有感激。感激在最困难的时候对母亲的照顾，对他的期待。
就那一次，女人却怀上了他的孩子。当母亲来信告诉他的时候，他心里百感交集。他把所有的工资都寄了回去，以表感激。
孩子出生后，小杨回去。是个长的像她母亲一样强壮的男孩。
后来，小杨很少回家，只是不停地寄钱回去。他无法面对那个爱不起来的女人，心有愧疚，只能拿钱来迷补。
他也没打算和她离婚，他知道一个拥有旧思想的女人，如果和她离婚了，她会觉得受辱会想不开寻短见的，他不忍心。
小样在这样煎熬的日子里努力地活着。人生的意义大于儿女情长，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工作当中。协助团队，在一次又一次水利作业中取得好成绩。
《四》
小杨也熬成了老杨。
老杨四十岁那一年，听说基层水利工程需要人才，而大家都不愿意去。那些地方穷苦，偏远，各方面条件都差。老杨主动要求，自己去，一定不负众望。
老杨的到来让大家有了信心。炸山，修涵洞，设计路线，他一人担多职，在新中国的蓝图上尽情地描绘着，展现着一个共和国人的无私和魄力。
几年时间，慌山上便多出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水渠。把库区的水送入了常年干渴的土地里。农民们望着哗啦流入田地的救命水，激动地握着老杨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
外公住的这个大院子，就是当年水利人扎驻的地方。工程结束后，大家都撤回去了，杨爷爷没有回去，他留了下来，继续驻守这块付出他心血的地方。
这一守就是十年。十年，多少人回去后都升了官，进了省级单位。唯独杨爷爷成了被历史遗忘的故事，在岁月的催老中安静的伺候着院子里的苹果树，喂食着墙头时不时飞来的几只鸽子。
杨爷爷的儿子后来也考上可水利学校。是杨爷爷要求的，他的一生离不开水利，儿子也要像他一样做个利国利民的水利人。
几年后，外公因病去世了。外婆也搬出了大院。我再也没有去过大院了。
后来听妈妈说，杨爷爷病重后被儿子接回了老家，漂泊的一生最终叶落归根了。
杨爷爷走后，大院因没有人驻守渐渐慌废了，苹果树也被人砍去当柴禾烧了。那个守闸人和种满苹果树的院子是那个时代水利人艰辛和不屈的精神像征。时光淡忘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但每一寸被滋润的土壤永远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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