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小说|傻二子

作者: 杂家小曦 | 来源:发表于2023-01-17 11:35 被阅读0次

    夜幕降临,在天边暗淡下去的,红紫勾勒的晚霞里,制砖厂后梁上准时传来了“啊啊啊”的嘶喊声。

    傻二子又发疯了!

    他每次一发疯,便总是一边撕心裂肺的喊,一边将自己的脸,胸膛,及一切所能被手指触及的皮肤,撕裂……

    傻二子是个有家的乞丐。

    他干瘦低矮,身上穿的,是一件面露黑色棉花的棉衣与一件同样破烂不堪的棉裤。

    那棉衣棉裤,无论冬夏,总披在他肮脏的身上。

    他的脸,是红黑的,红黑的脸上,布满条条血印,连接汇聚成一双血红的眼睛。

    那双眼睛,就仿佛浑浊的泥水,汇聚成的两摊同样浑浊的泥沼。

    那血红的眼睛里,藏着的不是怒火与血性,而是害怕与委屈。

    二子的疯病,据说从小时候便开始显现。

    后来,哥哥的打骂,让他的疯病更加严重。

    二子因为哥哥的打骂,从来不敢回家。

    尽管母亲依然在世,但要靠哥哥养活的母亲,重来不能为儿子作什么主。

    二子不发病的时候,除了不说话,几乎与正常人无疑。

    不同与对锁子的厌恶与身份的栽赃,砖厂的民工们,很同情二子。

    他们总会把自己吃剩的东西拿给二子吃。

    得到吃食的东西,二子便沉默着,用一双碳灰色的,开裂着口子,留着黑血的双手,向口中送。

    二子从不贪婪,人家给他,他便吃,若人家不给,他也从不向人家讨要。

    从这方面来说,二子,是个不称职的乞丐。

    因为在砖厂有吃的,二子很喜欢来砖厂。

    每天,在上夜工的民工们返回窝棚的时候,二子便已经蹲靠在砖厂铁黑的大门门垛下。

    夜里的凉,让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那破烂的棉衣,就像一个被寄生虫寄生了的蜗牛壳,将他蜷缩起来的皮包骨的身体,全部包裹。

    人们陆陆续续的多起来的时候,天也就亮了。

    二子便在逐渐升温的空气里,提着他的破棍子,游荡去了。

    直到砖厂食堂开饭,工人们吃过午饭后休息再上工的时候,二子方才再回到砖厂。

    期间没人知道二子去了哪里,也无人关心二子去了哪里。

    这时候,工人们便把中午食堂做的半馊的剩饭,送给二子吃。

    吃过之后,二子便再次消失。

    直到傍晚时分,撕心裂肺的疯喊响起的时候,人们便知道,二子还活着。

    这便是二子颇有些神秘,又重复单调的一天。

    男孩和二子产生交集,是在他额头与手上的伤完全康复的时候。

    那一次的意外,让男孩儿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永久的指节长度的疤痕。

    他的母亲因此很责怪他的父亲,在生过十几天的闷气,数落过他十几回之后,再不允许青年把男孩放在脖子上骑,也再不允许青年带他。

    于是,男孩开始长期跟随着母亲,玩耍的地点,从父亲的赤红砖垛间,长久的转变为母亲的青黑砖垛间。

    五六岁的孩子,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那份好奇里,有着甚至成年人都不具备的勇气。

    伤好后的男孩儿,渐渐的有了他真正的玩伴儿——砖厂里其他人家的孩子。

    锁子送给他的芦苇蚱蜢,在干瘪中失去了青绿的生机,却依然是他奉为宝物的东西。

    只是,蚱蜢不再是他唯一的玩伴儿而已。

    这一天,砖厂的下工时间,超过了二子发疯的时间。

    等不来父母的几个孩子,突发好奇。

    他们决定去探秘,去看看,平时像是哑巴的二子,发疯的样子。

    于是,摸索中,他们爬上了二子发疯的场所——后梁。

    几个小身体,紧紧的贴着夕阳里温暖的地皮。

    此时的二子,正待在梁下,望着西下的太阳,楞楞的看。

    男孩儿和玩伴们距离他有十步之远。

    却仿佛,在十步之遥的稀薄日光里,可以看见二子的那双血红的眼睛。

    他们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看着静静的一动不动的二子!

    “啊!”

    突然,毫无征兆的声音,痛苦的响起。

    男孩和玩伴儿们惊了一呆,身体哆嗦着,摩挲着肚皮地下的红土与沙粒。

    “啊……啊……啊……”

    随即,一声又一声的嚎叫响起。

    随着嚎叫的响起,二子开始张牙舞爪的向四周的空气抓挠而去。

    抓挠了一阵,两手落空的他将干瘪的黑手伸向自己的脸和胸膛。

    他发着狠,一把一把的撕,一把一把的扯!

    仿佛那身体本不属于他自己,仿佛那躯壳中的生命,亟待扯碎身体的每一寸血肉,挣脱束缚,获得自由……

    二子扭曲的身体前仆后仰,大张着嘴巴,如同地狱的恶鬼!

    破碎的棉花,沾着他赤黑的血液,被那双恶毒的手,撕扯纷飞。

    在即将落黑的天幕下,一个可怜的灵魂,真正将他可怜的肉体,折磨的面目全非。

    男孩儿和他的玩伴们看到这里的时候,早已被吓住,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直到,地面失去了白昼赋予它的温热。

    直到,将自己折磨的只剩下创痕和疲惫的二子,在抽搐中倒地。

    男孩这才在伙伴们的小声嘀咕里,悄悄的离开了后梁。

    当晚,男孩儿做了梦。

    梦里,他看到了低沉的天空。

    低沉到,只要他一垫脚,就可以用自己额头上的伤疤,够到天顶。

    低沉的天空里,漂浮着无数个黑影。

    那无数个黑影,全部是二子的模样……

    在可怕的梦,在早晨的第一粒阳光里,将男孩惊醒。

    那梦太过的真实,让他在早上醒来的时候,都错觉的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男孩儿亲眼见过二子发疯后的第15天,天气变得炙热异常。

    那炎热,甚至有些诡异。

    仿佛,要将一整个夏天的热,集中在这一天彻底的释放。

    仿佛,要将一整个砖厂的生命,感起卑微的全部融化在大地里。

    空气,被燃烧成混沌的一团。

    晕乎波动,如水纹一般。

    民工们,在燃烧的空气里,汗如雨下的卖苦……

    从高远的方向望去的时候,仿佛那一个个被晒的赤红的身体,早已融化在了燃烧的空气里。

    穿着脏棉衣,破棉裤的二子,在这样诡异的酷暑里,依然行走或停歇在被烤烫了的地皮上。

    当他行走过一颗矮树下的时候,男孩真在吃着甜丝丝的冰棍。

    那冰棍儿,是母亲怕他在这样的烈阳下中暑,瞅准卖汗空闲,到食堂里为他买来的。

    冰棍被男孩儿提在手里的时候,已经开始往外渗冰凉的糖水。

    热的脱下了小上衣的他,躲在矮树的树荫下,相较于卖汗的劳工和裹着破棉衣的二子,是在享福!

    但即便是这样的享福,烈阳依然将他胖乎乎的圆脸,在树荫下,炙烤的火红。

    走过矮树,走过男孩儿面前的二子,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的脚步,在诡异的热里,比平时慢了好多。

    他的脸上,汇成一片河的汗水,正将结痂与没结痂的伤口填平。

    他血红的双眼,在停下的脚步里,突然将男孩儿死死的盯住了。

    接着,他开始试着靠近男孩儿。

    沉醉在冰棍儿冰冰凉凉的甜意中的男孩,被他的靠近惊醒。

    “热……给……一口……”从未在人前开口乞讨的二子,用他干裂的蒙着翘起的白皮的嘴唇,向男孩儿乞讨道。

    半个月前的那个梦,在这时突然再次闯入男孩儿的脑海。

    一瞬间的,现实,和那个梦,重叠了。

    恐惧,在瞬间,占据了男孩儿的内心。

    他害怕的丢掉冰棍儿,以自己最快的速度,逃离了树荫。

    二子并未理会在自己面前逃跑的男孩儿,眼睛,死死的盯着男孩丢在地上的冰棍儿。

    落地的冰棍儿,黏在了地上,混着地上的砂石与泥土。

    二子慢慢的爬了下去,伸出自己蜡黄恶心的舌头,像狗一样的,将冰棍儿被摔碎的冰渣,混着砂石与泥土,一起送到了嘴里……

    这一天,被砖厂和炎热折磨的挤不出丝毫多余力气的民工们,并未在傍晚夜幕降临的时候,听到二子发疯的嘶喊。

    劳工们并未感觉到奇怪,在疲劳中,不约而同的沉沉睡去。

    上夜班的劳工下班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在砖厂赤红生锈的大铁门前,看到蜷缩在蜗牛壳里的二子。

    第二天中午过后,午后上工的人们,也并未在砖厂的地皮上,见到行走的二子。

    最后,劳工们在一根水泥管里,发现了他。

    二子摆着“大”字,愉快的躺在粗重的水泥管里——他被昨日那诡异的热,活活热死了!

    当砖厂的铲车像倒水一样,将他的尸体倒出的时候,他的尸体如一团胶皮一样被滑到了地皮上。

    那诡异的热,即便是失去生命的冰冷,也没能将之从二子的身上驱散!

    二子,就这样死了。

    他死后,他那个把他打得疯病加剧,不敢回家的哥哥,闯进了砖厂生锈的大铁门,创进了砖老板的办公室。

    他死后,那个畏惧哥哥而不敢为他公道的母亲,用一身崭新的,夏天的衣裳,为他换去了肮脏破碎的棉衣棉裤,并含着泪的在嘴里抖动出颤巍巍的几个字:“二宝……娘的傻二宝……”

    他死后的第二天下午,一场瓢泼大雨终于驱散了诡异的热,劳工在大雨中叹息道:“要是这雨早下两天,傻二子,就不会被热死了!”

    大雨中,吱吱呀呀的声音,混着雨声的滴滴答答。

    那是锁子的挑粪桶发出的。

    这样的大雨,冲洗掉了锁子一身的屎尿味。

    这样的大雨,让小男孩儿的芦叶蚱蜢,在外面的窗台重获嫩绿。

    仿佛,它唯独救不了的,就是傻二子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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