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嘘,秘密。
无法言说的爱,逐渐化成了耻……成长,对17岁的少年萧叶来讲,意味着深深的压抑与挣扎,撕裂与背叛……他就像一只困在荆棘中,奋力拍翅浑身瘀血的幼雀,痛,成为唯一实感。而这一切,都源自林木那双深海般让人窒息的,沉着星河与皓月的眼……
挣扎,
生的挣扎,
痛深深嵌入肉里,
黑夜嚼碎着他的魂骨,
吐出一团模糊的血肉。
他站在队列的头排,脖子被生生的擎住,不断往外扯,那力道来自一女人,拔草一般,一下,两下,他如倔强的驴,陷在半道不肯前进,任主人鞭笞却纹丝不动。主人的手并非真的想把它拉走,只想看他踉踉跄跄被连根拔起的窘态,为了惩罚他,为了让他记住,运动会必须穿校服,而他,穿了一条皱巴巴的卡其裤,玷污了班级的统一。
他感受到某种视线,眼角一斜,睥睨的目光投过来,濡圌湿的眼神避回去,一双冷蔑的眼对上一张怯懦的脸——那家伙昂着头,目色如鹰,眼缝挤出冷笑。刚运动完的湿透的白衫,似橘瓣的膜,紧覆着麦色的肌肤,汁水从内透出,形成条条片片的梯田。剃得精薄的短发,似海胆的刺,每个发尖都悬着一粒水钻般的汗珠,晶晶颤抖,在甩头的瞬间,带出一串淅淅沥沥粼光闪烁的星斗。
11岁的他和他,金色的日光砸在两人头顶,燃烧,爆开,吞噬了一切……
十二月的北方小城,夜色尚浓,晨光未熹,一扇方格木框的小窗缓缓睁开了眼,露出乳茫茫的眼白。萧叶的眼白则是红的,像流圌血不止的鱼肚。他双手向脖子一掐,虎口抵住喉咙,温热的泪花溢出眼角,方缓解了双目初醒时的干涩,浸过了脸,迟迟的来到书桌前。
纵然早已习惯早起的高三作息,他亦愣愣的盯着小台灯泊泊流泻在卷子上的白光,陷入沉思。昨夜,他为向黑夜许愿,做了件极其残忍的事。果然,他梦到了他——黑夜真的答允了?这梦,的确是个兆头么……
如此,他便只剩下三天性命,没必要做什么卷子了。父亲咳了几声,又翻身睡去。他趿着运动鞋,只套了校服外套,不动声息的推了门。
星夜未晞的天台,寒风瑟瑟。寂寥的夜空,孤悬着一粒北极星。他立久了,背上的衣料被风带起隆隆的小山丘,连绵起伏,流遍了瘦削的身骨。远处高高的水塔,似一柄倒立的皮搋子,顶檐上闪着淡淡的红色小星,提醒航线上的飞行器。除此,便是一片死寂的黑,这黑,与他许下愿望的昨夜又有不同,仿佛孕育着什么令人紧张的,兴奋的,又不可预测的物事,用他三天后所有的生命所换来的物事……
第一天
何丽芳站在教室外,将腕上的手表敲得叮当响,猫头鹰般,逼视着几个迟到的学生狼狈入了教室。晨早下起了雪,学生的脚步在积水的走廊上啪嗒啪嗒的跳跃,溅起一滩滩污泥。天气预报讲,这次是沙尘雪,来自内蒙的沙尘与雨雪混合,搞得外面犹如火星尘暴,遮天蔽日,昏惨凄惶。
何丽芳望了眼教室,斥责完两名“观赏”窗外末日景象的学生后,发现还剩两个空位。这边,萧叶的身影迟迟地出现在走廊——半新不旧的藏青色棉大衣,宽大的连帽耷圌拉在肩后,帽内的棉绒沾着尘雪,没有戴上,棉衣的袖口也灰黢黢脏了一圈,像泥水染的地图。但至少在何丽芳眼里,萧叶的模样还是少有的素净,只是这孩子,无论上操午休还是课间放学,永远孑然一身,孤零零的,也不怎么说话。萧叶无声无息的来到她的面前,双目疏冷,犹如初春冰河上一口欲待融化的冰窟,透着凛凛寒气,潮圌湿而迷濛。
何丽芳努了努嘴,柔声道:“快进去吧”,她对萧叶的宽待事出有因——两周前,一向安分的萧叶无缘无故没来上学,他父亲接到电话,从冒着热气的焊接车间急三火四赶来,两人找遍小区学校,种种不详预感涌上心头,最后反是在家里找到了。问他怎么回事,他一声不语,街道派人来问状况,他爸冷冷瞥他一眼,便出门应对,屋里就只剩下他和何丽芳。
何丽芳坐到萧叶一侧,轻圌握住他的手,问起缘由,萧叶目色浑沌,喉咙咕咚了几声,唇角的干皮随着呼吸慢慢翕张,只是不语。何丽芳觉有只死去的乌鸦,冻死在他毫无温度的目光里。她将萧叶的手焐热,也只是静静等着,不想门外的父亲像要对众人撇清什么似的,抱怨了句“我天天上班,哪知这孩子犯什么病啊,他自闭!”
萧叶一抖,两行泪再也蓄不住,倏地崩出眼角,滚下脸颊,又在下颌止住,晶颤颤欲坠,他徒然的抿了抿嘴,却抑不住外泄的泪滴越聚越多。何丽芳望着他这泪津津的脸,一时也蒙住了,一个17岁的孩子,何以至此?直到萧叶抹了把泪,红着眼,嚅嗫着说,不懂活的意义,何丽芳瞧屋里家具稀少,尘灰堆积,不像有女主人的打理,大概估计了情况,也动了情,手指伸进萧叶冰凉的指缝,捧到胸前,眼角泛泪,对他说不要去想这些,人怎么样都要活着,很多事,想不明白……萧叶目光湿颤,直直望向窗外圌阴凉的天,空空地吸了会鼻子,逐渐收住了泪……
作为班主任,何丽芳不得不将这件事上报学校,教务主任也吓了一跳,全校开会,呼吁注意高三学生的身心健康……何丽芳望着萧叶进入教室,脱下棉衣,觉得他比一个月前又清瘦了许些。
走廊又传来了脚步声,是林木特有的节奏。
林木的一双大眼睛生得很神气,只是神情永远是冷的,斧凿刀刻的面部线条,唯有在排球网前得分时,才瞬间绽放,一离场,两颗黑琥珀般的眼珠便蒙了尘,幽幽的,像封印着什么上古的虫豸鸟兽。林木是体育特长生,家里搞地产,之前托关系上的市重点,觉得和学霸们不合,想着民办高中管得松,这才转过来,不过他那位上过市新闻的母亲,还是托校长把他送到何丽芳所在的最好班级,嘱咐再三。
林木的步伐有一种特别的利落感,作为体育生,身姿峭拔,体态匀停,仿佛从古代将军世家走出来的公子,几个门边的学生不由自主地转了头——他套了件软革黑皮飞行夹克,羊毛立领向外敞开,穿着训练时的窄脚靛蓝棉裤,茂盛的黑发夹着雪花,向何丽芳歪了下头,什么也没说,径自去了后排,单肩包朝桌上一挥,双手架上,蒙头就睡。
何丽芳对林木基本放任,只要在学校不惹事。她回到讲台,望了望下面,发现趴着的还有萧叶。林木这头独狼,平日不声不响,不知怎么的,那次萧叶没来,当她尽量克制着语气询问同学时,林木似乎是第一个感到有异样的,两道剑眉重重交锋到一起。但在何丽芳眼里,林木和萧叶从未说过话,他们各有各的冷——林木似宇宙,深邃空寂,萧叶似幽泉,清寥静僻,两人之间,隔着数万米的高天阔云,又会有什么交集呢?
“好了,萧叶抬头……离高考还有162天,大家拿出昨晚的卷子,对一下文言文阅读的答案……”
萧叶第一次发现林木的目光摄人心魄,是在五年级转到松海小学的早上。
那日,他跟着父亲穿过操场,忽然耳边一声吆喝,一个排球从球网的一边飞了过来,萧叶向来不接触球类,怔在原地不知所措。他父亲萧殿国身材高大,一把接过球,高高地抛了回去。经过球网的时候,萧叶注意到抛球的是个穿红色阿迪达斯运动体恤的男孩,他脚踩着排球,双手把着球网,两颗亮滴滴的大眼睛从网间的空隙里探出来,直溜溜盯着萧叶。或许是他白圌皙的面庞,或许是他清瘦有力的身段,又或许是他那颗明灿灿隐着夜月星辉的大眼睛,让萧叶的视线不愿意离开,两人互相打量,不大的操场,萧叶走了很长。
两人第二次的视线接触,是萧叶在小卖部买汽水时,当他将塑料瓶举高,透过瓶身观察太阳透射的五彩辉光时,从头顶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唤,萧叶抬头,看见上次的男孩,手撑着窗框,跨圌坐在阳台上,明亮亮的眼波滴下来,昂然瞅着自己。萧叶不敢相信是在叫他,心中隐喜,却下意识低头,像在细细研究瓶身上的汽水配料似的,可红衣少年那被风带起的球衫,已化作一柄鲜红的旗,在萧叶11岁的心里摇曳开来。
两人目光的探触,在接下来的日子,如同恒星与行星的环绕,时刻不离。红衣少年的形象,如同最烈的,抑或最慢的毒药,渗透到萧叶的心底,如火,如冰,如雪,如雾,在他的童年处圌女地上开山辟海,催发冷暖。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地感觉,与其相识的渴望愈发浓烈,直至食不下饭,坐卧难忘,终于通过旁敲侧击,了解到男孩的名字——林木。
除了对名字的了解,萧叶还获知,林木是这所排球特色学校的校队主将,在同学间人气很高;虽然和几个成天惹事的男生是死党,却也懂得认真学习……放学时,一般是林木的奶奶来接他,他的家离学校不远,有次萧叶默默跟在后面,差点就一路来到楼下……
但是他们就是没有机会说上话。因为林木的“等级”,和萧叶相比,隔着太远,好比钟乳洞中,高挂的石笋与地上的青苔,即使青苔默默承接着一滴滴从石笋落下的晶莹水珠,它的光华也无法被倒映到高高的洞顶。然而,两人磁极般相互吸引的眼神,却被一些别有用心的“游客”看到了,流言如水,在年级里逐渐扩散。
萧叶隐隐约约察觉到一丝风向的转变,却毫无防备。直到一个烈日毒辣的午后,萧叶前往操场打扫分担区,刚走几步,一阵劲风向耳畔袭来,砰咚一声,一股钝响,他的脸犹如被马蹄蹬了,视野一黑,大脑空白,耳边响起嗡嗡的轰鸣,待他睁开眼,从太阳穴到耳根,如熟透的虾一般肿,渗着针头般的小血点,火烧火燎的疼。萧叶一时失聪,感到时间放慢,眼前的同学若磁感线般层层后退,让出了一条路,“路”的另一头,是身着腥红色球衣的林木。林木接回他的球,又狠狠砸到墙上,头也不回地离开,只剩下满操场交头接耳的同学。
再后来,两班合上体育课时,一个班里的小头头听了几句林木的耳语,从操场一头跑向萧叶,二话不说拉下他的上衣拉链,萧叶拼命抵抗,仍被扯出粉色圆领缝着花边的秋衣,一旁的胖女生夸张的捂住嘴,指着萧叶大喊:“哟,萧叶你怎么穿女生的内衣?”萧叶的家境一般,的确穿的是她母亲单位发下来的保暖秋衣,从此便被贴上“娘们胎”的外号……
萧叶有时想,如果当时他能勇敢一点,如果他真的跟着林木来到楼下,提前和林木成为朋友,林木便能维护他,两人的关系便光明正大了……可是他没有,他胆小,懦弱,犹疑不决,不经世故……他和林木之间的若有似无拖得越久,越会成为旁人的把柄,而这些人只会说,是萧叶主动去勾引林木,被报复只是活该。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才不是什么天使,他们是一群极度残忍的小恶魔,专以别人的胖、丑、矮、瘦、口齿、衣着、动作……一切负面的异样为食,以此为乐。
记忆里,林木只跟萧叶说过两句话,第一次,在他们的相遇,林木叫出了他的名字;第二次,在他们的相别,林木同样叫出了他的名字——六年级下学期,学校组织去农场学农,栽完树苗抬头擦汗的林木,看到萧叶幽幽望着自己。晚上,林木来到萧叶所在的通铺房,隔着纱窗,冷冷地问:“萧叶,你为什么叫萧叶?”萧叶不语,目色若月光下的芦苇荡,倏地浮过一只水蚊,扑簌簌颤了颤,乌鸦般漆黑的双眸缓缓滑过窗纱,停在那近在咫尺的黑影下,迎接他温热的鼻息。清风不兴,夏虫缄默,两人若月下相遇的野猫,黑暗中蹑足,凝视,彼此闻嗅……直到几个同学经过,林木“噗”地朝萧叶吐了口浓痰,那淡黄绿色的粘圌液,像块嚼过无数次的口香糖,皱巴巴挂在网上,整夜散播着酸臭,第二日,便风干的无影无踪了……那是萧叶与林木童年回忆的终结。
从那时起,萧叶对林木的情,化成了耻,他学会了隐藏情绪,将这份耻情深埋于心底。新的9月,萧叶升到C校,林木去了G校,两人的交集戛然而止,可这份耻情却压也压不住的,渐渐移到了其他男生身上,他终于明白自己属于怎样的人,但他怕,他怕他的“身份“被识破,怕再次受到惩罚,可班里偏有几个知道他底细的人,常开他玩笑,还把他的“事迹”讲给他人听,由此,萧叶便主动与周围拉开距离,初中的三年,虽然别人都说他温和善良,他却没交上几个知心朋友,压抑的耻情也使他愈发的疏离和孤寂了……
林木睁开睡眼,已是第二节课。窗外仍旧阴云四合,黄尘漫天,街道上汽车三三两两,顶着雾灯,幽幽的像一团团鬼火。他拄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瞧了半天,目光一扫,发觉萧叶也望着窗外。自从林木转到这所学校,他俩还没说过一句话。萧叶在班里存在感很低,与周遭保持一种礼貌性的距离,和谁都不怎么亲近。林木本来想个时机,同他不深不浅地聊上几句,将过去一笔勾销,可萧叶的目光永远是冰冷的,与他迎面相遇时,也只是颔首垂目而过。林木没有机会,也不屑去创造机会,反正他们又不是一路人。
到了新学校的林木如鱼得水,很快认识了一批“混着”的朋友,放学出去喝酒抽烟,彻夜狂欢,偶尔找个懦弱的学生揍一顿,抢点钱,纯粹为了乐子。林木堕落了。初二的时候,他父亲赌球负债,问母亲吵架要钱,威胁离婚,家里便如凉水倒入热油锅,无一日安宁。隔年奶奶病世,母亲事业家庭两头忙,无暇顾及林木,但她有钱,林木身边便聚集了一批酒肉朋友。荷尔蒙激荡的岁月,林木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他交过三任女朋友,体验过不同女人身上的香柔甜辣,却无法长情,始终缺失那种瞬间击中他心扉的感觉,这感觉,很久很久以前,某个人,曾带给他过。
林木望着萧叶凝视的那扇窗,发觉玻璃上印着萧叶淡淡的脸,仍旧那么白净,疏漠,那水沉沉的双眸,似母亲从日本带回来的曜变天目盏,流着溶溶的天青色水釉。林木盯了一会,心底没来由的焦灼起来,他重重呼了口气,却又将目光聚焦到萧叶脸上,忽然,他发觉玻璃上的那双眼,似乎也在瞧自己,他直直的盯着,直到确认真的是,心如石块坠入深潭,怦然一凛,潜伏潭底的鱼群涌出眼眶,又噗通跳了回去。
一天就在老照片般的昏黄色调里混混沌沌的淡去,放学铃响起,众人撑着伞,纷纷离了校门。
一片雪花轻轻贴在萧叶冻的锈红的两颊,两条绕在衣领间的松紧绳坠随风不住地摇摆,萧叶立在一间围着矮墙的院落外,手握扶栏,头往里凑,眸光随着院里的灯火扑闪明灭。这间院子曾是日占时代的军官宅邸,如今住着一对海归华侨,萧叶平日若走着回家,便会伸着脖子朝里面望上几眼。每逢夏日,绿油油的爬山虎装饰了整片矮墙,高大的柿子树坠着拳头大的小太阳,粉瓣白心的十姊妹蔷薇顽强地攀上栏杆,对着行人笑。房子的男主人时常握着水管,浇灌院里的青菜瓜果,妻子和孩子便坐在玄关的台阶上看漫天云霞。时光清浅,空气里弥漫着金色的尘埃,玫红色的霞光将一家人轻轻笼罩,任外面怎么车马喧嚣,尘土飞扬,院子里永远欢声笑语,鸟语花香……
家,什么是家呢?这才是家的样子吧,但萧叶不敢奢求这样的家,他只希望离了母亲的父亲少喝些酒……下班后别只看球赛不理他……打麻将输钱后不要发脾气……周末和同事钓完鱼,早些回来,做上一锅鲜甜可口的炖鱼汤……
明天是平安夜,院子里参出一颗高高尖尖的宝塔松,夫妇的两个孩子——比他年龄略小的一对姐弟,正在为圣诞树安小灯泡,层层环绕的灯泡,似放着金光的小辣椒,扑闪扑闪的,诱圌惑着栏杆外的萧叶。天色向晚,萧叶将脸又贴近了些,贪婪地吮圌吸着院里幸福感,细细碎碎的小橘光若春江上的孔明灯,在萧叶苍青色的眼波里流淌,缓缓地远了,静静地沉了。
末了,姐弟俩回到室内,萧叶不得不转身,在月色的掩映下,寂寂地离去。
入夜,萧叶睡得很早。意识的夜空一片死寂。少顷,黑夜中杳杳升起四个光点,一个点是头,两个点是翅,另一个是尾,勾勒出夜航飞机的轮廓。萧叶梦见自己坐在这架小小的飞机上,椭圆透明的驾驶仓内,前后拥坐着他和林木。林木依旧穿着那件黑皮羔羊领的飞行夹克,宽大的护目镜推到额前,双手环抱萧叶的腰,指导他驾驶飞机。他将下巴枕在萧叶柔嫩的肩窝,前胸紧贴萧叶后背,右手攥着萧叶的手,缓缓摸向腿边挺立的操纵杆,有时力道下压,有时轻轻上提,有时绕弄柄头,有时摩挲柄杆,萧叶觉得有股酥圌麻的战栗层层钻入血管,直达四肢百骸,颈间不禁汗毛耸起。林木凑到他的耳边,轻呼放松,微热的气流,驯服了萧叶耳畔的每一根绒毛,又顺着耳道,温热地淌入心窝。机外的不稳定气流越发强烈,萧叶的喘息跟着加急,林木也随之加快操纵频率,远方的天穹露出一丝熹微的晨光,驾驶舱外不再是黑夜,而是蛰伏着的太阳。终于,仪表盘的指针指向最大,飞机向苍穹的顶端猛冲,萧叶与林木若磁质的榫卯,紧紧贴和,换挡,提速,冲刺,两人与天空成九十度,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心脏撞到一起,一同越上至高的巅峰。刹那间,世界一片浓白,炽烈的太阳风将他们击穿成粒子,两人化为跃动的波,化为纯粹的能量,化为两股最原始的存在,向宇宙深处扩散,向万千星尘起舞。末了,聚成两粒流星,披着万道金霞,撕开密密层层的灰黯天幕,湛蓝的天宇光洁如洗,一片澄明。直到晨风相迎,他们散作蒲公英,撑着白色的冠状小伞,飘着,旋着,缓缓坠向温柔的大地……
第二天
街道上响起铿锵细碎的铲雪声,自行车轮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道交错的轨迹。第三节是体育课,男生们扫完校门口的积雪,急不可耐的拥去球架。萧叶套了一顶暗红色的针织套头帽,鼻尖和两颊却冻地通红。他将雪铲立到一旁,幽幽望着往库房去的林木。昨日稀松平常,誓言没有应验,第二天了,他不能再被动等待,要主动创造机会。
林木戴着口罩,穿了件修长过膝的黑色棉外套,下圌身披风似的朝外摆开,手托着铁铲,高高拔拔地往前走,有古代大将的气势。只有他和萧叶的铁铲还没送回仓库,机会不容逝去,萧叶下意识拎起铁铲,快步跟了上前。
仓库不大,没有开灯,只有一台兀自发光的电热扇,充当热源和光源。林木在最里面,将铁铲摆正,他听到后面的脚步,没回头,只递出手,欲接铁铲。萧叶的脸上被黑暗蒙了层纱,握着铁铲的手不住颤抖,像抱了枚炸圌药管,每走一步,心脏都被鱼鳞刀刮蹭一遍,颤栗不止。近了……又近了……林木转头,电热扇的橘光缓缓揭开了萧叶的脸,也映出林木目光中的讶异。一刹那,气温骤降,两人的手冻在半空。须臾,林木面无表情的抓圌住木柄,抽回铁铲,萧叶幽幽转身,寂寂的退后,心中塌了一块。
不能放弃……不能放弃!萧叶心鼓擂动。他退了步,十指紧握成拳,又次第松开。不能就这样离去,他付出的代价不允许!他瞥见墙角的电热扇,便默默坐到一旁,装作烤火,双手在电热扇的护网上缓缓游移,像在一张透明的藏宝图上摸索宝藏。橙色的光辉烧亮了他的半边脸,却将另一面衬得更加黯淡。
林木收拾好铁铲,转身欲出,愕然看见萧叶的半边脸,一时怔住,问了句:“干什么呢?”那嗓音,那语气,与当初“萧叶,你为什么叫萧叶”如出一辙。萧叶心像被刺了一般,窒了片刻,喉咙咕哝了一下,轻声回道,”烤火“。
这是两人自小学结束以来,第一次交谈,也是萧叶的嗓音第一次单独传入林木的耳道。林木沉下脸看了看他,转身扯下口罩,掏出烟,寻了半天打火机未果,又撇过头,移了过来,将烟头探入电热扇,一缕白烟袅袅升起。他浅浅吸了口,便挪到一旁,自顾自的上下拨圌弄手机,不时吐出一串长长的烟迹。
两人相背,良久无言。
时间化作无数小虫,在萧叶的心头啃食,交圌配,产卵,孵化,沿着血管,密密麻麻爬遍周圌身。直到林木呼了口气,猛的关了手机,转身,直勾勾盯着萧叶。
萧叶的目光若月色下密密掩映的松针,层层叠叠,虫鸟不侵。
林木抖了抖外套,走了过来,鞋底与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萧叶的心挤上喉咙,手像受了炮烙,不住颤抖——要来了,要来了,誓言要应验了?这黑夜的诺言,这自毁的代价,这渴盼许久的时刻!
林木叼着烟,烟头上圌翘,黑压压似座铁塔,立在萧叶面前。他慢腾腾伸出双手,隔着萧叶的手,接受电热扇的热度。四手空悬,仿佛穿了提线,掌侧被电热扇的火光焚了一道金边。林木的烟头逐渐变短,零星坠下的火光,在萧叶的手背点燃一朵朵炎的涟漪。烟气弥漫,萧叶忍不住咳了一声,又死死憋住。林木发觉萧叶很冷,在瑟瑟发抖;萧叶觉得林木的眼眶蓄着熔岩,欲待喷流。两人没有对视,却均感到彼此视线的温度,林木目光灼灼,似贪婪的淘金客,深挖地底矿宝;萧叶眸色沉沉,若危险的深林,诱圌惑猎人探索。空间的维度慢慢坍缩,两人的双眼化为黑洞,自旋,互吸,胶着,直到萧叶头顶的空气熔成灼热的液晶,沉甸甸缓缓下压,将其全身包裹,星星点点的火苗从心底沸起,渐起燎原,与之内外夹攻,下一秒,若林木再不说什么,他就要熔化。
快说
快说
说点什么……
黑夜为何还不让林木开口!
他的生命只剩下两天,他心中不断念祷——求求你,求求你,黑夜啊,如果此刻应验了,我甘愿做你的奴圌隶,将所有生命献与你。我什么也不相信了,我只信爱,一点点,一滴滴就好,让我感受一下,这人世间唯一的温暖。此后,我愿化为恶魔,杀人饮血,万恶不赦,一生一世唯你所使!黑夜啊,求你答应我!
直到林木嘴角一斜,将烟头吐到地上,脚尖踩灭,淡淡撇下句“你出去记得把门锁上“,转身离开,萧叶脑中的幻想巨厦,瞬间崩解。他的耳畔乱麻嗡鸣,半张侧脸烧得血红血红,仿佛又给当初的排球击中。愿望并未实现,黑夜拒绝了他……或许黑夜本就未答允他什么,一切都是他的臆想,都是一厢情愿!林木已不是过去的林木,如今的萧叶也不再单纯。他就像触角受过伤的蜗牛,终于慢慢探出了柔软的触角,上面承载着他压抑已久的耻情,他试图去触碰林木,冒着再次被惩罚的危险,然而,黑夜背弃了他,再次灼伤了他,他不再是那个和林木你看着我、我望着你的萧叶了,此刻的他跪倒在林木面前,成为乞怜着爱,摇尾求圌欢的奴圌隶,他本想背水一战,挣脱这耻的枷锁,却还是赤圌裸裸的输了。
萧叶轻轻地笑,像这寂寂的空气给他讲了个笑话,他将指头慢慢抵上电热扇的护网,灼痛撕裂神经,层层蔓延,却压不过心中屈辱。他缓缓阖上眼,若行将圆寂的老僧。脸上似打翻了油灯,泪光可怖。
第三天
萧叶的命,只剩一天。而他期待的爱,尚未来临。不论是谁,不论什么动物,只要给他一丁点的爱,哪怕皮屑般大小,汗毛般粗细,都好,这是他与黑夜的契约,纵使代价是付出余生。可这第三天,仍旧波澜不惊,直到最后一批学生离开了教室,全校熄灯,萧叶从厕所摸出,像贼一样趴窗翻入教室。既然黑夜不让他吃肉,那获得一点点肉渣,有何不可。去翻翻林木的课桌,像狗一样闻一闻可吃的食物,去吸取最后一点爱的气味,怎算强求?
林木的桌子,一半是课本和空卷,另一半是铝制笔盒,一个香蕉,女生送的圣诞卡,空白的答题纸,在最深处,萧叶发现了宝藏——林木戴的黑口罩,不像是便宜货,口罩上有两排金牙装饰,外围覆着碎碎的铜质流苏,提起来叮当作响。萧叶颤颤巍巍将口罩摊开,在呼吸的位置轻轻闻嗅,有股淡淡的棉花的微酸和涩苦。
萧叶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这是对他曾经纯洁情感的玷污——曾经的萧叶那么单纯,良善,从不心怀歪念,惹事生非,而如今,他彻底的堕落了,做出如此不堪的行径。他蓦地想起初中时的一次出走,那时候,他的父母吓坏了,好友峰也回信安慰他,他对生活还充满了憧憬,不论外界如何扭曲,心中理想主义的屏障仍旧牢不可破。可是如今,一重又一重死水般的生活让他窒息,他感受不到家的温暖,朋友的友谊,校园的青春,成长的欢乐。他从一尘不染变为清高孤冷,从待人和善变成自我隔离,玉石俱焚宁死不屈的气节早已伏倒在扭曲的爱圌欲脚下,无比猥亵卑微,无比丑陋龌龊。那就一损到底吧,他戴上口罩,将鼻子深埋,疯狂地吸吮林木遗留的味道,这才是黑夜允诺的小小馈赠,他余下的生命不值一钱。
倏然,走廊外响起钥匙叮当碰撞的响声,萧叶骤然一楞,耳廓张起,似听到鹰唳的田鼠。是传达室大圌爷的例行巡视。手电筒的光束滑过教室的桌椅,萧叶跃到墙边,俯首帖耳,像只暗中潜伏的蜘蛛,捕捉空气微微的响动。良久,脚步走远,萧叶看到自己这番惊惶的丑态,不禁哑然一笑,嘴唇空自抖动,像精神病人的呓语。两行热泪顺着眼角,爬入墙壁,在缝隙处分叉,蜿蜒中逐渐冰冷。
萧叶从校门走出,已将近10点。呼啸的汽车在积雪的路面压出一道道污泥,他黑黢黢地杵在无人的候车亭,戴着林木的口罩,幽幽望着夜空,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萧叶转头,见是个细长眼睛,带耳钉,染了红发的青年,青年亲昵的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要问他个事,去后面借一步说话。
是黑夜的补偿,还是意外的馈赠?
萧叶的眸子颤了颤,妖圌艳的霓虹流光印在青年脸上,红一块,青一块,似日本能剧里戴面具的山怪。可他还是跟着去了,青年生怕他反悔,索性将胳膊绕住他的肩膀,不经意的触碰,温暖而危险,令萧叶身子一凛,下意识回了句“很久没有人抱过我了”。男生暧昧地笑了,带他进了胡同,墙边走出一高一胖两个男的,耳钉男将萧叶往前一推,“没想到遇上个玻璃”,他笑着,堵在萧叶的身后。
高个男上前,阴邃的眸子转了转,上下打量萧叶,进而勾住萧叶脖子,将其搂到胸前,以蛇一般缓缓地,嘶哑的声音,说向他“借点钱”。萧叶目色幽微,不动声息,任高个呼出的热气蛇信般舔圌舐着他。他的心已冷,逃过了这一劫,又不知有多少夜的獠牙在向他张口,他累了,或许这几人是来自地狱的小鬼,接他上路。几人翻兜搜钱无果,高个便用手背拍了拍萧叶的脸,口罩上的铜流苏发出闷响,高个见状,随手一扯,将萧叶的耳根撕得生痛。刹那间,萧叶黯淡的双目激出火光,心底腾起一股偏拗至极的倔强,手若袭雀的蛇,一把将口罩抽了回来。高个转身,一巴掌呼到他脸上,两个小弟后面抱住他,可萧叶五指若牙,死死不松手。高个化掌为拳,又狠狠的向他手背砸去,砰通!砰通!萧叶忍着剧痛,抓住他的手,指甲往肉里扎,挠出血痕,高个盛怒,一脚踹到他胸口。霎时,天翻地覆的眩晕中,萧叶想起了林木,那个将排球狠狠砸向他的林木,若林木看到这一幕,会来救他么…?他被踹了个趔趄,晃晃悠悠倒地,但想起林木来,却又顽强窜起,野猪般嚎叫着冲过去,心中只有一句话:来啊,一起死吧!
口罩终究被抢走,萧叶趴在冒着白气的下水井边,破碎的镜片划破了脸,血滴顺着紫肿的嘴角往下圌流,他粗喘着气,将眼镜收到兜里,用棉衣抹干了额头的血,继续朝家走。
黑夜如血,从萧叶的头顶四面八方的渗开,街灯与霓虹灯散着刺眼的光晕,万物在他的视野里模模糊糊,失了边界相互掺杂,分不清圌真真实实。寒风刮掉了他眼角的泪,额上血已冷凝,传来丝丝锈味,他张嘴吸了几口这混着血与风的寒气,这原始的夜的味道,感觉只有此刻的痛,才令他存在,只有这搏斗后的淋漓畅快,才最真实。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一个凭空炸裂的石猴,之前被善的枷锁束缚,耻的大山压迫,而现在,他反抗了,他解放了,他可以做自己了——他自由了!
今夜是圣诞,天上又飘起细雪,萧叶抬眼凝望夜空,想到这雪,竟和人是相似的,每一片雪,最初都是洁白不染的,但落的位置千差万别,命运也就各不相同。那些落到墙头屋顶的,便可整天晒太阳,只管泛着晶莹的光,吸引人的喜爱;那落到花间枝头更幸圌运,被人用瓷罐收敛,长期静置,末了化为一碗醇清四溢的茶,沁人心脾;可那落到街道上的就糟了,被车轮一遍又一遍碾压,又混入污泥杂质,渐渐由白变黑,溅到行人身上,被行人厌恶,被小孩子踩到,弄脏了鞋,还有受父母的痛骂。飘茵堕溷,连雪亦是如此。倘若有那么一粒雪,怀着一颗高洁的心,不堪被污,那除非有人将其捧走,用温暖的手心帮其融化,否则,这粒雪,终将淹没于那污秽的恶臭的浓黑的浊水里。对于萧叶来说,爱就是那么一点点使其融化的温度,他眼中的爱不是幸福,而是救赎。
“既然堕落,那就堕落的更彻底些吧”。萧叶想起回家路中的公园,有座凉亭,听说晚间常有“同类人“在内相会,萧叶之前不敢进去,现在他来了勇气。他幽幽地沿着小路走,路旁光秃秃的冷杉和黑压压的松树审视着他。月光薄凉,碎雪纷飞,凉亭黑寂一片,他独自坐在亭椅上,少倾,灌木从沙沙作响,冒出个黑影,先在亭子外绕了几圈,瞥了瞥萧叶,然后上前,问他在做什么,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萧叶学着电影《蓝宇》里的片段,欲擒故纵,回了句“不关你事”,没想黑影二话不说,直接走了。萧叶顿生后悔,不久,从斜后又摸进来一个身影,是个五六十岁的大圌爷,穿个破烂的军大衣,萧叶以为是公园看守,心叫不妙,大圌爷问萧叶坐着干嘛,萧叶只说是在休息,大圌爷无话,只站在原地冷冷看他,萧叶时不时也抬头回看,直到大圌爷走了过来,语气变得温和,他搭上萧叶的手,说让他帮个忙,看萧叶没拒绝,大圌爷就把萧叶的手放到身子底下,锯木头似的上下蹭着,也不知做什么,只发出哼唧哼唧的呻圌吟,过了会,萧叶才猛然懂得动作的意义。他望着大圌爷满脸的皱纹,与那夹着雪花的灰白头发,没有害怕,反觉悲哀,这个大爷,会变成将来的他么?或许他比他更需要关爱……默了良久,大圌爷喘着气,松开手,冲他暧昧地笑,萧叶也浮出笑靥,对他说:“大圌爷,我想给你个吻”,继而,在大圌爷脸上轻啄了下,粗粝,冰凉,有淡淡雪花膏的味道,他顿了顿,又将嘴唇沉沉地陷了下去。大圌爷喜不自禁,摇摇晃晃起了身子,手哆嗦着下移,掏圌出物事,对着萧叶,快速taonong,以接近哀求的语气,要萧叶不要走。萧叶无言地盯着他,月色照不到的幽暗里,大圌爷的身子上下起伏,腿型不断在I和O之间张合变换,像跳什么古怪的求偶舞,那解开的皮带钢扣,闪着微光,一抖一抖,似粒欲滴未滴的泪。寒风摇动树影,四合飒飒作响,大圌爷一声颤呼,一股浓熟的石楠花味呛入萧叶鼻腔,他看到脚下伏了一坨白色nianye,一朵雪花轻轻的吻上去,缓缓的融释了。
从公园出来,雪刮得越发蓬勃了,萧叶想着,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的雪花般的爱,他也会把它当成七色花,掰成数瓣,撑着他奋勇前行,不至于堕落至此,可是,可是……他见路旁黑黝黝的枯树死命的往天上扎,却沾不到一丝月亮高洁的清辉,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这样的高洁呢?月亮为何这么吝惜自己的光彩呢?
离家尚有距离,可他脚下越来越飘,身子也不住地颤抖,他太累了,他想睡在街边,永远沉睡在这无际的暗夜里……忽的,他脚下一空,身子直溜溜向下坠,他惊恐地张开胳膊,两臂重重磕在井边,整个人悬在了井口——他没戴眼镜,跌入了无盖的下水井,井下是哗哗翻涌的热水,白色的蒸汽层层上冒,沿着裤脚窜入他的全身。“救命,救命!”他一边呼救,一边两手撑地,拼命向上爬,可身上棉衣厚重,脚下又没有支撑,蹬了几次,无济于事,力气反而越来越小。黑夜从井下吐出炙热的气息,死的恐惧穿透他五脏六腑,直逼大脑,动摇他最后的理性——罢了!三天将近,是黑夜来迎接我了,我已堕落的不成样子,还有必要挣扎么!活着有什么意思,挣扎有什么意思?不论黑夜是否还会实现愿望,我对这个世界已经精疲力竭,既然如此,那就将生命献出来吧,就让黑夜的口将我吞噬吧,就让我在这四下无人的黑暗一角,悄无声息的与这个世界告别罢!
圣诞夜,远空杳杳升起了几束礼花,哗啦啦打破寂静,都市的男男女圌女在霓虹闪烁的商业街上穿行,商店的巨大圣诞树散发着金色的光辉,五光十色的浪漫情调弥漫着整个城市,谁也没有注意到黑暗里,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徒然挣扎在死与生的边界。他想起三天前的傍晚,他在天台上发现了一只跌落鸟巢奄奄一息的幼雀,他想自己可以救他,但是谁,又能来救自己呢?他以往做了那么多善,连踩到小草也要道歉,却仍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既然如此,索性反过来吧。恰逢此时,黑夜降临在他的头顶,狡黠的望着他,跟他说,可以帮他,代价是,剥掉这只麻雀所有的毛,用剩下的余生,换得三天的爱。他颤抖着,望着这只孱弱的小家伙,当他拔下他的第一撮毛时,凄厉的叫划破夜空,撕裂他的耳蜗,那毛下瑟瑟发抖的粉圌嫩的肉,每个毛孔都泛着血点,冲击他的视网膜。罢了,罢了,他终究不忍,可他不能放弃契约,他放下这个奄奄一息的小家伙,从家里取出镊子,伸向胳膊上的汗毛,一根根拔了下去。
挣扎,生的挣扎,痛深深嵌入肉里。
他一边哭,一边叫,直到黑夜没了踪迹,他不知道这代价是否被接受了,又或许,黑夜本身并未答应他什么,一切都是他的幻想……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之刻,脑中凭空出现的,精神病人的绝望幻想,仅此而已……
一时间,他脑中过电影般,想起了很多事情。他想起母亲临走那天,他哭着拖住母亲的皮箱,被愤怒的父亲拉起双脚,整个人横在空中,又扑通摔倒地;他想起那几个小学的同学,把他拉进厕所,扒圌开他裤子,看他是男是女;他想起自己运动会没穿校服,被班主任当着全体同学的面,一下一下往队伍外拽,无数双眼冷笑着看他好戏;他想起林木那深海般让人窒息的,沉着星河与皓月的双眼,散着清寒氤氲的胧辉,引诱他步步深陷。他逡游,沉溺,彷徨,挣扎,遍体鳞伤后上岸,奈何那两粒眼,逃也逃不过似的,化为两颗蕴着魔力的种子,直直扎进他心窝,吸走所有养分,继而拔出万顷森木,郁郁葱葱,蔚然成海,再次将渺小的他淹没……
他感到自己在一座黑色大山的狭窄缝隙里跑,每跑一步,墙壁与地面就伸出无数的手,在后面掐他,撕他,将他扯的衣衫褴褛,血肉淋漓。他咬牙拼命的往前冲,在尽头,看见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白衣少年,少年被铁链缚住,身上爬满吸血的蚤子,浑身血痕,不住呻圌吟。萧叶跑上前去,发现少年的双手并未完全困住,本可自行挣脱,但却一动不动,空自悲切。
“反抗,为什么不反抗?!”萧叶对少年疾呼,少年怯怯的望着他,水盈盈的双眼没有任何神色。
“反抗啊,你怎么不反抗!?”萧叶哭了,跺着脚,大吼着,冲上前,扑掉男孩满身的蚤子,用力扯开铁链,将男孩从束缚中救出,两人手拉手,往山洞的洞口跑去,无数的利爪阻住他们的路,萧叶双目通红,上下缠斗,终杀出一条血路。洞孔的微光越来越近,白色的不可知的外界在迎接着他们,突然,男孩不走了,萧叶回头,见男孩瞳孔散出的,不是恐惧,而是沉沉的平静如湖的坚定。一刹那,萧叶明白了,另一半的他终不愿沾染这尘世的污浊。他放开手,强忍眼角的泪,口中喃喃:“好,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我,我,不再是你,我们将一个灵魂分成两半,各自承担善与恶的选择,如果将来发现了另一方的魂魄,就将对方掩埋在雪地里,另一个,无怨无悔的往下走!就此告别吧,另一半的我!”
顷刻,山洞里天崩地裂,雷声轰鸣,许多夜叉恶鬼冒了出来,要将两人拉回洞去,萧叶最后望一眼少年,心中呐喊,“今次不死,我就在黑夜中重生!”随即转身,卯足全力向洞口冲刺,为了另一个自己,他要活!他要活!他要活!
视线回到现实,萧叶呼号着,似一株从土里翻出的幼苗,用尽最后的力气往上爬。挣扎,生的挣扎,痛深深嵌入肉里!直到他弯着身子,侧卧在地,生的泪水从眼角簇簇涌落,转瞬结为冰花,片片白雪覆在他的全身,万籁俱静,黑夜无息,良久,他颤悠悠撑起身子,将雪抖落,踉踉跄跄地朝家走。
死一般沉寂的浓黑的夜里,萧叶看见一串闪烁着的小橘灯,在高高的远方眨眼,他撑着墙,一路摸索到附近,发现是那栋他经常朝里望的院子。那光,是从圣诞树上发出来的,是啊,今夜是圣诞,有一扇二楼的窗,尚未熄灯,散着黄莹莹的温暖的光。他靠在铁门前,缓缓滑下圌身子,定定地望着天空,“这才是他渴望了多少回的家啊!”
瞬息之间,萧叶冒出了一个想法,他想敲门,向这个家庭求救,沾一沾这个家庭的温暖,这家人一定不会拒绝的,只要他说自己被打劫了,他们就会让他喝杯水,给他披上个毯子,他可以在家里喘息片刻,获得一点点的关爱和温暖。这爱,不是靠林木,不是靠许愿,不是靠黑夜的“安排”,而是他自己争过来的,是他化身为魔,挣脱耻的枷锁,挣过来的!
但是,他凭何证明自己被打劫呢?他们凭什么相信他呢?萧叶犹豫了片刻,摸了摸自己脸,被镜片划破的创口已经冷凝,他毅然伸出手,重新将血疤戳破,沾着血,把脸抹的血肉模糊。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无边无际的雪花轻坠在这个瑟瑟发抖的17岁少年头顶,一只沾着血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向天空,尖锐的门铃划破了夜的冷寂,一扇又一扇的小窗缓缓睁开了眼,注视着这个血肉模糊的少年……
生的挣扎!
生的挣扎!
黑夜嚼碎着他的魂骨,
吐出一团模糊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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