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苏子去划船——上海琐记(4)

作者: 魏治祥 | 来源:发表于2022-06-22 19:32 被阅读0次

摆老实龙门阵的人 发表于上海

图    文:魏治祥

小区封控月余,静极了,便思动。

动不了。家里屁大个地方,有人上网课,有人居家办公,须静,一动便会弄出动静,怎么敢动?

前些天在《困居上海》中写道:“被动的困,类似于囚禁,感觉便是笼中鸟,瓮中鳖,终日毛焦火辣,磨皮擦痒,羽扇摇成了蒲扇。便想逃。”逃是逃不掉的,烦得紧了,只能继续读书。奇怪的是平日读书时啥也听不见,这几天有一根针落地便会走神,任什么经典,都读不进去了。便读搞笑的:郭德纲的《你要高雅》和《过得刚好》,李诞的《脱口秀工作手册》,还有蔡澜的《我喜欢人生快活的样子》。这种读法,犹如东张西望,打一枪换个地方,快活片刻之后,就又不快活起来。觉也不好睡,常常是睡了A面睡B面,一晚上都在翻面。

那一夜,半天睡不着,忽然翻到了曾经背诵过的《前赤壁赋》。

随口念道:“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这一念,竟念进去了,一时神魂出窍,恍兮惚兮出了小区,眨眼便到了黄州,尾随苏子上了船。

船上,苏东坡对面,坐着他的同乡道人杨世昌。苏子没发现座中多了一人,举酒属客:“杨兄,各位,来来来,且干了这一杯。”叮的一声,众人一饮而尽。

这一日是七月十六,孟秋之夜。清风拂面,大江平静无波。明月一轮,白白净净。大。圆。亮。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如同装饰画的月亮。如水清辉洒在身上,凉浸浸的,爽。东山之上方,圆月在北斗星与牵牛星之间徘徊。月光下,第一次看清了苏东坡:脸型长而且阔,高颧骨,双目明亮,眉毛细长,胡子比较稀疏,站起来估计比较高大。他那神采飞扬的样子,看不出半点贬谪后的落寞,倒像是刚刚得到了提拔,或者像我一样,刚刚离开了某个封控小区。当然啰,不是乐观旷达的人,霉了才会晚上跑出来划船,且玩得如此兴高采烈。

读《前赤壁赋》,特别喜欢这几句: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 ,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起雾了。一时白雾笼罩江面,水光与雾气相接,水天茫茫。大江之上,船儿就像一片树叶,就那么随波逐流,又像在天上飞。苏东坡一众人等,如同船上的几个小黑点,自顾饮酒取乐,压根不操心船儿的去向。管他那么多,四川话说的,漂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现在有月亮,不黑。更何况,苏东坡这种人,只要耍安逸了,连自己姓啥子都不晓得,哪还晓得黑与白。

特别羡慕古人会玩耍,你看魏晋名士,你看李白,再看苏东坡,一个二个,尽往风景好的地方跑。那李白,没钱喝酒了,孤独了,想美女了,与月亮碰杯,与影子共舞;没钱喝酒了,好友上门了,把五花马当了便是。那苏子,没钱吃肉了,便细细地啃骨头,把骨头啃成狗不理。老苏走到哪里,哪里便有浪漫的故事 ,更有惊涛拍岸和三国周郎赤壁。

叮的一声,众人又干了一杯。喝得兴起,敲着船帮唱起歌来:

“桂木做的棹啊兰木做的桨,拍击着澄澈的江水逆流而上,船儿犁开流动的月光。”

苏东坡果然是全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众人中数他的歌声响亮。细看他们面前的食盒,居然有东坡肉,东坡鱼和东坡豆腐。苏东坡是个好吃嘴,黄州的猪肉便宜,东坡肉便是在这儿发明的。他呀,像猫,一日三餐都离不了荤腥。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经过她的毡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一众人唱得兴起,开始乱唱了,分明唱的是王骆宾的歌。“我愿抛弃一切财产,跟她去放羊......”大约想到要抛弃一切财产,歌声忽然变得伤感。客人中有会吹洞箫的,随着歌声吹奏起来,那箫声呜咽,像在埋怨,像在思慕,像在抽泣,像在倾诉。余音嫋嫋 ,不绝如缕。

文人么,毕竟多愁善感,姑娘遥远,箫声呜咽,勾起了苏子们的满腹心事,个个黯然神伤。古代文人,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苏东坡及座中之人当然不可能不在乎仕途的坎坷,不可能不在乎理想的破灭。尤其是在赤壁这个地方,又尤其是面对如此明月,客人由“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联想到一代枭雄曹孟德,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人生短暂不说,还没有雄过,怎能不伤春悲秋。

奇怪的是,我这个退休人员,旱涝保收的人,也跟着伤感起来,想起了苏子之后“还看今朝”的历代风流人物,同样是“而今安在”。接着,思绪又飞回了封控中的上海。这些年的人,饭吃得饱了,活得精致了,喜欢假装清高,开口看淡,闭口放下,其实哪有那么容易看淡,又怎么肯轻易放下。封控期间,囤粮的囤粮,抢菜的抢菜,哪还有半点随遇而安的模样。连年疫情,经济下滑,就业艰难,未来的日子,不担心,还是人吗!

“来来来,且干了这一杯再说。”

苏东坡并不善饮,其酒量最多二两,我以为他无非装装样子,结果一举杯,当真干了。今天估计是超常发挥,三钱的小杯子,已经干了八杯了。莫非,苏子也有不旷达的时候,见我发愁,便替“今人“担忧,开始喝闷酒?

不知为什么,我脑子里忽然冒出“耳声目色”四个字来,而这四个字似乎在乐山大佛寺的山门前看到过。

“噫,你也知道下官的‘耳声目色’?”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坐在苏东坡对面。苏子的眼睛越发明亮了,整个人似乎挣脱了什么,如破茧之蝶,活力四射。

“哈哈,耳声目色!诸位请看,时间就像这江水不停地流,流走了那么多,可大江还是大江;月亮有时圆有时缺,圆来缺去,它可有减少和增长?说到变化,嘴皮子一翻,便是五千年。曹操在哪,你我在哪?在的只有他。”苏子指着我说。稍作停顿又道:“要说不变,从曹操到你我,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个山哟,梁也还是那道梁。碾子是碾子......”

“小老弟,”苏子不唱了,冲我眨了眨眼,道,“新冠流行三年,便是三十年、三百年,无非弹指之间。那些一时难辨的是是非非,那些可敬可恨可叹之人,都将与你我一样,‘而今安在哉’!你所有的担心都没有用。一切自有定数,你改变不了什么,能做到的只能像我一样,划船。小友,如此良辰,这般美景,何不听清风,何不赏明月?”

苏子说罢,频频举杯劝酒。上好的粮食酒,能喝出泉水的清洌,还能喝出玉米,高粱,小米等好几种粮食的味道。

朦胧中听见苏子絮絮叨叨地说:

“江上之清风,耳朵听到了便是声音;山间之明月,眼睛看见了它便皎洁。这便是‘耳声目色’!好好活着,便有声,便有色。”

......

耳畔传来鸟儿的啁啾。是上海的鸟儿在叫。

天色还早,上海的鸟儿不到4点就开始叫了。

不对?

苏子呢?

船呢?

都不见了。唯苏子之言犹在耳:

好好活着......

2022年4月29日

作者简介:

魏治祥,1953年出生于成都金堂,资深媒体人。曾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山花》,《文学青年》等期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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