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洛城赵家,就不得不提赵家三郎。对于这位赵家三公子,有人道,其貌赛潘安,玉面如冠,真真是英俊不凡。然而,也有人道,其脸上有数条丑陋疤痕,划破整张脸,面相极为可怖。
关于赵三公子的相貌,外人众说纷纭,市井流言纷纷,但除了赵家人,没有一人见过这位赵三公子的真实容貌。
偌大江湖,最不乏好事之徒,在外界对赵三公子的好奇心达到顶点时,有一钱多又没事干的富家子弟出钱悬赏:若有人能准确描述出赵三公子真正的面容特征,便可获得整整五千银两。
诚然这位有钱公子哥钱多到没处使,但却不是蠢笨的,他还另加了一个条件:必须得到赵三公子的承认。
这个条件可以说是强人所难,要知道,赵三公子出门总好戴一银色面具,从不以真脸示人,这便代表了,其并不想暴露长相。因此,即使有人幸运地知道了他的容貌,他多半也不会轻易承认。
为了能够得到那笔诱人的花红,江湖各士皆使出浑身解数想要一探赵三公子的真容,同时,为避免引得其反感,众人皆换着法子向赵家送礼,曾有一段时日,在赵家外排队等候的人竟有数里之长。
但若凭礼就能得窥公子真容,岂非太过顺便?许是为了逃避外界的关注,又或许是不想给家中徒增麻烦,一日,赵三公子离家出走,无人可寻得其踪迹。
从此,赵三公子此人消踪匿迹,而关于他的传闻便也渐渐淡了。
直至一日,在那垂柳河畔,一说书闲人无意走至一幢郊外矮房前,见一戴着银色面具之男子从一处走来……”
纸上笔墨顿停,朱倾听叹了一口气,轻轻搁下了笔。
朱倾听是位说书人,在京城中名气颇响,只因其讲的故事皆由自己所创,是乃独一无二。
凡是有才之人,总有点儿自己的脾气,朱倾听也不例外。他写故事时,不像其他大家胸有成竹在先再提笔,他惯是有点儿想法先写下,其后发展任凭巧思妙想。而这导致的结果便是,常常会如今日一般,写至一般便断了才思。
他缓步走至院内,落身于躺椅阖目小憩。这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在不知如何动笔时,就休息片刻。乘着温暖阳光,他很快就陷入了梦境之中。
二、
朱倾听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城中。
周围的景象和人物似真似幻,似清晰似模糊,他迷茫地看着不停从身边往后掠去的人影和楼房,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何会在此地。
他的耳畔一直有一个声音在指引着他:“往前走,不要停。”
于是乎,他便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脚步不辍地向前行,心里没有一点儿想法,只是单纯地追随着那空洞的声音。
仿佛走了快半天的时间,朱倾听逐步从城中走至了郊外,他的意识也一点点儿回笼。
他环顾四周,只见这本应荒无人烟之地,却横生冒出了一条清澈流淌的小河。荒凉无杂草的干地上,唯有小河边生长着生机勃勃的青草和野花,杨柳树柳枝似垂髫随风而曳,虽然显得格格不入,却又令人感到舒适自然。
他跨步走至河边,见河中不乏成群鱼儿欢雀游动,不免感到有些惊喜,不禁挽袖与鱼群一起戏水。
待玩得累了,他挥去手上的河水,一屁股坐于软绵的草地上,抬眼望向前方。这时,他才忽而注意到,竟有一幢矮房坐立在河对岸。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感使他一时无法动弹。
他在原地怔愣许久,突然一阵猛风刮过,他突然回过神来,再向河对岸望去,只见一戴着银色面具的伟岸男子正自右方走来,开锁入门,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
这时,朱倾听终于能够确认,这正是自己方才写下的场景!
他迅速地从草地上一跃而起,想要寻路去往对岸,才一偏头,竟发现左侧河上不知何时架了座木桥。
他心中虽有犹疑,但估摸着已经明白,这是因他假寐之前为写书思虑而构成的梦境,因此心中坦然更甚,当即迈开步子就越过木桥,来到矮房前。
真正面对闭合着的木门,朱倾听忽然开始紧张起来,这接下来的发展是他所不知道,更是他不知该如何书写下去的。
他有种预感,一旦这扇门被打开,他那写到一半的故事必然可以顺其自然地接下去。
在深呼吸了三下后,朱倾听提起右手扣动了门环,不一会儿,他就听见里面有动静,似有人走出。
伴随着一声开门声,一面戴面具的挺拔身影闪现在朱倾听面前,同时响起的,是这陌生男子浑厚的声音:“请问先生找谁?”
三、
朱倾听哑然望着男子,迟迟未言语,他心思百转,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二人之间的沉默维持了许久,直到男子仿若不耐地轻咳一声吼,朱倾听才讷讷道:“请问公子是否姓赵?”
男子戴着面具,朱倾听并不看不清他面色是否有变化,但对方身形明显一顿,即便没有回答,他也确认了心中的答案。
赵三公子静默半晌后,才开口道:“你究竟是何人?”
朱倾听能够听出他话语中带有戒备的疏离和冷漠,他歉然一笑,解释道:“我虽也好奇公子容貌,但并非为了悬赏。”
赵三公子冷冷道:“那是为了什么?”
“说来公子也不会信……”朱倾听喟叹一声,见赵三公子似乎没有阻断自己的意思,便接着说道:“其实我并非这儿的人。”
赵三公子奇怪问道:“你是说你不是洛城人?”
朱倾听摇头道:“是也不是,我既不是洛城人,亦不是这世间的人。”
朱倾听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出来是谁也不信的,但见赵三公子竟没有表露出一点儿惊奇,反而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他心中奇怪,原来自己笔下的这赵三公子是这么一个处变不惊的角色吗?
他想了想后,才又缓缓道:“其实,公子所在的世界都是我入眠后产生的梦境,无论是公子还是这周遭的景象,都是我幻梦中的假象。”
话音方落,朱倾听就听赵三公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只当他不信,欲要再解释,却又暗忖,若突然有一人站在自己面前,无凭无据说自己是梦中虚幻出的人物,自己当也是不信的。只是,他该如何寻得证据呢?
谁料,赵三公子却停下了大笑,感慨道:“我等了先生许久了。”
这一回,吃惊的轮到了朱倾听。
在赵三公子的邀请下,他跟随在赵三公子身后进了屋子,这时他发现,赵三公子耳后有块红色胎记。被请上上座后,朱倾听才问道:“公子刚才所言是为何意?”
“先生不是说我是先生幻造出的吗?这话落旁人耳中自是不信的,但我,却是深信不疑。”
说着,赵三公子解开面具后的绑绳,他神秘的面容就这么直直地映入了朱倾听的眼睑。朱倾听见到他的真容,不自觉地惊呼出声,这传说中的赵三公子的脸上竟没有眼鼻口!
四、
朱倾听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无面男,心跳如雷,惊骇不已,即使是在梦中,这般模样也着实吓人。
片刻后,赵三公子将面具重新戴上,歉然道:“抱歉吓到先生了,先生此时可知我为何要终日戴着这面具了吗?”
朱倾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端坐身子,恍然道:“难怪公子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在下的话。”
赵三公子语带笑意道:“是啊,我的脸便是先生所言最佳的证明。无口、无鼻是无法正常生存的,可我却不吃不喝不呼吸活了这二十多年,而且,没有双目的我,竟能看得清世间万物,没有口舌的话却能发出声音。这样怪物一般的我,怎可能是真是存在于这世间的呢?”
朱倾听摇头叹息道:“这里的一切对于我而言都是梦境,但对于公子你而言,却是实实在在活了二十多年的……公子的痛苦,都是由在下而起。”
朱倾听自知这并不是自己的过错,但难免还是感到自责。
这时,反而是赵三公子安慰他道:“先生切莫伤心,我也并未承受多大痛苦。不知为何,纵然我生得这般怪异,父母兄弟却从未惧怕我,也未觉得我异于常人,仿佛我长得十分正常。而他们待我越是正常,我越是觉得不正常。而一日,有一位仙人来到府中告诉我这一切都不用放在心上,因为我们都是虚假的。”
“哦?那这位仙人倒是神机妙算。”朱倾听嘴上虽这么说,但心中却暗暗计较,这仙人未曾出现在自己笔下,莫非是故事之后进展的重要人物?
“仙人的确料事如神。也是仙人算到,终有一日,先生你会来告诉我真相。”
赵三公子此话一出,朱倾听受到的惊吓并比不见到赵三公子真容时更浅,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赵三公子,嗫嚅问道:“你……敢问公子所说的仙人在何处?他究竟是何人?”
“仙人便是仙人,他从未告知我其姓甚名谁。不过说起来,先生与仙人眉宇间倒有几分相似。”
正在这时,一阵大笑声从未合上的屋门外传来,只听一略显苍老的声音说道:“哈哈!这一日终是让我等来了!”
朱倾听猛地回首望屋外望去,只见一衣衫褴褛的耆耋老人从外徐步走入,正如赵三公子所说,老人之貌竟与他颇为相似,简直就像是二十年后的他!
老人似乎了然他心中所想,又是朝天大笑三声后,朗朗道:“自是相像的,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五、
朱倾听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之事,但他忽然醒悟,自己此时在做梦,一切便又解释得通了,梦中发生何事都不奇怪。
但那老人再一次戳破了他的心事:“你以为的梦,不一定是梦,你以为的现实,也不一定是现实。”
朱倾听又惊又惧,连忙问道:“什么意思?”
老人但笑不语,只从腰间取出一本早已破旧不堪的书籍递给朱倾听,“你先看看这个。”
朱倾听迟疑地接过书,小心翼翼的翻开残旧的书页,他翻过一页又一页,发现上面的字迹分明是属于他的,而这本书上的所有故事也都是他所创的。
“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那是我写的最后一篇故事,自那之后,我再未写过故事,也未说过书。”老人说道。
朱倾听顺从地直接将书页翻到最后一张,只见上面写的正是赵三公子的故事,故事仍断在他当时停下的那部分。
“如果你真的是我,怎不会把这故事继续接下去?”
老人苦笑道:“因为没有任何意义了。”
朱倾听无法理解地看向老人,但又听老人接着道:“这世界正如你所说是虚假的,是想象出来的,所以我同这世界一样是假的。”
“我知道。”朱倾听觉得老人此时正在讲废话,便打断道:“所以我也能接受你刚刚的说辞,你说你就是我,也是情有可原。谁说梦里不能出现两个自己呢?”
“不,不,不!”老人突然敛去笑容,略显凄惨地说道:“你之后就会懂了,我是假的,你就是我,所以你也是假的!”
朱倾听猛然从位子上站起,愠怒道:“荒唐!你们是我梦幻出来的,我为何就是假的!只有真实的我,才能造就假的你们!”
“你生气也没有用,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都是假的!只是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造就了我们?我知道现在的你肯定不会相信,我也是从你这个时候过来的,等你梦醒后,自然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了……”
老人的话似一缕青烟,使朱倾听倏地感到飘飘然,周围的一切又变得模糊不堪。待他再睁开双目,发现已然梦醒,阳光还是如此温暖。
他细细回味着梦中的一切,越想越觉得荒谬,长身就往家外走。
待走到集市,听着人群喧嚣,朱倾听又不免觉得人生嘈杂,想要转身回家,忽而两个小贩的对话传到他的耳中。
“听闻邻城洛城搬来了一户姓赵的人家,听说买的可是前王府!这么富贵的人家,此前倒从未听过。”
“我也听说了,说是没人知道他们从哪儿来的。只知道他们家有三子,其中那个小儿子被保护得可紧了,出生两年来,连面容都不让人瞧,成日戴着个银色面具,对他的了解只限于他左耳后有块胎记而已。”
朱倾听猛然顿住脚步,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这一切都跟自己笔下和梦中的赵三公子完全吻合!莫非,那个梦不完全是梦?
蓦地,他想起梦中老人说的话:“我便是你,你便是我……你以为的梦,不一定是梦,你以为的现实,也不一定是现实……”
在摩肩接踵的市集中,朱倾听愣愣地站着没有动弹,但很奇怪的是,没有一人碰撞到他的身体,他仿佛是空气一般。他直直地盯着前方,口中不住喃喃道:“梦,不一定是梦,现实,不一定是现实,我造就了谁?谁造就了我?”
何为真?何为假?世间种种真假难辨,敢问英雄,如何辨别你我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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