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庭埋骨（上）

深庭埋骨（上）

陆三青从来都知道顾琅是不爱她的。

如果不是顾家的政治目的。

如果不是皇命难违。

（壹）

弘道元年初，陆三青降生在楚国王庭，有个专宠的母妃，母族林氏又颇得圣上青眼，在所有人眼中她是注定含着金汤匙长大的。

弘道帝对她是爱惜极了，怜惜她，恐她早去，遂请巫者测算了三青这么个贱名予她。可落到那性格跋扈的母妃手里，她，不过是争宠的手段。

三青母妃怀她至六月时曾从母家讨来一副偏方以期诞下皇子，却酿成三青胎里不足，终日以汤药喂养，至三岁不能言。

母妃只当她是枚棋子，帝王深宫，百件谋事，如履薄冰地活着大底是不想成为弃子，亲缘疏薄的性子也是这时养成的。

与顾琅的缘始于三青十岁时害的那场大病，三青只浑浑噩噩不知睡了多久，梦间仿佛游历了极乐之地，也好也好，提线木偶的人生她活腻了，正要放手之际，耳畔朗朗如玉石的少年声拉回了她。

彼时的三青疲倦的睁开眼，少年如沐春风的笑荡漾进她心间，他俊朗的眉，温柔的眼，裹着春天的暖意闯进她心怀。

此后便再未忘。

三青痴痴的看着她，少年玉脸染上一层好看的粉红，不自然地咳了咳。三青看他这副样子咧了嘴笑得灿烈，头次在一人面前如此“放肆”。

“秉公主，在下英国公世子顾琅，奉陛下旨意探望公主，顾琅是……公主未来的夫君。”

顾琅，三青听过他的，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美少年，总角之年的一篇《晏城赋》时人争传，皇城之纸价比黄金。更重要的是顾琅身后的顾氏一族乃皇后母族，楚国三代皇后皆出自顾氏。

顾氏把控朝政数十年，大有取而代之之意，弘道帝为打压顾氏，暗地扶持一批新贵与其平分秋色。林氏一族最得帝心，与顾氏势同水火互相倾轧，而她这个林氏一党的人竟要在未来嫁与顾琅，真叫人猜不透。

“起来吧，咳咳咳，咳咳，顾小郎君倒是有趣。”

三青还想强撑身子调笑几句，却奈何不得大病初醒累极昏了过去。

耳边嘈杂的呼喊声渐歇，只觉得手心暖暖的，似是被何物紧紧攥着。

有些人，有些事，终是不同了，异样的情愫萦绕心间，如种子生根发芽，直至疯长的不可抑制，最终摧毁了一切。

（贰）

病愈后三青才知自己的病是被一个疯疯癫癫揭了皇榜的老和尚治好的，那和尚还说她是“天命难永，情深不寿”。

弘道帝请了大巫，用王脉堵住测算方得一解，要找到那所谓的天命之人，与之结姻，方可渡劫。

顾琅便是天命之人。

三青倒不信那些邪祟鬼魅的事，八成是顾氏与林氏的算计搭了她与顾琅进去，可顾琅到她身边的目的，她确是不想猜了，只叹他那般那般美好的人终究要葬进这肮脏的深庭。

不！！她一定要护下他！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三青只单纯的想护他。

很久以后三青才懵懵懂懂的知道这东西名情。

旧宫荒年，岁月是寂寞的，若再无些争斗只怕要闷死。顾氏与林氏在朝堂难分伯仲，心思便活络到后宫中。

三青寄养于民间的胞弟陆祈被接回宫，弘道帝大喜过望，直封了陆祈永宁王，办了本不属于这个六岁稚童身份的接风宴。

皇后之子陆祤夜宴中毒所有矛头都指向三青，然而更深的意义是指明是三青母妃指使，挫林氏锐气。三青怎会看不明白，只已百口莫辩，揽下所有，独自一人被罚来禁宫听候发落。

禁宫荒废许久，浓绿的青苔爬满墙体侵入到室内，瓦檐滴落着寒露，秋风乍起，三青头回体会到世态炎凉，搓着手心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笛声从屋顶传来，月下少年衔着短笛来到了三青身边。

“陆三青。”

三青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顾琅。出人意料他竟然跑来禁宫看她，此时不应避嫌吗？

漆黑夜色下瞧不清顾琅怀中的东西，一眨眼他跑进内室，三青跟了进去，她很想骂醒顾琅，让他明白自个的身份。

“秋夜寒重，我知公主畏冷遂找来了些炭，此事是我顾家欠你的，我一人承担定会救你出去。”顾琅手快的把壁炉生起火，毫不像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

三青心中虽暖，面上却故作生气，她不可拖累他，“还请顾世子自重，三青现在是罪人，事情内幕世子定知晓一二，救三青，世子你难道要叛族？”说着三青做出送客的姿态。

“慢着，顾琅还有一事请教，敢问公主是天上月好还是水中月好？”

“……毫无意——”

“毫无意义吗？顾琅却觉得水中月好，因为没有机会接近天边之月了，只能自欺欺人。”

顾琅眼神中是话语未尽，摆袖做了告辞。

（叁）

初冬第一场雪，顾琅迎三青回了宫殿，不知顾琅用了何手段，证据被呈放到弘道帝眼前，顾氏辩无可辩，太后为维护母族，以亲情要挟弘道帝，找了个宫女当替罪羊。

虽息事宁人，顾氏却在弘道帝面前彻底失去威信。

啼莺舞燕，绿水飞红，暖春时节顾家却迎来了建族以来最混乱的时刻。

顾琅之父英国公毫无征兆的病逝，顾氏一族措手不及，乱作一团。弘道帝为表慰问派了陆祤与陆祈前往顾家吊唁，同时趁机削了顾家不少人的官职，顾琅承了英国公的职位，其叔顾恺带头稳住大局，暂代族长之位。

“小叔，侄儿是真心喜欢她。”顾琅跪在顾氏祠堂前坚定地说。他喜欢三青，从第一次见到就喜欢她。

“她是林氏之人，只可利用，不可用心。你给我记住，林氏女子皆不能信。这次你不惜为她置顾家利益于不顾，已是叛族！！”顾恺气急，拔出剑架在顾琅颈上。

“三青不姓林，她叫陆三青！”

“好，好，好，我此次趁夜宴下手本欲除掉陆三青这个命定人的绊脚石，借势打压林氏，却没想到我顾氏一门不幸，竟出了你这么个绊脚石！如今，如今……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亭国王室子孙，那陆三青不是你能喜欢的。”

百年前，亭国大夫陆亨篡位，亭国王室被诛杀殆尽，唯太子幼孙萧良侥幸活命，改萧氏为顾氏，引动邪灵立下血誓：顾氏历代子孙皆以剿灭陆氏光复亭国为己任，叛亭国者，无往生门死后化为厉鬼，享灭门孤独求而不得之苦。

顾琅脑中一遍遍闪现着幼时初承家训父亲用此话告诫他的情景，攥紧双拳，掌中有血，滴落在地上。

半晌，他磕了个头，“侄儿明白了。”

是他奢望了。

三青及笄之礼时又是一场风光大宴，林氏的风头早已压过顾氏，新的权贵门阀顾氏渐渐隐落。弘道帝这些年的谋算，将顾氏一点一点的掏空。三青远远瞧着借酒浇愁的顾琅，心中甚是悲凉，深宫中从来只能争斗，也离不开争斗。

三青听得顾琅酒醉在御园中舞剑恐他冲撞人，特来寻他。她隐在假山处看着顾琅衣诀飞扬地挥剑，只觉得顾琅似是在发泄，心有千千结而不能解，该是多么的无力。

蓦然，顾琅手中的银剑朝三青袭来，穿过她耳边鬓发，戳进她身后山石，三青摊坐在地。

杀机！顾琅对她的杀机，不！该是顾氏对林氏的杀机！

顾琅白了三青一眼，取下剑自顾自的喝起酒，三青夺过酒杯摔在地上，“心愁，不宜饮酒。”

顾琅喃喃着，扯住三青的衣角，“三青，我生在顾家，别对我太好。”

林顾之争，我保不住你。

三青重重扇了顾琅一巴掌，转身只觉脸上有些凉凉的东西，原来这就是泪吗？顾琅你可知我不是无人可爱，我是非你不可。

权力？皇位？我好想是可以帮你的。

（肆）

弘道二十年，弘道帝愈发得衰老了，常常的十数日不上朝，昭阳殿外见的最多的就是太医了。皇城中山雨欲来风满楼，林顾两派分庭抗礼，陆祤与陆祈的储位之争摆上了台面。

皇城中加紧步备着三青出嫁的一切细节，三青央求着陆祈要在出嫁前去宫外看一看，陆祈自是满口答应，将三青扮成了侍从在太学门外等他下学。

下学时躲在门柱的三青忽然瞧见了那个熟悉的挺秀的身影手牵着一妙龄女子，微风吹乱了女子的鬓边，男子青涩的替女子梳理鬓发。三青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别过头去，心猛烈缩动得她喘不过气来。

“阿姐，阿姐，你怎么了？”陆祈搀住三青，轻拍着她的背。

三青歪头瞅了眼顾琅和那女子，心下想要瞒住这件事，陆祈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去，十五六岁的少年正血气方刚，哪里容忍的了自己的阿姐受委屈，不及思考冲上去就给了顾琅一拳，“顾琅你这个混蛋！你竟敢负我阿姐。”

“无事的，陆祈我们回宫。”

三青想要拉住陆祈却最终落空，顾琅自然是发现了她，三青慌忙的用袖子遮住脸落荒而逃。

一声惊雷，大雨漫天。

听不见陆祈与顾琅的缠斗声，听不见三青的哭泣声。

陆祈打人的事果然被有心人闹大，弘道帝在朝堂当众斥责他，责令他登门向顾琅致歉，陆祈却宁死不肯，最后以杖责五十不了了之。林家头一次失了脸面，陆祈至此与顾家结下了梁子。

三青的婚事如期举行，黄昏时浩浩荡荡的车队从皇宫驶到公主府，三青活成了别人眼中的完美，可谁知她只渴求那白马上红衣公子的一点爱。

与三青生完一子一女后，顾琅再未踏进过公主府，陆祈来看过她几次，她总觉得陆祈哪里变了，却又说不上来。

公主府门口罗雀，寂寥的三青只能每日陪着孩子细抚府中的每一块青砖，这座黄金屋像一张细细密密的蛛网，她的心逐渐被缚成茧，自我封闭。

顾琅再次踏进公主府的时候，带了那个三青记忆深刻的女子来。她是商人家的庶女，术士说她命中带煞所以她自小便寄养在城外的庵堂。

顾琅说要纳那女子为妾，三青的心骤然缩动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顾琅决绝的语气也不容她不答应。

多多少少，顾琅还是仗着她喜欢他。

青玉案：烟雨只为情留  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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