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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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纸质杂志《少年文艺》2012年，文责自负。

青莲山美景有18处，最美的风景在山巅。

不过，要登上山巅可不容易。大清早起来，得爬上整整一天，太阳快落山时才能登顶，见到“青莲落日”的壮观景象。青莲山没有索道，也不允许建索道，怕破坏了青莲山的灵气。要登顶，只有步行。

沿着山路小店不少，都是卖旅游纪念工艺品、水和饮料、小食品的，惟独在靠近山顶的一棵老枞数下，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角落里，去年有个中年男人开了一家鲜果店，名字也有点怪，叫“成长的味道”。

这家鲜果店只卖果汁，其他什么货品也没有；果汁只有现榨的果汁，而且需要顾客自己动手去榨。游客们一路辛苦，只想买现成的饮料解渴，这样古怪的店能有顾客么？

这天，太阳即将落山，空守了一天的店主人来到枞树下，面对着寂寂空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的脸忧郁而深沉，总是凝望着上山的这条羊肠小道。他看去才40岁上下，怎么会甘于寂寞，守在这座山里做亏本买卖呢？

小道上传来蘖蘖的脚步声，店主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两个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一个40多岁的男人，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显然是父子俩。

“成长的味道——就是这家。”爸爸看着招牌对儿子说。

男孩冷漠的脸上毫无表情，既不说一句话也不看父亲一眼，只是斜瞟了店主人一眼。那位爸爸似乎竭力想在外人面前保持一点尊严，但眼睛里的泪水还是隐约可见。

“请进吧。”店主人把他们迎进小院。

“要喝点什么吗？”他慈祥的眼光看着男孩和男人。

“橙汁吧。”男孩没有抬起眼睛。

“请你们自己来削皮，榨汁，真抱歉，本店的果汁都必须由客人自己榨。”

男孩不情愿地看着门外：“你榨好了叫我。”

爸爸像是受宠若惊——儿子好歹跟他说话了！哪怕眼睛没有看着他！

他赶紧开始削皮，切块，但是到榨汁的时候，必须两个人动手才行，一个人按着另一个人压榨。爸爸为难了。

店主人在他请求之前开口了：“真抱歉，我不能帮你，这是本店的规矩。可是要榨汁必须两个人动手才行。”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

爸爸哀求地望着儿子。

男孩只好站起来，慢吞吞地走到果汁机面前，一边嘀咕着：“这么老土的机器，怎么不换一个电子的？”

父子俩开始合作榨汁，自然而然地，儿子的手碰了爸爸的手一下。

爸爸如遭雷击，浑身颤抖了一下。儿子冷漠的脸也被震动了，面部肌肉不再那么僵硬。

他们俩合力榨出第一小杯果汁的时候，男孩的脸色柔和多了。

“这么一点，不够的，至少要榨5个小杯才够你们俩喝。”店主人在一边忙着自己的事，顺便提醒了一句。

父子俩对望了一眼。然后一起动手做果汁。

男孩固然笨手笨脚，当爸爸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加上那把笨重的牛角刀和爸爸的手忙脚乱，一滴鲜血出现在橙子皮上。

“哎呀！”爸爸捂住了自己的左手。

“出血了！”儿子叫了一声，去抓爸爸的手。

“阳阳！”爸爸没有去管自己的手，而是热泪盈眶、激动地对着儿子喊。

——整整两年，儿子没有跟他说过一句正常的温暖的话了！更没有去主动触碰过他！

儿子反应过来，似乎对自己的行为有些羞愧。他赶紧转身跟店主人要了一个创可贴，为父亲贴在伤口上。

“你们这把刀也该淘汰了，又重又尖，现在谁还用牛角刀？”他有些不满地对店主人抗议。

“不好意思，抱歉了，不过这样榨出的果汁才会原汁原味。”店主人脸上神秘的笑容扩大了。

父子俩合作得越来越好，很快榨出了5小杯果汁，倒进大杯正好一人一杯。。

店里只有两套座位，店主人坐着其中之一，父子俩便在另一套座位上面对面坐下了。这里可以看到窗外的夕照。

“真美——”儿子不禁赞叹。

父亲不再激动得手足无措，点点头，也说：“真美。”

他们一起品尝那杯自己榨的纯鲜橙汁。

喝下去一口，父亲又情不自禁地赞叹：“好喝！”

儿子点点头：“好喝。”片刻又问：“你的手——疼吗？”

“没事，破了点皮。”父亲已经平静下来，尽情地凝望着自己的儿子——平时他看一眼儿子就厌恶地转身走了，现在能这样互相看看便是一种享受。

儿子也坦然地望着父亲。

“爸爸，我想起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天手也是擦破了，你叫了一声出血了，就赶紧给我贴创可贴。”儿子对父亲说。

“是吗？唉，我都忘了。”父亲连连搓手。

“好像从幼儿园以后我们就没有见到你了。”儿子望窗外。

“是是是都怪我——”父亲歉疚地抱着那杯果汁，“对了，你5岁的时候我们去游泳，你一下子掉进游泳池，我一把把你捞起来，还记得吗？你一点都不怕水，捞起来还抱着我笑呢。”

“记得，我呛了水，可是好玩死了！”儿子的眼光灵活起来。

“那天我早早回家，就是为了带你去游泳——可惜，后来就太忙了——”爸爸叹息。

当大半杯橙汁流进了他们的胃里，青莲山绝美的夕阳也消失在山后。

“太阳下山了，你们今晚怎么办？”店主人善意地提醒沉浸在回忆中的父子俩。

是啊，这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地方，下山至少要走6小时，怎么办？

“我们能不能住在这里？”当爸爸的想出一个办法。“我们很累，而且走夜路太危险了。“

“可以是可以，只是条件差些，楼上有一张大床，你们父子俩凑合睡吧。”店主人淡淡地说。“吃的也得一起弄。”

“谢谢！谢谢！”

父子俩开始帮着店主人铺床，打水，烧水，蒸饭，炒菜——小院后面有一小块菜地，吃饭要自己拔菜。

青菜豆腐，鸡蛋小鱼，父子俩却吃得津津有味——一来爬山累了，二来心情放松。

洗漱完毕，店主人欣慰地把他们送上楼，父子二人一个捧着蜡烛，一个抱着被子。

已经是半夜了。楼上的灯光已经熄灭，楼上的哭泣声也渐渐停息，店主人还没有睡，他在月光下还是静静地凝望着那条下山的小路。

什么时候，他等待的人才会在那里出现呢？

第二天一早，父子俩吃过早餐准备下山时，两人的脸上闪现着令人羡慕的光芒——如果你有爱，有亲人，就有这样的光芒。

父亲对店主人千恩万谢，一定要留下厚厚一叠钞票。

“您这是救了我们全家，真是太灵了，原本我和他妈都死心了，听朋友说这里能修复亲子关系，就是死马当活马医，来试试。真没想到，一杯果汁让我们改变了那么多！您也是当爸爸的吧，你看看，唯一的亲骨肉，自个儿的孩子变成这样，两年不跟我说一句话，挣下再大的家业又有啥用呢？”男孩去上厕所时，父亲推心置腹地对店主人说。

店主人的眼里闪现出泪光。

“不用谢，都是当爸爸的。我为你们高兴。”他只收下了房饭钱和水果钱。“回去还得接着跟他亲近啊，不能光想着挣钱！”

“不敢了！再也不会了！”那爸爸连声说，“从前就是只顾挣钱没时间管他，才成这个样子的，现在悔青了肠子， 他要是废了的话，我们也不想活了……”40多岁的大汉眼泪横流。

店主人安慰地拍拍他的肩。

“不知道怎么谢你，就给你多宣传吧！那果汁里面是放了什么魔力的东西吧？”他最后问。

“没什么，就是成长的味道。”店主人一笑。

他把他们送到小道上，陪他们走了一里路。

然后，他回到枞树下，凝望着这条小路，开始了又一天的等待。

天快黑的时候，小路上又出现了一对父子。

“成长的味道——我们进去喝杯果汁吧。”憔悴不堪的爸爸对儿子说。

儿子倔强地一扭头：“我不渴！”

店主人在心里叹息着，上前去迎接这一对像陌路人的父子。

又一个夜晚过去了，店主人听着楼上号啕大哭的声音，心中百感交集。他又救了一对。可是，谁能救他？

青莲山慢慢地由绿变黄，又一年过去了。店主人还是痴痴地凝望着那条通往山下的小路。

每隔一两天或三五天，或六七天，总有这样的顾客赶来“成长的味道”喝一杯果汁。都是大人带着孩子，其中父子最多。父亲们全是事业有成的忙碌爸爸，时间全都花在能赚钱的事情上了，早已忘记了成长的味道。而孩子们也忘了那没有用来学习或看电视的纯粹的亲子时光。没有了这些看上去无用的时间，成长怎么会有味道呢？

青莲山慢慢地由黄变白，下雪了。

冬天是人最少的时候，很少有人愿意冒雪上山，所以“成长的味道”已经连续10天没有顾客了。

“成长的味道”还是一如既往地开门营业。

只有每隔两三天送水果食物来的工人跟店主人交谈几句。

“大叔，还是关门回家休息吧，这样的天，白守在这里受冻啊。”他劝店主人。

“万一有人来了，找不到我，岂不是难受。”

“万一没人来呢？”

“我还是守着吧。回去心里不踏实。”他打开店门，开始生火。

冬天天黑得早，店主人的火炉在微雪的黄昏显得红彤彤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关门睡觉了。

这时，小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店主人欣慰地出了一口气。他没有让人白跑一趟。

他准备好一切，面对着小路。

小路上只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穿红色运动服，背着背包的大男孩。

从来都是父亲和孩子一起来的，这个孩子，怎么——

突然，店主人的脸色大变，几乎站不住脚。

那个孩子默默地走进了小店，冷淡地说：“我要一杯果汁。”

“很抱歉，本店的果汁都必须由客人自己榨。”店主人已经恢复了平静，向男孩重复着说了上百次的这句话。

男孩开始动手削水果。他把果肉放进榨汁机。

“现在必须两个人动手才行。”店主人看着榨汁机说。

“那就请你帮帮忙吧。”男孩说。

两个人开始榨果汁。自然而然地，男孩的手碰了他的手一下。

店主人如遭雷击，浑身颤抖了一下。男孩冷淡的脸也被震动了，面部肌肉不再那么僵硬。

他们俩合力榨出第一小杯果汁的时候，男孩的脸色柔和多了。

“这么一点，不够的，至少要榨5个小杯才够我们俩喝。”店主人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两人配合默契地接着工作。男孩固然笨手笨脚，店主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加上那把笨重的牛角刀和手忙脚乱，一滴鲜血出现在橙子皮上。

“哎呀！”店主人捂住了自己的左手。

“出血了！”男孩叫了一声，去抓他的手。

“儿子！”他没有去管自己的手，而是热泪盈眶，激动地对着儿子喊。

儿子脸上也泪流满面。“爸爸！”

是的，这是他的孩子，店主人终于等来了他自己的儿子。

那天晚上，楼上的哭声持续到深夜。

“对不起，孩子，是爸爸忘记了成长的味道，对不起！”父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爸爸，你在这里等了我两年？”儿子含着眼泪问。

“是的，自从你离家出走，我就转让了公司，天涯海角地找你。那些东西算什么呢，我怎么能五六年都没有陪你成长，陪你玩！”

“然后你就开了这家店？”

“是啊，我想，要是找不到你我也不想活了，可是还有好多爸爸不知道这么可怕的结果，所以我开了这个店，帮助那些和我们一样的人。帮助他们的时候，我就平静下来了，哪怕我们不能团圆，我也能活下去了。我就盼望有一天，你能到这里来，今天你终于来了！你能原谅我吗？”

“你是我爸呀，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呢。”

“孩子，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现在名气好大呢，我听到了好多人的推荐，说有让父亲和孩子恢复亲密关系的魔法果汁，就想到一定是你。只有我老爸会这么做。”

“从前都怪我不好，儿子，现在还来得及吗？”爸爸抽了抽鼻子，问。

儿子若有所思。

“爸爸，你还记得那次我们俩在西餐厅吃饭，我把吸管夹在鼻子下面的事吗？”

“记得记得，你用吸管吹得可乐杯子里全是泡泡。”

“那天你没有说我，只是看着我笑，所以我记得你是好老爸。”

“儿子！”

大概从幼儿园以后，父子俩就没有能这样促膝谈心。儿子上小学时他正在事业的上升期，忙得不能回家，早上走了儿子还在睡，晚上回来儿子已经睡了。周末他总是在加班应酬，有两年还驻守在上海。所有的时间都在做对事业有用的事，没有时间用于对事业无用的事。但是对孩子最有用的成长时光，他再也找不回来了！

所以，他把自己的店起名叫“成长的时光”！

他已经等了儿子两年。

第二天一早，店主人给儿子打好行囊，送了一程又一程，直送到山脚下。

“爸，你还要守多久？”儿子依依不舍地望着老爸。

“我不知道，只要有人需要我的帮助，我就不能停下。好在现在你上寄宿中学，平时你好好学习，我在这里守店，每个周末我们都一起过。下周五晚上我一定来接你，星期天晚上我再把你送回去。”

“爸，你把店搬回城里去不行吗？一样给他们喝魔法果汁啊。你撒点魔力粉在里面不就行了吗？”

“不一样，儿子，也没有什么魔力粉。魔法就在青莲山里。如果我们没有一起辛辛苦苦爬上山，没有在与别人隔绝的环境里那么亲近，没有一起动手做好多事，没有晚上回不去的威胁，没有能住得那么近，没有空山和夕阳，就不会有那么快。”

“魔法原来是你设计好的？”

“可以这么说吧，儿子。你老爸开公司开那么好，不会做没有用的事。”

“那怎么才能不到这里也有好的关系呢?”

“如果在生活中已经知道慢慢成长，就是自己施了魔法，爸妈和孩子就会永远相亲相爱了。”

“爸，以后我陪你守！”

在雪光中，他们两人的脸闪现着令人羡慕的光芒——如果你有爱，有亲人，就有这样的光芒。

青莲山云开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