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味

作者: 别山举水 | 来源:发表于2019-04-08 06:06 被阅读94次

    夹沟村是个旮旯村,夹在两片山间,窄成一条缝,长期荫蔽,难得看见亮亮的天。

    大集体及八九十年代,从村头到村尾,也闹轰轰地住着二十来户人家,随便在哪个烂墙头处喊一嗓子,鸡也飞狗也跳,娃儿也乱叫。

    随着改革开放的风一阵阵吹,从城里,到镇上,到山沟沟,越吹越烈,也将夹沟村的人吹得越来越少,吹过山包,吹到镇上,吹到城里,吹到天边,吹得见不着影儿了。

    吹到外边的人,终于见着更广更亮的天,眼收不住,心也收不住了,许多人不愿再回到夹沟村了。

    当然,大多是一些年轻人,或者九十年代年轻的人,这其中也包括陈老汉的三儿两女。大儿子在省城落下了脚,二儿子在县城落下了脚,三儿子在镇上落下了脚,两个女儿的翅膀张得更开,都去外省了,似乎还有飞得更远的迹象。

    也有没吹走的,包括陈老汉的另两个女儿,因当初春心萌动得早,加上眼睛又太瞎,稀里糊涂给两个山里的窝囊货暖了被窝,依旧在山沟里夹得动弹不得。

    但一对眼睛却让风吹得溜圆,总瞅着山外,指望着自己的孩子有奔头,在某一天,随着他们,步子跨得更远。

    陈老汉那个年代,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凭着上山下沟练就的一副好身架,在暗黑的松油灯下,硬是弄出一窝呱呱叫的泥崽子。

    那个时候,也亏了陈老汉,陈老婶,勤扒苦做,没日没夜积赞着一些工分,将整个家都维持了下来。

    尽管几个崽儿上衣露胸脯,裤子现屁股,脚板子成铁板,整天像散在山上的野羊,但出门进门一个都不少。

    只可惜,眼瞅着娃儿一个一个都大了,都顶得上大力,陈老婶却硬是一口血吐后,闭上了眼睛,窝在半山腰的石头缝里,总算可以看一看稍微宽泛一点的天。

    伴儿不在,陈老汉依旧挺着铁打的身体在泥地里打滚,尽可能的让每一个孩子的照顾更加周全。

    日子过得再艰辛,他也不吭一声,在他心里,只要有一个孩子出息了,也就值得。

    日子终于慢慢好了,腥咸的南风一阵一阵地吹进这个山沟,吹活了人们的心思。

    每年的年里,年外,山沟的脚步声密集了,然后又稀疏了。

    一栋栋楼房在山沟里立起来,更多的老房子开始空了,颓败了,倒掉了,然后,更多的人,朝外走,越走越远。

    夹山沟的树长得更高了,草更密了,显得更加逼仄。

    陈老汉,真的成了老汉,依旧守着自己年轻时的两块水田以及半山腰的那一块隆起的石缝堆。

    这么些年来,人们一提起夹沟村,自然会提起陈老汉,因为他的几个儿子都出息了。大儿子在城里好像当了什么高官,二儿子在县城好像开了什么大厂,三儿子在镇上也是吆五喝六,八面威风。

    两个女儿嫁到了外省,听说女婿都是大老板。连那两个从小只知道砍柴,笨头笨脑的小女儿,虽然依旧呆在村里,但也盖起了宽敞明亮的小洋楼,整天过着打牌的逍遥生活,一双手又白又嫩,风都似乎吹得破。

    前几年,陈老汉放下庄稼,也去过省城,县城,更是经常操着手,红光满面,像街长一样,从上街走到下街。

    记得有一年,陈老汉还坐着飞机去了外省。回到夹沟村后,他几天几夜没睡着,在几个老伙计家中穿梭,溅起的唾沫星子几乎有一脸盆。

    那个时候的陈老汉,用人们的话说,嘴像连瓢一样,呱唧呱唧,特别爱说。

    也难怪,他心里舒坦嘛。

    陈老婶矮着的墓,也砌起了大理石,比好几棵老树都高。

    但不知道从哪一个日子起,陈老汉突然沉默起来,虽然身子大不如前,但他依旧拿出当年的干劲,种地种菜园。闲下来的时候,他很少串门了,只是呆在陈老婶的坟前,一口一口地吸着叶子烟。

    村子本就那么大,人也越来越少,陈老汉一安静,村子就更安静了。

    几个老伙计觉得奇怪,省城县城不去,最起码镇上也该去去吧。但村里很闭塞,消息传播得很有限,想找他的女儿打听,却从来都是铁将军把门,人们只能信了陈老汉的话。

    年纪上了,不想动了,免得给后人添累赘。城里太大,一走就头晕眼花,分不清哪是哪。镇上太嘈杂,车辆又多,不是老人住的地方。

    一直到年底,有年轻人进沟,才传来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说是陈老汉的几个儿子都出事了,但究竟出多大的事儿,谁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必要再让唾沫星子溅几脸盆。

    山沟里,只就在年头年尾稍微热闹一下,一些年轻人进来看一下不愿搬出去的老人,然后鸟雀一般的飞走了。

    以往,每当这个时候,陈老汉的老屋门前总会热闹很久。两个呆在山沟里的女儿,也是没日没夜地守在老汉的家,笑意盈盈地招待着远道而来的哥哥姐姐,尽心尽力的哄着陈老汉开心。

    一家人皆大欢喜,其乐融融。

    而今年,省城的车没来,县城的车没来,连镇上的大轱辘也没来,农村的女儿也像走了亲戚,一直不曾露面。

    陈老婶的坟前,除了陈老汉放了一挂鞭炮,其它就是鸟雀和松鼠的声音。

    有的老人走了,有的老人去世了,陈老汉越来越平静,村子也越来越平静,有时一整天,村子都听不到一个咳嗽声。

    一直到今年六月份,村子的平静让一个挖药材的人打破了。

    那一天,那个早已搬到镇上的人回到村里挖药材,口太干,到陈老汉家里去讨水喝,喊陈老汉,没人答应,推开虚掩的门,却闻到一股浓重的腐臭味。

    那人觉得不对,强忍着恶心,才发现陈老汉已经死在床上,不知道几天了。

    那人赶紧去找老汉的两个女儿,两人门上都是一把锁,后来才想起,她们都去镇上打牌了。

    那人念以前陈老汉的恩德,连忙赶到镇上,将死讯告诉了陈老汉的儿女。

    小儿子和两个女儿并不急着回到山村,而是匆忙打电话给哥哥姐姐,等着他们到来。

    就在某一天夜里,整个街上都听到了争吵声,那声音比当初陈老汉喊街的声音粗了许多。

    声音是从陈老汉小儿子临街的大房子里发出来的,尖厉而刺耳,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听好事的人说,是为了处理陈老汉的后事,谁该出多少钱,甚至一直挖掘到,小时候陈老汉爱谁多一点,多给谁吃了一颗糖,少让谁挑了一担粪。

    后来不知道是以抓阄,骂祖宗,比力气,还是拼势力,事情总算在第二天凌晨摆平,街道终于宁静。

    等他们一行七人带着收敛的人浩浩荡荡地走进夹沟村,夹沟村的天更窄了,更暗了。

    此时,陈老汉的尸身已散,身上爬满了蛆虫,奇臭无比。

    收殓的人不停地呕吐,村人大怒,指着他们七人,大叫畜牲。

    在那一刻,他们的身子也发起抖来,有了短暂的安静。

    出殡的时候,随行的人像忘了习俗一样,不再指望让他们出一些钱买鞭炮。没有人哭,没有人说话,整个路上静悄悄的,除了炙热的阳光,蔫耷耷的草,沉默的树叶。

    空气沉闷而压抑。

    吃酒席的时候,桌椅都摆好,菜也下了桌子,竟没有一个人入席,包括那些收敛的人,抬棺的人,以及一些平常来往亲密的乡亲。

    除了儿女,孙子,外甥,办酒席的人,整个屋子都空荡荡的,一如平时那般安静。

    最后,听说他们弄了好几个塑料袋,将所有的酒菜打包平分,全都塞到车里。

    在回镇子的路上,碰到一些参加葬礼徒步回镇上的人,陈老汉的儿女停下车子,希望顺便搭一程,但没有一个人肯上车。

    乡亲们说,怕他们嫌他们身上有陈老汉的臭味,到时带到镇上,带到县城,带到省城,带到外省,那可就不好了。

    陈老汉一死,夹沟村几乎空了。

    头七还没过,陈老汉的老屋就被推倒了,掘起一个一个的大坑。

    听陈老汉的小女儿说,哥哥姐姐们想着父亲死得惨,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也不愿再看到这栋房子,断掉念想。

    但听有的人说,陈老汉的儿女是来挖那些年一年一年积累在这里的财物。

    “可带劲儿了,一个一个满头大汗,你争我抢,大包小包的扛,像小时候挑稻收麦,比老汉死时热闹多了。尽管都在大声地呕吐,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来。”

    微信,bieshanjushui。公众号,别山举水。美篇签约作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已经上市并全网热销,有需要签名精装版的,微信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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