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
诗曰:
感郎耽夙爱,着意守香奁。岁月多忘远,情综任久淹。
于飞期燕燕,比翼誓鹣鹣。细数从前意,时时屈指尖。
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烧了武大灵,到次日,又安排一席酒,请王婆作辞,就把迎儿交付与王婆看养。因商量道:“武二回来,却怎生不与他知道六姐是我娶了才好?”王婆笑道:“有老身在此,任武二那厮怎地兜达,我自有话回他。大官人只管放心!”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又将三两银子谢他。当晚就将妇人箱笼,都打发了家去,剩下些破桌、坏凳、旧衣裳,都与了王婆(西门庆是搂草打兔子,连人带所有值点钱的东西一网打尽,虽然潘金莲远不如孟玉楼那般富有,但大鱼没有小鱼也将就,不拿白不拿,拿了都白拿,白拿谁不拿,西门庆本就不是什么好鸟,也不期待别人给他发个好人证)。
到次日初八,一顶轿子,四个灯笼,妇人换了一身艳色衣服,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抬到家中来。那条街上,远近人家无一不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不敢来多管,只编了四句口号,说得好:堪笑西门不识羞,先奸后娶丑名留。轿内坐着浪婬妇,后边跟着老牵头。
西门庆娶妇人到家,收拾花园内楼下三间与他做房。一个独独小角门儿进去,院内设放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一边是外房,一边是卧房。西门庆旋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 ,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拣妆,桌椅锦杌,摆设齐整。大娘子吴月娘房里使着两个丫头,一名春梅,一名玉箫。西门庆把春梅叫到金莲房内,令他伏侍金莲,赶着叫娘。却用五两银子另买一个小丫头,名叫小玉,伏侍月娘。又替金莲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名唤秋菊。排行金莲做第五房。先头陈家娘子陪嫁的,名唤孙雪娥,约二十年纪,生的五短身材,有姿色。西门庆与他戴了鬏髻,排行第四,以此把金莲做个第五房。此事表过不题。
潘金莲一进西门府,就被定位为宠妾,这从两方面可以看出来:1)投资:一张床16两,一个小丫头5两,一个上灶丫头6两,一共二十七两,都应视作对潘金莲发生的投资,其他的东西还未折价算在其中。2)人员安排:首先把大老婆吴月娘的去年买来的丫头春梅调到潘金莲屋里,又用六两银子给潘金莲买了一个上灶丫头,用五两银子给吴月娘买个小丫头使唤,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潘金莲一到西门府,那势头就压过了大老婆吴月娘;另外,孟玉楼填了卓丢儿的窝,排为三房,潘金莲排在四房才对,西门庆却在这个当口,把先头陈家娘子陪嫁的孙雪娥纳为第四房小妾,这是什么意思呢?多半是为了平衡一下各房、安抚一下前人,以免大家说他喜新厌旧,因为他对潘金莲太宠爱有加了,不得不做个假动作掩饰一下。3)住处安排:潘金莲的住处被安排在花园里,“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幽僻的居所若非冷宫,便是藏娇之金屋。
这妇人一娶过门来,西门庆就在妇人房中宿歇,如鱼似水,美爱无加。到第二日,妇人梳妆打扮,穿一套艳色服,春梅捧茶,走来后边大娘子吴月娘房里,拜见大小,递见面鞋脚。月娘在座上仔细观看,这妇人年纪不上二十五六,生的这样标致。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峰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 ,如水泥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内想道:“小厮每来家,只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不曾看见,不想果然生的标致,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潘金莲的美貌是毫无争议的、男女通吃的)”金莲先与月娘磕了头,递了鞋脚。月娘受了他四礼。次后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都拜见了,平叙了姊妹之礼,立在旁边。月娘叫丫头拿个坐儿教他坐,吩咐丫头、媳妇赶着他叫五娘。这妇人坐在旁边,不转睛把众人偷看。见吴月娘约三九年纪,生的面如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第二个李娇儿,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肤丰肥,身体沉重,虽数名妓者之称,而风月多不及金莲也。第三个就是新娶的孟玉楼,约三十年纪,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杨柳,长挑身材,瓜子脸儿,稀稀多几点微麻,自是天然俏丽,惟裙下双湾与金莲无大小之分。第四个孙雪娥,乃房里出身,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
既是见面,双方自会仔细打量对方,综上所述:在西门庆这五房老婆之中,潘金莲是最美丽、最风骚、最性感的,也最适合作宠妾,或者说是最适合做玩物。吴月娘是主家婆,负责管理西门庆的后宫,李娇儿负责管账,二人一个属于管理人员、一个属于专业技术人员,孟玉楼虽然脚和潘金莲的一样小,模样和风骚却赶不上潘金莲,她又是体面人,也是沉稳的人,不是那种出风头的性格。孙雪娥是厨娘,也属于专业技术人员,再说她成为第四房根本不是西门庆有多喜欢她,而是平衡各方力量而刻意为之的——只有潘金莲是西门庆的专职小妾。
这妇人一抹儿都看在心里。过三日之后,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指,做鞋脚,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指着丫头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儿贴恋几次,把月娘喜欢得没入脚处,称呼他做六姐。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吃饭吃茶都和他在一处。
这是潘金莲的聪明处,也是吴月娘的糊涂处,潘金莲一进门,西门庆就因为她而打压了吴月娘,一味温柔贤惠、处处顺从丈夫的吴月娘并没有引起警觉,潘金莲新来乍到,还不熟悉情况,不知道众人的斤两,所以假意乖巧驯服,吴月娘就当真了。其实作为一个主家婆,不应该和丈夫对人的好恶高度一致,应该运用自己的影响力来制衡才对。否则将来最倒霉的就是主家婆。
因此,李娇儿众人见月娘错敬他,都气不忿,背后常说:“俺们是旧人,到不理论。他来了多少时,便这等惯了他。大姐姐好没分晓!”西门庆自娶潘金莲来家,住着深宅大院,衣服头面又相趁,二人女貌郎才,正在妙年之际,凡事如胶似漆,百依百随,婬欲之事,无日无之。且按下不题。
西门府主子们暂时分为两派:西门庆、潘金莲、吴月娘一派,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等人一派。
单表武松,八月初旬到了清河县,先去县里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已知金宝交得明白,赏了武松十两银子,酒食管待,不必细说。武松回到下处,换了衣服鞋袜,戴了一顶新头巾,锁了房门,一径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来,都吃一惊,捏两把汗,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武松走到哥哥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看见小女迎儿在楼穿廊下撵线。叫声哥哥也不应,叫声嫂嫂也不应,道:“我莫不耳聋了,如何不见哥嫂声音?”向前便问迎儿。那迎儿见他叔叔来,吓的不敢言语。武松道:“你爹娘往那里去了?”迎儿只是哭,不做声。(迎儿为什么不做声?多半是王婆反复嘱咐过了,恐怕还有潘金莲的威胁,毕竟迎儿和王婆和潘金莲相处的时间长,和叔叔武松相处的时间,再说迎儿是吃过潘金莲的苦头的)正问间,隔壁王婆听得是武二归来,生怕决撒了,慌忙走过来。武二见王婆过来,唱了喏,问道:“我哥哥往那里去了?嫂嫂也怎的不见?”婆子道:“二哥请坐,我告诉你。你哥哥自从你去后,到四月间得个拙病死了。”武二道:“我哥哥四月几时死的?得什么病?吃谁的药来?”王婆道:“你哥哥四月二十头,猛可地害起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什么药不吃到?医治不好,死了。”武二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的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晚脱了鞋和袜,未审明朝穿不穿。谁人保得常没事?”武二道:“我哥哥如今埋在那里?”王婆道:“你哥哥一倒了头,家中一文钱也没有,大娘子又是没脚蟹,那里去寻坟地?亏左近一个财主旧与大郎有一面之交 ,舍助一具棺木,没奈何放了三日,抬出去火葬了。”武二道:“如今嫂嫂往那里去了?”婆子道:“他少女嫩妇的,又没的养赡过日子。胡乱守了百日孝,他娘劝他,前月嫁了外京人去了。丢下这个业障丫头子,教我替他养活。专等你回来交付与你,也了我一场事。”武二听言,沉吟了半晌(处变不惊、不慌,沉着冷静,不愧是打虎英雄),便撇下王婆出门去,迳投县前下处。开了门进房里,换了一身素衣,便叫土兵街上打了一条麻绦,买了一双绵裤,一顶孝帽戴在头上;又买了些果品点心、香烛冥纸、金银锭之类,归到哥哥家,从新安设武大灵位。安排羹饭,点起香烛,铺设酒肴,挂起经幡纸缯,安排得端正。约一更已后,武二拈了香,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远,你在世时,为人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负屈含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报冤雪恨!”把酒一面浇奠了,烧化冥纸,武二便放声大哭。终是一路上来的人,哭的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武二哭罢,将这羹饭酒肴和土兵、迎儿吃了。讨两条席子,教土兵房外旁边睡,迎儿房中睡,他便自把条席子,就武大灵桌子前睡。
约莫将半夜时分,武二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口里只是长吁气。那土兵齁齁的却似死人一般,挺在那里。武二爬将起来看时,那灵桌子上琉璃灯半明半灭。武二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后却无分明。”说犹未了,只见那灵桌子下卷起一阵冷风来。但见:
无形无影,非雾非烟。盘旋似怪风侵骨冷,凛冽如杀气透肌寒。昏昏暗暗,灵前灯火失光明;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隐隐遮藏食毒鬼,纷纷飘逐影魂幡。
那阵冷风,逼得武二毛发皆竖起来。定睛看时,见一个人从灵桌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细,却待向前再问时,只见冷气散了,不见了人。武二一交 跌翻在席子上坐的,寻思道:“怪哉!似梦非梦。刚才我哥哥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想来他这一死,必然不明。”听那更鼓,正打三更三点。回头看那土兵,正睡得好。于是咄咄不乐,只等天明,却再理会。
看看五更鸡叫,东方渐明。土兵起来烧汤,武二洗漱了,唤起迎儿看家,带领土兵出了门。在街上访问街坊邻舍:“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那街坊邻舍明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谁肯来管?只说:“都头,不消访问,王婆在紧隔壁住,只问王婆就知了。”有那多口的说:“卖梨的郓哥儿与仵作何九,二人最知详细。”这武二竟走来街坊前去寻郓哥。只见那小猴子手里拿着个柳笼簸罗儿,正籴米回来。武二便叫郓哥道:“兄弟!”唱喏。那小厮见是武二叫他,便道:“武都头,你来迟了一步儿,须动不得手。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保你们打官司。”武二道:“好兄弟,跟我来。”引他到一个饭店楼上,武二叫货卖造两分饭来。武二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幼,倒有养家孝顺之心。我没甚么──”向身边摸出五两碎银子,递与郓哥道:“你且拿去与老爹做盘费。待事务毕了,我再与你十来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哥哥和甚人合气?被甚人谋害了?家中嫂嫂被那一个娶去?你一一说来,休要隐匿。”
在商品经济社会中,“没有免费的午餐”被诠释的淋漓尽致,“利”字无所不在,无利不早起,无事不施恩。时间就是金钱,有钱才能活命,你要想占用别人的时间给你办事,必先支付金钱。金钱自然要和成效挂钩,武松出手阔绰,先支付五两,相当于西门府小丫头小玉的身价,并且允诺事成之后再付十两,这和商人西门庆的做法是一样的,西门庆在娶孟玉楼之前付给杨姑娘三十两银子,另外七十两承诺事成之后支付。截止到目前,西门庆给王婆钱,给薛嫂钱,给何九钱,武大给郓哥钱,武松给郓哥钱。
这郓哥一手接过银子,自心里想道:“这些银子,老爹也够盘费得三五个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一面说道:“武二哥,你听我说,却休气苦。”于是把卖梨儿寻西门庆,后被王婆怎地打他,不放进去,又怎地帮扶武大捉奸,西门庆怎的踢中了武大,心疼了几日,不知怎的死了,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武二听了,便道:“你这话却是实么?”又问道:“我的嫂子实嫁与何人去了?”郓哥道:“你嫂子吃西门庆抬到家,待捣吊底子儿,自还问他实也是虚!”武二道:“你休说谎。”郓哥道:“我便官府面前,也只是这般说。”武二道:“兄弟,既然如此,讨饭来吃。”须臾,吃了饭。武二还了饭钱,两个下楼来,吩咐郓哥:“你回家把盘缠交 与老爹,明日早上来县前,与我作证。”又问:“何九在那里居住?”郓哥道:“你这时候还寻何九?他三日前听见你回,便走的不知去向了。”这武二放了郓哥家去。
到第二日,早起,先在陈先生家写了状子,走到县门前。只见郓哥也在那里伺候,一直奔到厅上跪下,声冤起来。知县看见,认的是武松,便问:“你告什么?因何声冤?”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窝,王婆主谋,陷害性命。何九朦胧入殓,烧毁尸伤。见今西门庆霸占嫂子在家为妾。见有这个小厮郓哥是证见。望相公作主则个。”因递上状子。知县接着,便问:“何九怎的不见?”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知县于是摘问了郓哥口词,当下退厅与佐二官吏通同商议。原来知县、县丞、主簿、典史,上下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计较,这件事难以问理。
“知县、县丞、主簿、典史,上下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这个内容在前文中多有铺垫:第一回中,作者如此介绍,“西门庆生来秉性刚强,作事机深诡谲,又放官吏债,就是那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搅说事过钱,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第三回中,王婆向潘金莲隆重推出西门庆,“这位官人,便是本县里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第七回中,薛嫂向孟玉楼夸说西门庆,“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西门庆大官人。知县知府都和他来往。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都是四门亲家,谁人敢惹他”,张四也有类似言论,“那厮积年把持官府,刁徒泼皮”。
知县随出来叫武松道:“你也是个本县中都头,怎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奸见双,杀人见伤。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又不曾捉得他奸。你今只凭这小厮口内言语,便问他杀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武二道:“告禀相公,这都是实情,不是小人捏造出来的。只望相公拿西门庆与嫂潘氏、王婆来,当堂尽法一番,其冤自见。若有虚诬,小人情愿甘罪。”知县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计较。可行时,便与你拿人。”武二方才起来,走出外边,把郓哥留在屋里,不放回家。
知县毕竟是官场中人,他虽然曾经对打虎英雄赞赏有加并且予以重用,但是当这个人与自己的利益构成冲突时,便马上露出官僚本色。他先对武松在气势上进行打压,你好歹也是本县公安局长,怎么法律素养这么差,捉奸见双,杀人见伤,你一没见双二没见双,连你哥哥的尸首都没了,仅靠郓哥的证人证言就要打官司告状,你呀,可别乱来。——这就有点没理搅理了,对方杀了人,还毁尸灭迹,如何杀人见伤?捉奸虽没见双,但有现成的证人。武松说的话句句在理,只要传讯西门庆、潘金莲、王婆便可知真相,另外,如果他三人若是清白,我甘愿领虚诬之罪。知县无话可说了,便使用缓兵之计,“你且起来,待我从长计较。可行时,便与你拿人”。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得知。西门庆听得慌了,忙叫心腹家人来保、来旺,身边带着银两,连夜将官吏都买嘱了。到次日早晨,武二在厅上指望告禀知县,催逼拿人。谁想这官人受了贿赂,早发下状子来,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欠明白,难以问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你不可一时造次。”当该吏典在旁,便道:“都头,你在衙门里也晓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完,方可推问。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怎生问理?”武二道:“若恁的说时,小人哥哥的冤仇,难道终不能报便罢了?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有理。”遂收了状子,下厅来。来到下处,放了郓哥归家,不觉仰天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口中骂婬妇不绝。
这里有个有趣的情节:武松将武大之死的全部罪责都归结在潘金莲身上,殊不知潘金莲是被西门庆和王婆设计赚去的,顶多算个半推半就,她并没有主动勾搭潘金莲,是西门庆对她的美貌一见钟情。因为潘金莲对武松有过勾引的举动,武松据此认定定是潘金莲没有做到“篱牢犬不入”。武松有自己的盲区,他不能理解貌美的女孩子对不般配婚姻的心有不甘,更别说体谅和悲悯。
武松是何等汉子,怎消洋得这口恶气!一直走到西门庆生药店前,要寻西门庆厮打。正见他开铺子的傅伙计在柜身里面,见武二狠狠的走来,问道:“你大官人在宅上么?”傅伙计认的是武二,便道:“不在家了。都头有甚话说?”武二道:“且请借一步说句。”傅伙计不敢不出来,被武二引到僻静巷口。武二翻过脸来,用手撮住他衣领,睁圆怪眼说道:“你要死,却是要活?”傅伙计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触犯了都头,都头何故发怒?”武二道:“你若要死,便不要说;若要活时,对我实说。西门庆那厮如今在那里?我的嫂子被他娶了多少日子?一一说来,我便罢休?”那傅伙计是个小胆的人,见武二发作,慌了手脚,说道:“都头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两银子雇着,小人只开铺子,并不知他们闲帐。大官人本不在家,刚才和一相知,往狮子街大酒楼上吃酒去了。小人并不敢说谎。”武二听了此言,方才放了手,大叉步飞奔到狮子街来。吓的傅伙计半日移脚不动。那武二迳奔到狮子街桥下酒楼前来。
跑了和尚跑步了庙,西门庆可以躲起来,但是他的生药铺得正常营业,要营业就得有伙计。武松是找对地方了,傅伙计的回答证明武松也是找对人了,傅伙计不是西门庆的家仆,只是他店里的伙计,他不知道西门府里的详情,每月二两银子的薪水,他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给西门庆保密,也许西门庆刚才和他对账来着,被人叫走了去狮子街酒楼,所以他知道西门庆的行踪,就像那次和他对账时、薛嫂将西门庆叫走了去相亲的情形一样。-----作者文笔之严密可见一斑。
且说西门庆正和县中一个皂隶李外传在楼上吃酒。原来那李外传专一在府县前绰揽些公事,往来听气儿撰些钱使。若有两家告状的,他便卖串儿;或是官吏打点,他便两下里打背。因此县中就起了他这个浑名,叫做李外传。那日见知县回出武松状子,讨得这个消息,便来回报西门庆知道。因此西门庆让他在酒楼上饮酒,把五两银子送他。
1、李外传是何许人?就是一个吃着里趴着外的人,一方面当着公差吃着公家的饭,又把工作过程中获得的信息贩卖出去再挣一份钱。
2、看《金瓶梅》有个这样的印象,兢兢业业老实巴交的人挣不了多少钱,例如傅伙计,例如后来的韩道国,走旁门左道的甚或歪门邪道的收入不菲,例如王婆,例如郓哥,例如何九,例如李外传,例如李桂姐、吴银儿,例如王六儿:这狗日的世道。
正吃酒在热闹处,忽然把眼向楼窗下看,只见武松似凶神般从桥下直奔酒楼前来。已知此人来意不善,不觉心惊,欲待走了,却又下楼不及,遂推更衣,走往后楼躲避。武二奔到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在此么?”酒保道:“西门大官人和一相识在楼上吃酒哩。”武二拨步撩衣,飞抢上楼去。早不见了西门庆,只见一个人坐在正面,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认的是本县皂隶李外传,就知是他来报信,不觉怒从心起,便走近前,指定李外传骂道:“你这厮,把西门庆藏在那里去了?快说了,饶你一顿拳头!”李外传看见武二,先吓呆了,又见他恶狠狠逼紧来问,那里还说得出话来!武二见他不则声,越加恼怒,便一脚把桌子踢倒,碟儿盏儿都打得粉碎。两个粉头吓得魂都没了。李外传见势头不好,强挣起身来,就要往楼下跑。武二一把扯回来道:“你这厮,问着不说,待要往那里去?且吃我一拳,看你说也不说!”早飕的一拳,飞到李外传脸上。李外传叫声啊呀,忍痛不过,只得说道:“西门庆才往后楼更衣去了,不干我事,饶我去罢!”武二听了,就趁势儿用双手将他撮起来,隔着楼窗儿往外只一兜,说道:“你既要去,就饶你去罢!”扑通一声,倒撞落在当街心里。武二随即赶到后楼来寻西门庆。此时西门庆听见武松在前楼行凶,吓得心胆都碎,便不顾性命,从后楼窗一跳,顺着房檐,跳下人家后院内去了。武二见西门庆不在后楼,只道是李外传说谎,急转身奔下楼来,见李外传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还把眼动。气不过,兜裆又是两脚,早已哀哉断气身亡。众人道:“这是李皂隶,他怎的得罪都头来?为何打杀他?”武二道:“我自要打西门庆,不料这厮悔气,却和他一路,也撞在我手里。”那地方保甲见人死了,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慢慢挨上来收笼他,那里肯放松!连酒保王鸾并两个粉头包皮皮皮氏、牛氏都拴了,竟投县衙里来。此时哄动了狮子街,闹了清河县,街上议论的人,不计其数。却不知道西门庆不该死,倒都说是西门庆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正是:
李公吃了张公酿,郑六生儿郑九当。世间几许不平事,都付时人话短长。
堪称英雄好汉的武松忽闻武大去世的噩耗尚能冷静处理,为什么现在这么冲动而使事情节外生枝、功败垂成呢?
因为此前他还认为知县和官府可以依赖、可以为他哥哥报仇雪恨,毕竟他是武督头,也属于官场中人,并不是普通的人民群众,另外他又刚给知县办成了一件重要的私事,俨然是心腹和得力助手。现实兜头盖脸一盆凉水浇醒了他,让他深刻认识到公力救济根本行不通,官商勾结、草菅人命,而李外传就是官商勾结的代表,武松便把这几日来积蓄在心中的一腔怒火全发泄在李外传身上了。冲动是魔鬼,这实在是至理名言,若他控制住情绪,耐心的找到西门庆,两人单挑,西门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金瓶梅》也就game is over 了。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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