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在天边暗淡下去的,红紫勾勒的晚霞里,制砖厂后梁上准时传来了“啊啊啊”的嘶喊声。
傻二子又发疯了!
他每次一发疯,便总是一边撕心裂肺的喊,一边将自己的脸,胸膛,及一切所能被手指触及的皮肤,撕裂……
傻二子是个有家的乞丐。
他干瘦低矮,身上穿的,是一件面露黑色棉花的棉衣与一件同样破烂不堪的棉裤。
那棉衣棉裤,无论冬夏,总披在他肮脏的身上。
他的脸,是红黑的,红黑的脸上,布满条条血印,连接汇聚成一双血红的眼睛。
那双眼睛,就仿佛浑浊的泥水,汇聚成的两摊同样浑浊的泥沼。
那血红的眼睛里,藏着的不是怒火与血性,而是害怕与委屈。
二子的疯病,据说从小时候便开始显现。
后来,哥哥的打骂,让他的疯病更加严重。
二子因为哥哥的打骂,从来不敢回家。
尽管母亲依然在世,但要靠哥哥养活的母亲,重来不能为儿子作什么主。
二子不发病的时候,除了不说话,几乎与正常人无疑。
不同与对锁子的厌恶与身份的栽赃,砖厂的民工们,很同情二子。
他们总会把自己吃剩的东西拿给二子吃。
得到吃食的东西,二子便沉默着,用一双碳灰色的,开裂着口子,留着黑血的双手,向口中送。
二子从不贪婪,人家给他,他便吃,若人家不给,他也从不向人家讨要。
从这方面来说,二子,是个不称职的乞丐。
因为在砖厂有吃的,二子很喜欢来砖厂。
每天,在上夜工的民工们返回窝棚的时候,二子便已经蹲靠在砖厂铁黑的大门门垛下。
夜里的凉,让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那破烂的棉衣,就像一个被寄生虫寄生了的蜗牛壳,将他蜷缩起来的皮包骨的身体,全部包裹。
人们陆陆续续的多起来的时候,天也就亮了。
二子便在逐渐升温的空气里,提着他的破棍子,游荡去了。
直到砖厂食堂开饭,工人们吃过午饭后休息再上工的时候,二子方才再回到砖厂。
期间没人知道二子去了哪里,也无人关心二子去了哪里。
这时候,工人们便把中午食堂做的半馊的剩饭,送给二子吃。
吃过之后,二子便再次消失。
直到傍晚时分,撕心裂肺的疯喊响起的时候,人们便知道,二子还活着。
这便是二子颇有些神秘,又重复单调的一天。
男孩和二子产生交集,是在他额头与手上的伤完全康复的时候。
那一次的意外,让男孩儿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永久的指节长度的疤痕。
他的母亲因此很责怪他的父亲,在生过十几天的闷气,数落过他十几回之后,再不允许青年把男孩放在脖子上骑,也再不允许青年带他。
于是,男孩开始长期跟随着母亲,玩耍的地点,从父亲的赤红砖垛间,长久的转变为母亲的青黑砖垛间。
五六岁的孩子,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那份好奇里,有着甚至成年人都不具备的勇气。
伤好后的男孩儿,渐渐的有了他真正的玩伴儿——砖厂里其他人家的孩子。
锁子送给他的芦苇蚱蜢,在干瘪中失去了青绿的生机,却依然是他奉为宝物的东西。
只是,蚱蜢不再是他唯一的玩伴儿而已。
这一天,砖厂的下工时间,超过了二子发疯的时间。
等不来父母的几个孩子,突发好奇。
他们决定去探秘,去看看,平时像是哑巴的二子,发疯的样子。
于是,摸索中,他们爬上了二子发疯的场所——后梁。
几个小身体,紧紧的贴着夕阳里温暖的地皮。
此时的二子,正待在梁下,望着西下的太阳,楞楞的看。
男孩儿和玩伴们距离他有十步之远。
却仿佛,在十步之遥的稀薄日光里,可以看见二子的那双血红的眼睛。
他们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看着静静的一动不动的二子!
“啊!”
突然,毫无征兆的声音,痛苦的响起。
男孩和玩伴儿们惊了一呆,身体哆嗦着,摩挲着肚皮地下的红土与沙粒。
“啊……啊……啊……”
随即,一声又一声的嚎叫响起。
随着嚎叫的响起,二子开始张牙舞爪的向四周的空气抓挠而去。
抓挠了一阵,两手落空的他将干瘪的黑手伸向自己的脸和胸膛。
他发着狠,一把一把的撕,一把一把的扯!
仿佛那身体本不属于他自己,仿佛那躯壳中的生命,亟待扯碎身体的每一寸血肉,挣脱束缚,获得自由……
二子扭曲的身体前仆后仰,大张着嘴巴,如同地狱的恶鬼!
破碎的棉花,沾着他赤黑的血液,被那双恶毒的手,撕扯纷飞。
在即将落黑的天幕下,一个可怜的灵魂,真正将他可怜的肉体,折磨的面目全非。
男孩儿和他的玩伴们看到这里的时候,早已被吓住,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直到,地面失去了白昼赋予它的温热。
直到,将自己折磨的只剩下创痕和疲惫的二子,在抽搐中倒地。
男孩这才在伙伴们的小声嘀咕里,悄悄的离开了后梁。
当晚,男孩儿做了梦。
梦里,他看到了低沉的天空。
低沉到,只要他一垫脚,就可以用自己额头上的伤疤,够到天顶。
低沉的天空里,漂浮着无数个黑影。
那无数个黑影,全部是二子的模样……
在可怕的梦,在早晨的第一粒阳光里,将男孩惊醒。
那梦太过的真实,让他在早上醒来的时候,都错觉的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男孩儿亲眼见过二子发疯后的第15天,天气变得炙热异常。
那炎热,甚至有些诡异。
仿佛,要将一整个夏天的热,集中在这一天彻底的释放。
仿佛,要将一整个砖厂的生命,感起卑微的全部融化在大地里。
空气,被燃烧成混沌的一团。
晕乎波动,如水纹一般。
民工们,在燃烧的空气里,汗如雨下的卖苦……
从高远的方向望去的时候,仿佛那一个个被晒的赤红的身体,早已融化在了燃烧的空气里。
穿着脏棉衣,破棉裤的二子,在这样诡异的酷暑里,依然行走或停歇在被烤烫了的地皮上。
当他行走过一颗矮树下的时候,男孩真在吃着甜丝丝的冰棍。
那冰棍儿,是母亲怕他在这样的烈阳下中暑,瞅准卖汗空闲,到食堂里为他买来的。
冰棍被男孩儿提在手里的时候,已经开始往外渗冰凉的糖水。
热的脱下了小上衣的他,躲在矮树的树荫下,相较于卖汗的劳工和裹着破棉衣的二子,是在享福!
但即便是这样的享福,烈阳依然将他胖乎乎的圆脸,在树荫下,炙烤的火红。
走过矮树,走过男孩儿面前的二子,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的脚步,在诡异的热里,比平时慢了好多。
他的脸上,汇成一片河的汗水,正将结痂与没结痂的伤口填平。
他血红的双眼,在停下的脚步里,突然将男孩儿死死的盯住了。
接着,他开始试着靠近男孩儿。
沉醉在冰棍儿冰冰凉凉的甜意中的男孩,被他的靠近惊醒。
“热……给……一口……”从未在人前开口乞讨的二子,用他干裂的蒙着翘起的白皮的嘴唇,向男孩儿乞讨道。
半个月前的那个梦,在这时突然再次闯入男孩儿的脑海。
一瞬间的,现实,和那个梦,重叠了。
恐惧,在瞬间,占据了男孩儿的内心。
他害怕的丢掉冰棍儿,以自己最快的速度,逃离了树荫。
二子并未理会在自己面前逃跑的男孩儿,眼睛,死死的盯着男孩丢在地上的冰棍儿。
落地的冰棍儿,黏在了地上,混着地上的砂石与泥土。
二子慢慢的爬了下去,伸出自己蜡黄恶心的舌头,像狗一样的,将冰棍儿被摔碎的冰渣,混着砂石与泥土,一起送到了嘴里……
这一天,被砖厂和炎热折磨的挤不出丝毫多余力气的民工们,并未在傍晚夜幕降临的时候,听到二子发疯的嘶喊。
劳工们并未感觉到奇怪,在疲劳中,不约而同的沉沉睡去。
上夜班的劳工下班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在砖厂赤红生锈的大铁门前,看到蜷缩在蜗牛壳里的二子。
第二天中午过后,午后上工的人们,也并未在砖厂的地皮上,见到行走的二子。
最后,劳工们在一根水泥管里,发现了他。
二子摆着“大”字,愉快的躺在粗重的水泥管里——他被昨日那诡异的热,活活热死了!
当砖厂的铲车像倒水一样,将他的尸体倒出的时候,他的尸体如一团胶皮一样被滑到了地皮上。
那诡异的热,即便是失去生命的冰冷,也没能将之从二子的身上驱散!
二子,就这样死了。
他死后,他那个把他打得疯病加剧,不敢回家的哥哥,闯进了砖厂生锈的大铁门,创进了砖老板的办公室。
他死后,那个畏惧哥哥而不敢为他公道的母亲,用一身崭新的,夏天的衣裳,为他换去了肮脏破碎的棉衣棉裤,并含着泪的在嘴里抖动出颤巍巍的几个字:“二宝……娘的傻二宝……”
他死后的第二天下午,一场瓢泼大雨终于驱散了诡异的热,劳工在大雨中叹息道:“要是这雨早下两天,傻二子,就不会被热死了!”
大雨中,吱吱呀呀的声音,混着雨声的滴滴答答。
那是锁子的挑粪桶发出的。
这样的大雨,冲洗掉了锁子一身的屎尿味。
这样的大雨,让小男孩儿的芦叶蚱蜢,在外面的窗台重获嫩绿。
仿佛,它唯独救不了的,就是傻二子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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