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展的女友对白展说：“你不够爷们儿。”于是和他分手了。

    白展想：我不够爷们儿？

    白展想起有次和女友在一家餐厅吃饭。女服务员端上了一份水煮鱼，刚要转身走开，女友把脸一横，马上就是一嗓子：“服务员！”女服务员转身，怯生生地问道：“您好，什么事？”“上错菜了吧！”女友一脸严肃地说。女服务员一时有点懵，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应对。女友接着生气地说：“我们没点这个菜！”她一只胳膊搭在桌子上，另一只手用筷子指着水煮鱼，耷拉着眼皮，噘着嘴，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女服务员半天才支吾道：“我帮您查一下？”女友不依不饶：“太不专业了吧！”白展只低头扒拉着盘子里的菜，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也噘了噘嘴，没说一句话。服务员连声说对不起，然后端着那一碗水煮鱼，快速地走开了。白展这才瞥了服务员一眼，看得出来，是个农村来的姑娘，脸上露着怯。白展想，要是自己一个人吃饭，估计会是笑呵呵地跟服务员商量，上错就上错了，没什么大不了，没必要生气。农村人来到大城市讨生活，不容易。白展老家也是农村的，来到北京读书、工作，已经漂泊了十多年。白展有个大他三岁的姐姐，姐姐读书的时候不努力，没考上大学，读了个专科学校后，只得外出打工，三四年之后，又回到老家，托关系进了当地的饮料厂，当质检员。白展每次看到从农村来到大城市打工的年轻姑娘，就想到姐姐。不知什么时候，网络上出现了“厂妹”一词，说的是在工厂里上班的农村姑娘，白展又想到了姐姐。当有人调侃“厂妹”低劣的品味时，白展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由服务员到姐姐，再由姐姐到服务员，白展之所以对服务员的态度和女友不同，原因就在这里。不过，白展还是想：因为这，我不够爷们儿？

    白展不爱说话，在公司没什么存在感，当大家七嘴八舌说得热闹时，白展总是一个人静静地看着电脑，做自己的事。白展的一个同事有时候会拍着他的肩膀，开玩笑地说：“小白啊，有时候几天没注意你，我寻思你离职了呢。”白展只是笑笑。白展在公司认识的人，基本都是自己组里的。虽说认识的人不多，但白展和同事相处得很融洽。相处得融洽并不代表白展喜欢自己的同事，相反，白展并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也不喜欢自己的同事。即便如此，白展和同事们说话，总是笑呵呵的，从不和任何人闹别扭，只要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抬杠，不争论。其实，不仅对同事，白展对任何人都是这样，包括女友。白展的女友说白展：不善争执是情商低的表现。白展也只是笑笑。女友常提起自己的同事李哥：“李哥情商特别高，在公司，跟哪个部门的人都能说上话，又是打招呼，又是开玩笑的。”白展了解这样人，白展的小组里，也有两个“情商特别高”的同事，跟哪个部门的人都能说上话。但是他们俩却彼此不对付，而且还常听说他们跟别人闹出不愉快的事儿。但不管怎样，他们比白展的存在感，确实强了不少。白展想：因为这，我不够爷们儿？

    白展又想起了自己去世的姥爷。姥爷在家里就是个不拿事儿的人，姥姥因此过度地操劳，早早地去世了。但虽说如此，姥爷和姥姥的感情却很好，白展的妈从没提起过姥爷和姥姥吵架的事。还有白展的小舅，也不太能当得了家。白展记得大三寒假的时候，到小舅家走亲戚，不知道小舅和小妗之间发生了什么，小舅和小妗说话，小妗爱答不理的，小舅只好不再吱声，默默地摆弄着手机。俗话说外甥像舅，这让白展觉得心里怪怪的，难道自己将来会像舅舅一样，像姥爷一样，用女友的话说，不够爷们儿？白展又想到自己的模样，白净、瘦高、细胳膊细腿儿，本来觉得挺好，这会儿，却觉得不开心，觉得少了点男子汉气概。白展越想越觉得不能跟舅舅一样，越想越来劲，越想越觉得应该做点什么，证明下自己。得做点爷们儿的事！白展想。

  2

    要像个爷们儿，首先得有气势。白展之前走路总是低着头，弯着背，靠着路边儿走，眼睛不是瞅着地面，就是左顾右盼，对面来个人，他便远远地躲开，从不和对方打照面。这会儿，白展开始挺胸抬头，正视前方，对面来了人，白展也硬生生地迎过去，即使感受到对方强大的气场，他也梗着脖子不低头，决不在气势上被对方压倒。看起来白展在跟对面的人较劲，但其实是跟自己较劲，要自己变得像个爷们儿。

    白展在公司是老好人，这会儿他寻思着，不能什么都忍，该试着怼一怼人了。可是白展这一怼，就怼了自己的上司。一个周五的下午，马上就要下班了，本来应该是心情放松的时候，上司叫上白展和其他两位同事开了个小会。上司在会上不停地夸赞组里的另外一位同事，从那位同事入职之前的工作经历，讲到入职之后的工作表现。上司不停地强调，要像那位同事多学习，要多找工作的感觉。

    白展本来就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听到上司唠叨个没完，便觉得有些烦，越听越觉得生气。他一边听，一边皱着眉、噘着嘴，双臂抱在胸前，一副不买账的样子。听着听着，白展终于没忍住，开口了：“你这么说，好像我们跟傻子似的，我知道什么重要，什么对自己有利，要怎么做才能发展得更好，我没有那么做，不是我不知道该那么做，只是我不喜欢！”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白展觉得心砰砰直跳，脸也热得发烫，他知道自己说得过分了。但说过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白展又接着吧啦吧啦地说了好一会儿，才最终平静了下来。他一面觉得痛快，一面又觉得有些后悔，一是因为表露了自己对于工作的真实态度，二是觉得上司人不错，也挺看重自己，自己有点儿以怨报德的意思。不过转念一想，管它呢，既然要像个爷们儿，那就豁出去了。

    白展的上司是个开通、和善的人，很为下属着想，并没有为难白展，反倒自责是不是自己过于多虑和啰嗦。虽说为了像个爷们儿豁出去了，但白展事后还是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过分，于是在晚些时候，跟上司道了歉。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白展和上司之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白展在有些自责的同时，还有些许得意，觉得自己敢于表达想法了，虽然表达想法的对象似乎不太对，但总之与以往不同了。对，白展需要的，就是与以往不同，他讨厌以前的自己，他要做出点以往的自己不会做的事，要与以往的自己决裂。

    3

    白展的家距离上班地点不远，所以他常常走路或者骑车上下班。一个晚上下班后，白展仍是走路回家，走着走着，想起了以前的事，越想越觉得烦躁，越想越觉得生气，原本走路就快，这会儿走得更快了。穿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眼看就要走过人行道了，右前方突然出现一辆转向的汽车。白展注意到汽车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赶紧停住脚步，汽车贴着白展开了过去。“草你妈，傻逼啊！”白展冲着远去的汽车大声骂道。白展本来就觉得烦躁，被这么一激，心里的一团火，烧得更旺了。

    怒气冲冲地在路上又走了一会儿之后，白展找了个共享单车，骑上了。他一横一横地，把单车骑得飞快。不远处又是一个十字路口，眼看着绿灯还有十几秒，白展猛蹬了几脚。他注意到左前方有一溜儿转向的汽车，要在平时，白展一定会慢下来，让汽车先过，即使再等一个红灯也无所谓。可是那天，本来就生着气，又想到爷们儿的问题，白展觉得不能让。“凭他妈什么我要让！今天就是要爷们儿一回！”白展一边猛蹬着车，一边频频扭头，注意着左前方汽车的动向。很快，白展的单车就上了人行道，但他发现打头的车，并没有要减速的意思。看到打头的白色汽车猛冲过来，白展有些怕了，但怕也不行，已经来不及了。就在那一瞬间，白色汽车的车头擦上了白展骑着的单车的尾巴。“我草你妈！”白展大喊一声，紧接着连车带人，被掀翻在地。白展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白展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午后的阳光从白色的窗帘缝隙间钻入，直射在白展的右脸上。白展想避开刺眼的阳光，于是歪了下脑袋，紧接着“哎哟”了一声，只觉得脑袋像被刀剜一样地疼。白展的头上、左腿上，都绑着白色的绷带。白展妈本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低着头午睡，听到白展的声音，呼地一下醒了过来，冲到白展的病床前，眼泪啪嗒啪嗒便落了下来。“妈，哭啥。”白展妈哭得说不出话。“撞我那个傻逼呢？”白展咬牙切齿地说，“我要跟他拼命！”白展妈好不容易止住了哭，颤颤巍巍地说：“展啊，别想这些了，先好好养伤。”

    白展于是每天躺在病床上，想象着怎么样狠狠地揍那个司机，怎么解气就怎么来，怎么痛快就怎么来。他翻来覆去地想，一天能想上百回，有时候还会突然骂上两句。白展妈看到白展这样，常常忍不住哭。白展看到妈哭，只觉得烦：“哎呀妈，别哭，不是没死吗。”要是以前，白展不会是这样，白展很爱自己的妈，见不得妈伤心的样子。可是这会儿，白展只觉得烦，不是烦自己的妈吵到自己，而是烦自己的妈为什么要生出这样的自己，为什么生得细胳膊细腿儿、白白嫩嫩的，看着就不够爷们儿。以前还觉得白净挺好，被女友甩了，反而觉出不好来。白展妈只觉得伤心，却不知儿子的心思。

    白展的小舅来看白展：“展，咋这么不小心？”“那司机傻逼，我都上了人行道了，他还不减速……”正说着，白展忽又想到小舅的窝囊，觉得他不够爷们儿，于是便不想多说。小舅跟白展的妈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

    白展最好的朋友周正来看白展，周正和白展一样，也是个老好人。周正比白展早几个月找到了女朋友，他们的关系发展顺利，大半年过去，两人仍是如胶似漆。白展见周正来，便打开了话匣。白展将女友怎么与自己分手，自己怎么顶撞上司，然后又怎么出了车祸，一五一十地跟周正说了。白展跟周正说得着，平时很多事都要跟周正说，但白展跟周正说这些，很多时候只是排解自己的烦闷罢了，周正的话，白展却并不一定放在心上。周正劝白展，不是爷不爷们儿的事儿，是白展和女友不合适而已。白展的女友这么说，只是为了找个分手的借口，又或者，白展的女友确实觉得白展不够爷们儿，但白展并没有什么错，只是白展的女友不够喜欢白展而已。但白展听不得这些，白展生气的似乎也不是女友说自己不够爷们儿，而似乎是白展知道自己确实有些不够爷们儿，并且在女友面前暴露了出来，白展是在生自己的气。有些话，即使面对的是最好的朋友，白展还是觉得说不出口，只能藏在自己心里。话憋在心里，原本就难受，加上自己受了伤住了院，更是憋闷得很。

    和白展的床位挨着的，是一个老大爷，白展来的时候，大爷已经在了。因为白展只顾着自己烦闷，并没有注意到大爷的存在。周正来看白展的那天晚上，大爷主动跟白展说话了：“小伙子？”

    白展一时没听出来谁在叫他，左看看右看看。“小伙子，是我啊。”“大爷，咋啦？”“没啥，跟你聊聊天儿。”白展看着慈眉善目的大爷，满头的白发丝毫不乱。大爷接着说：“看出来你是个好小伙儿，大爷年轻的时候，就像你说的，很爷们儿，呵呵。喝酒，打架，脑袋开过瓢，那时候觉得啊，年轻就得热血，要不怎么显得年轻呢。后来遇到个喜欢的姑娘，但是自己横啊，倔啊，觉得自己是个爷们儿，怎么能在一个姑娘面前服软儿呢，呵呵。”“然后呢？”白展问道。“然后啊，我还是跟姑娘说明了心意，虽然态度挺蛮横的。姑娘觉得我脾气孬，不温柔，不答应。”“后悔吗？”“已经做过的事儿，后悔也不行啊。不过呢，我还是等啊等，想等她回心转意，结果一直到她结婚，我才算死了心。但说是死了心，心里还是会想。可有啥办法啊，人家过得好着呢，那就够啦。”“再后来呢？”“再后来啊，过了很多年，我才遇到了我的老伴儿，这回我长了教训，不横了，不敢横了，想着法儿地对她好，欺负我、骂我，都行，呵呵。”“好像没见着奶奶。”“几年前就走啦。”“哦……”“小伙子，送你句话。”“嗯。”“多情未必不豪杰啊。”白展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大爷，我明白。”

    之后的一段时间，白展常常和大爷谈心，两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互相听对方说话。一老一少，反而少了些顾忌，可以敞开了说。

    年底的时候，白展出院了。白展舍不得大爷，可毕竟这是医院。白展掉了眼泪，依依不舍地走了。

    大爷的话，白展都明白，也都记在了心上。白展想，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自己不会放不下横，放不下面子，仍然会对姑娘好，对姑娘温柔。同时，如果姑娘对自己并不是真心，白展也不会委屈自己，一味地讨好姑娘。撇开姑娘不谈，白展仍然觉得，要改变，要爷们儿。因为对姑娘的态度和爷不爷们儿，是两码事，一件是对人，一件是自处。但有时候，白展又觉得没劲，觉得何必呢，自己这么较真，女友也看不到，而且和女友相处时发生的事情、留下的记忆，已经无法改变了。白展觉得有种深深的无力感，时不时地想要放弃，但又时不时地燃起斗志，好似一场与自己的战斗。

    4

    转眼冬去春来，明媚的春光似乎带走了白展心头的一些阴霾。白展的心情好了一些，伤也恢复得也差不多了，于是想出门散散心。可是去哪儿好呢，白展思来想去，还是回母校走走吧，已经好久没回去了。

    4月的一个周末，白展独自坐在母校小公园的一个靠椅上，享受着温暖的阳光。不远处是一个小水塘，水面上有几只鸭子在悠闲地游动，水塘四周是新绿的垂柳、白杨、国槐，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高矮错落的树，再往外，有土丘、假山、石阶、凉亭等。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们，成双成对地在公园里散步、闲聊。白展觉得心情放松了下来，暂时忘却了烦心的事情。

    不远处有三个女生，似乎在找人做什么事。白展起初并没有在意，但几个女生却朝着白展走了过来，这让白展有些拘谨。白展扭头，假装看远处的风景。三个女生说笑着，不一会儿就到了白展面前。“您好，可以帮个忙吗？”其中一个微胖的女生问道。微胖女生和另一边的高个子女生，两个人比划着，向白展解释。原来她们是研究生一年级的学生，在完成英语课堂作业，需要找几个陌生人，用英语交流，问对方一些问题，对话过程需要用相机记录下来。白展的英语成绩还算不错，但因为口语练习较少，用英语交流，仍会非常吃力。白展尴尬地笑着，勉强答应了。

    白展注意到站在中间的女生，始终没有说话，在白展和另外两个女生用英语交流的时候，她则在一旁，用手机录像。白展瞥了她几眼，皮肤虽稍稍有些黑，但细瘦的身材，精致的瓜子脸，加上垂在脸颊两侧的发丝，显得清纯动人。白展觉得，她在通过手机镜头观察自己，于是在录像的时候，白展会偶尔看下镜头。

    磕磕绊绊地用英语进行了一段对话之后，任务完成，女生们谢过白展，扭头走开了。白展最后瞥了中间的女生一眼，然后坐回到靠椅上。白展用余光注意着她们的背影，见她们说笑着走进了远处的一栋教学楼。

    白展想重新平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那位没有同他说话的女生，触达了他内心的最深处。温暖的阳光开始显得有些燥热，白展的内心有一股热浪翻滚着，他有了起身去找那位女生的冲动。该死，一直以来，自己脑海里的另一半不是这样的啊，应该是皮肤白白的，脸蛋鼓鼓的啊，看来，不遇到什么人或什么事，人永远不能了解自身的可能性啊，白展想。可是白展面对感情问题，从来没有主动过，包括前一年的那段关系。不过，白展又想，要爷们儿，这不就是个机会吗，而且是个很重要的机会。因为白展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位女生，那位姑娘，就是自己这辈子要找的人。白展觉得，他们会是能走到最后的一对儿。白展陷入了幻想，差点笑了出来。

    白展努了努嘴，嗯了一声，站起身，向那座教学楼走去。但她们在哪个实验室呢，白展不知道。于是白展决定守着教学楼的出口，等到晚饭时间，她们总会出来的。4点、5点，等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看到微胖女生走了出来。白展忙上前问道：“你好，还记得我吧。”“啊，什么事？”白展说明了来意，微胖女生笑着说道：“这难道就是‘一见钟情’？哈哈。”白展不好意思地笑了。微胖女生接着说：“我们不是一个实验室的，只是在一起上英语课，不过我知道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听到这里，白展的心里一阵低落，不过还是笑着和微胖女生说了再见。

    等微胖女生走开，白展的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他低着头，弯着背，向校门口走去。走着走着，白展笑了，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