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 刘二醉骂王六儿,张胜窃听陈敬济
(第九十九回 刘二醉骂王六儿,张胜忿杀陈经济)
一、陈敬济之败
韩爱姐“走火入魔”般爱上了陈敬济,富贵荣华的守备府陈舅几乎要过上娇妻美妾齐人之福的好日子了,然而可惜的是,如此幸福美满的生活,经历了那么多困苦挫折,他还是不会珍惜……
在他最后败亡之前,我们来归纳一下他波澜起伏的一生吧。
第一次浮沉:他出生陈家,分别与杨戬和西门庆结为亲家,是含着金钥匙的少爷。然而好景不长,因为官场横祸他逃难到西门家。这段时期他年龄尚幼,无力主宰自己的人生;
第二次浮沉:在西门家他得到西门庆的赏识和器重,虽然一度因为官哥出生而被冷落,但西门庆最终还是对他临终托孤——十数万两银子的家产尽托于他。假如他有足够的自觉和努力,当然有机会直接接管西门家成为新的男主人,可惜他只想着勾搭潘金莲而最终被逐出家门;
第三次浮沉:离开了西门家,潘金莲也死了,回到自己家里,家族遇赦。假如这时候他能好好收心依靠家族遗产过日子,至少温饱不愁生活无忧,然而他却做着成为西门庆的春秋大梦,一番折腾直至家破人亡;
第四次浮沉:落魄成乞丐差点饿死冻死的他,得遇贵人,得到王杏庵老人的资助送至道观。假如他能好好做个道士,也算捡回一条命,然而却因为嫖妓得罪了地痞,最终气死了师傅,再度沦为乞丐;
第五次浮沉:再一次历经劫难的他一个运气成为显赫的守备府小舅子,有财有势荣华一身。假如他能好好利用,那这个起步比当年的西门庆强多了,要成为新的一方霸主绝非难事,然而他硬是将自己的愚蠢发挥到“淋漓尽致”,终于害死自己,在第五次浮沉里,彻底沉没了。
真是充满戏剧性的一生啊!几经浮沉,几起几落,在最落魄最悲惨的时候死不了,却在最体面最风光的时候“玩”死了……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本回开头的一天,陈敬济借着酒店查账的名义,又往码头看望韩爱姐,小情人久别胜新婚,“如鱼得水,似漆投胶”,接着吃饭喝酒,接着“交欢之际,无限恩情”,一连几度风月缠绵,直到“身体困倦……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再接着就是无巧不书,那个喜欢醉酒闹事的坐地虎刘二又来了。
刘二的出现是有道理的,黑社会要统管势力范围内的黄赌毒,自然不允许有人做私娼,除非他交了保护费。刘二这次对付的人是何官人,因为他正嫖着王六儿。刘二的脾气大也是有道理的,毕竟他是守备府张胜的小舅子,然而麻烦的是,王六儿的脾气也不小:
“你是那里来的光棍捣子?老娘就没了亲戚儿?许你便来欺负老娘,要老娘这命做甚么?”
王六儿当然不会跟流氓拼命,她想着的是陈敬济这个“亲戚儿”大后台。果然,当乱哄哄的场面收拾过后,她就“披发垢面”地向他哭诉:
“那里走来一个杀才捣子,诨名唤坐地虎刘二,在洒家店住,说是咱府里管事张虞候小舅子。因寻酒店,无事把我踢打,骂了恁一顿去了。又把家活酒器都打得粉碎。”
正是这几句话,使得陈敬济将眼前的事和当年他做道士嫖妓挨打的“糗事”联系上了,于是“心中甚恼”。
我们说陈敬济是愚蠢的,就在于他无论经历了多少挫折浮沉,也不能学得冷静、城府,更不用说他想追上心中的“偶像”西门庆了。如果西门庆来处理这样的事,他会怎么做呢,我想大概是这样的:
一、找到张胜,对他表示拉拢之意。譬如找他帮个忙,或者请他吃个饭嫖个妓;也可以(像后来那样)寻找他包养孙雪娥的证据,私下警告一下。反正告诉他,在守备府里陈舅看得起你就是了;
二、婉转地告诉张胜,你那小舅子有点问题,在外面坏你名声,你让他做事规矩点;
三、如果张胜自己搞定刘二,那么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万一张胜聪明点,带着刘二来赔礼,那正好,收下这个流氓当手下……
总之一句话,以今时今日陈敬济的地位,拉拢张胜、拉拢刘二为己所用,又有何难?然而愚蠢、狭隘的他竟然是这么想的:
“等我慢慢寻张胜那厮几件破绽,亦发教我姐姐对老爷说了,断送了他性命……”
好吧,如果说“这事”好好办,人不知鬼不觉,那也算无毒不丈夫;“遗憾”的是,陈敬济居然在张胜在家时向春梅“告状”。虽然得到春梅同意:“等他爷来家,交他定结果了这厮”,但同时也被当事人——正好走过墙外的张胜——全部偷听到了……
二、陈敬济之死
张胜听到以后,自然反应——“此时教他算计我,不如我先算计了他罢。”
他根本没想过辩解或者挽救,除了杀人自保及逃命完全没有选择了。也就是说,假如给他一个被收买还是“被造反”的选择题,他几乎必然是选择前者。
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了,张胜“走到前边班房内,取了把解腕钢刀……在石上磨了两磨……提着刀子,径奔到书房内……”
对此细节我深表疑问,偌大的守备府,张胜怎么可能带着刀具横行无忌?这安保是不是太差了?
大概作者就是要陈敬济死了,所以顾不上更多的讲究,直接安排他们仇人见面:
陈敬济:“阿呀,你来做甚么?”
张胜:“我来杀你!……”
“那敬济光赤条身子,没处躲,只搂着被,吃他拉过一边,向他身就扎了一刀子来。扎着软肋,鲜血就邈出来。这张胜见他挣扎,复又一刀去,攘着胸膛上,动弹不得了。一面采着头发,把头割下来……可怜敬济青春不上三九,死于非命。”
陈敬济就这样死了,一代纨绔子弟终于在他最幸福最权势的时候,如此愚蠢、荒谬、悲惨地死了。然而,像潘金莲一样,这段死亡描写极为残忍、极为难看。如此赤裸裸的文字,每每翻过总不忍细读。实在难以想象,《金瓶梅》的作者到底拥有怎样的魄力,敢于描摹这样的文字,在他的心中,又有怎样的慈悲,能够超度这样的亡魂。
相比之下,《红楼梦》总是写得“温柔敦厚”。若用张爱玲“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蚤子”来比方,《红楼梦》就是写那华美的袍子,哪怕蚤子就要出现,他也要尽量地遮住;而《金瓶梅》偏要将袍子打开,还要用放大镜将蚤子放大,让你一个一个看清楚。这自然难怪多数人坚持不下去,也自然难怪更多的人无法理解作者的苦心,那些让你看到“蚤子”反思“蚤子”,怀念“华美”向往“华美”的苦心。
陈敬济向春梅告密的时候,其实二人正又一次偷偷交媾。张胜要杀陈敬济的时候,春梅正好因为照顾孩子而走开了。也就是说,陈敬济是死在了刚刚做爱完的床上。
回想起西门庆被桥底下的“黑影子”一扑的那回,他正好从王六儿家里“大战”归来,又鬼使神差地进了潘金莲的房里;而如今,陈敬济正是从韩爱姐的床上归来,又在和春梅苟合的床上。
韩爱姐乃是王六儿之女,春梅也相当于潘金莲半个女儿,显然尽管陈敬济在能力上和西门庆有差距,但作者确实有将他写成西门庆第二的意味。并且,由于《金瓶梅》“背叛”了《水浒传》,让西门庆从武松刀下逃生多活了许多年,最后“幸运”地死在自家床上;所以后二十回的陈敬济多少有点代西门庆“受过”的味道——代西门庆死于刀剑之下。
张胜杀人后当场被擒,周守备回来二话不说就直接打死了(这当然是作者保护春梅),又将刘二抓来,同样二话不说打死了。当年因为西门庆要欺负蒋竹山,张胜乘便进了守备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此多年,终于到一人失道,鸡犬不宁的时候了。
陈敬济的死引起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最无辜的是孙雪娥,“见拿了刘二,恐怕拿他,走到房中,自缢身死”。
这是继宋蕙莲、西门大姐之后,第三个上吊自杀的女子。只是,前二者的死多少还换回了一阵喧闹,在没有价值的死亡面前这阵喧闹多少表达了一点价值;而孙雪娥的死则完全无声无息,轻于鸿毛……孙雪娥的一生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她唯一自主的两次,第一次是和来旺私奔,第二次就是最后的自杀,对生活的痛苦、恐惧和对未来的悲观、绝望,让她最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孙雪娥这个角色是如此的渺小和卑微,以至于她的死在文本里只有四个字,然而我们都知道,终《金瓶梅》全书,对孙雪娥这些小人物的刻画,绝不单薄。她们的那些惨淡悲苦,其实恰恰写照了凡尘俗世中的芸芸众生,他们对命运的不公、欲望的诱惑、社会的压迫,全都有心抗拒,但却无力回天。《金瓶梅》正是通过对他们的深深刻画,一把撕开了英雄小说里风云变幻的传奇外衣,扯下了庙堂之上粉饰太平的世俗面具,无情而凶残的世界里,到处都是一段段血色的旅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