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行之
01
我不会抽烟。大多时候,别人分我一支烟,我摆手,说,不会,谢谢。这是真话。
偶尔,过年的时候,走亲戚,长辈分我一支烟。我接,就像接一颗糖。
偶尔,和兄弟坐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分我一根烟。我接着,叼着,点燃,只把烟吸出来,吐出去,做吞云吐雾的样子。烟几乎不进呼吸道,所以我品不出味道。天下的烟,对我而言,都只是一团团烟雾而已。
偶尔,和陌生人在一起喝酒,看他们微醺了,递给我一支烟。我接,并不想扫人家的兴。
在有一些长夜里,烟是打破寂寞的好东西。
点燃的烟,有温度,有光亮。在幽邃的夜色里,像是盏反复移来移去的灯火。
少年时,总是夜归。和好友穿过长长的巷子,有人点一根烟,那根烟就像只红色萤火虫,像是黑暗烧破的一个洞。
走出社会后,烟来烟往,大多是人际交集。
我避开了无数支烟,怎么也避不开唐燕那一支。
因为她说,来,抽完这根烟,我和你讲讲他们的爱情。
02
在西北的旅行中,我到不同的地方,住不同的青年旅社。在k城,我住在一家名叫“燕归来”的青旅。
老板娘是个姑娘,30岁左右的样子。一双黑而亮的大眼睛,一条黑而长的马尾。穿棉麻的短袖,绣花的布鞋,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叫唐燕,唐朝的唐,燕子的燕。
K城很小,街道古老而干净,有阳光的时候,远山近水像是刚完成的画。夏天的风清凉,拂过人的皮肤,微微的痒,淡淡的酥。
唐燕把我安排在一间阁楼住,白天稍微有些热,晚上便可以透过木窗,看见漫天的星星。
起初两天,我和她并无交际,她忙着算账。我忙着去沐浴用不完的云和阳光。
住到第三天,她忽而跟我说,晚上我做饭,你要一起吃么?不收你的钱。
我问,有什么好事要庆祝么?
她笑笑,说,没有。
我说,那我尝尝你的手艺。
03
那天晚上,青旅的大厅摆好了饭桌,陆续来了一些人。我数了数,连我一共7个,加上唐燕8个。刚好坐满小方桌。
唐燕一共上了7道菜。主菜是一盘鱼。卖相很好,两条鱼盘成太极图。
我问,这道菜叫什么?
她说,这叫相忘于江湖。
整桌的人都拍手叫好。听唐燕说,他们当中有背包客,有诗人,有流浪歌手,还有魔术师,都是奇奇怪怪的人,都很有意思。
她的菜味道不错,吃到一小半,有人变出一壶白酒来。
唐燕拿出8个杯子给每个人倒酒。
她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归来。来“燕归来”的人,都是似曾相识的,为什么不喝一杯?
桌上的诗人说,对,为什么不喝一杯?
几个背包客哈哈大笑,说,来来来,不醉不归。
04
那天晚上,整桌的人都喝了很多酒。流浪歌手拿出吉他弹唱,唱了很多狂野而忧伤的歌。魔术师拿出扑克牌给大家做游戏。
午夜十二以后,唐燕的脸开始泛起浓重的酡红,灯光下,像是迷离的胭脂。
她的眼神扑朔,像是一泓被风扰乱的秋水。她的酒窝若隐若现,似乎在散发酒香。
似乎都喝醉了。我朝屋外望去,晓风残月,门口的青石板上,反射着淡淡月光。
我朝外走,一阵清凉的风包裹过来,我往回望。桌上的人都安静了,诗人睡在了地上,魔术师倒在了散乱的扑克牌里,流浪歌手抱着吉他依到了墙角。几个背包客相互搭着肩膀,伏在在桌面上。
但是没有看见唐燕。我四下看看,才看见唐燕已经走出来了,在扶着一棵柳树呕吐。
我走过去,说,你还好吧?
她猫着腰,还在干呕,朝我摆摆手,说,没事没事。
05
我去屋里拿了瓶水,出门递给她时,她似乎已经没事了。
她说,其实,我有好酒量。
我说,再好的酒量都会醉。
她问,你有什么喜欢收集的东西吗?
我说,东西?我这个人喜欢丢三落四,收集不了。要说的话,我喜欢收集故事吧。
她说,我喜欢收集衣角。
我笑笑,把衣服剪一个角,收集起来吗?
她说,是啊,把不同人的衣角收集起来,缝成一面大大的旗帜,放在风里,吹起来,多好看。
我说,你是在像我要衣角吗?
她笑笑,说,不急。抽支烟吧。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先递给我一支。
我说,我不会抽烟。
她笑笑,自己先点了一根,说,你不是喜欢收集故事么?来,抽完这根烟,我和你讲讲他们的故事。
她说着,望向屋里酒醉的人们。
06
我接过烟。一根烟后,夜空星月灿烂,酒意渐散。
唐燕的脸在月光下像是素净的白瓷。她一支烟抽完,又点燃一根,站累了,从屋里搬出两把老旧的藤椅,和我并肩坐着。
面对着岸边栽满了柳树的小河,她的声音像是久远的小夜曲,宁静中摇曳着恍惚的伤感。
07
第一个故事。
在南方某个小城里,有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这三个男孩小时候因为看《三国演义》电视剧,对结拜兄弟产生了兴趣,于是便偷偷结拜为了三兄弟。
这三兄弟到青春期的时候,都发现自己和身边的同学不一样。他们都感觉到,身边的男同学都对周围的女同学,有具大的好奇心。但是他们感觉对异性没有任何特殊感觉。
他们班上的校花是全校男生竞相追逐的对象,但是他们三个,谁都不喜欢。他们搞不懂那个校花有什么地方可以吸引那么男生的目光。
再过一阵子,三兄弟都感觉到彼此有一种区别于哥们的感情在萌生。
他们偷偷去查这种情况,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同性恋。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巧合,像是上天给他们三人开的一个玩笑。
三兄弟一如既然的在一起,别的男生在追女生,他们没有。别的男生爱把美女的明星片放在床头,他们没有。时间一久,他们的相处受到了诸多质疑。
高三的时候,他们的家长和老师开始质问他们性取向的问题。他们直言不讳。
很快,他们被开除,家里人要带他们去医院。
他们知道,世俗的常人,注定是接纳不论他们。于是某一天,他们三人背上包,一起从小城出发,从南走到北,走走停停,没钱了就找个地方打工,挣够了路费就继续走。
三兄弟相依为命,一走就是九年。
第九年,他们来到“燕归来”,遇见了唐燕。他们决定留在K城,再也不走了。
08
第二个故事。
有个诗人,从十岁开始写诗。写到二十岁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发现,再也写不动诗了。这让他极其痛苦。他决定出去走走。
五年前,他走到K城,住“燕归来”里,认识了一个姑娘。他爱上了她。
那一年,他为那个姑娘写了很多诗。那个姑娘陪她在K城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美好的时光。二个月后,像是一滴水一样蒸发在人世间。
电话没有人接,邮箱的信没有人回,姑娘断绝了和诗人所有的联系。
诗人不懂,为什么那么美好的相遇,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戛然而止。
他喝光了唐燕的酒,骂光了唐燕的客人,整天发疯。
直到有一天,唐燕说,忘了吧,如果实在忘不了,就去一个叫H的地方,那里有条叫丹虹的路,或许,你还能遇见她。但是,相见未必比不见要好。
诗人按捺不住,马不停蹄奔往H城,在丹虹路游走了一夜。
那天晚上,她很幸运的看见了那个姑娘。那个姑娘站在路灯下,羸弱而妖冶,看见他时,眼泪滚滚而流。
诗人问,何时你再和我一起去“燕归来”?
姑娘摇头,泪眼婆娑,告诉他,她已经染了一种治不好的病,不可能再回去了。
诗人朝她奔去,想要拥抱她。她却朝路上奔去。一辆货车飞驰而过,姑娘像被惊扰的蝶,落下之后,再没起来。
从此,诗人每年在姑娘的忌日都回“燕归来”,每年这时候都要写诗。
09
第三个故事。
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有个父母双亡的男孩子,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十三岁那年,他的奶奶去世,他再没有亲人依靠,上不来学。
一天,他在街头的遇见了一个流浪歌手,上去求歌手教他弹吉他唱歌,好混一口饭吃。
流浪歌手看他可怜,收他为徒,带他浪迹天涯。
这男孩子天赋好,吉他越弹越好,歌也唱得越来越好。十八岁那年,师傅给他买了把琴,说他可以出师了。
他不愿意走,要跟着师傅。某一天,他一觉醒来,师傅再没了人影。
从此,他背着吉他开始游走在不同的城市。有一次在街头卖唱,看见一群少年在打一个小姑娘,他操起吉他去解围,把姑娘救了下来,却浑身是伤。
那姑娘小他两岁,和他命运相似。他看着可怜,就跟小姑娘说,以后你跟我吧。
那小姑娘从此跟着他到各地卖唱,白天帮他收钱,晚上帮他数钱。他偶尔赚的多了,给小姑娘买条裙子穿。
三年后,小姑娘长得亭亭玉立,竟然成了大美人。两个人也一路发展成了情侣关系。
流浪歌手默默攒着钱,想给姑娘安置一个稳定的家。等他觉得钱差不多够安定了,那姑娘却跟他说,她爱上了一个翩翩公子,她想有她自己的人生。
流浪歌手含泪微笑,把所有钱去买了一颗戒指,送给了姑娘。说,去吧。
半年后,那姑娘和一位富家公子结婚,他握住姑娘送给他的请柬,在大街上喝得烂醉如泥,醉在马路中央。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医院,医生告诉他,你的一条腿被车碾碎了。
他翻开被子去看自己的腿,发现右腿已经没有。
几个月前,他踩着义肢来到“燕归来”,他问唐燕,你这里有好酒吗?
唐燕说,没有好酒,只有醉人的酒。
于是他便短暂停留了下来。
10
你知道,流浪歌手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唐燕抽完烟盒里最后一支烟,问我。
我摇摇头。
她说,流浪歌手经常对我说,你知道么?人在截肢之后,因为神经感应的关系,是还会感觉到之前肢体的。截过的腿尽管不存在了,但是还是会疼,会有长在身上的错觉。就好像,她虽然离开了,但还是会有感觉。
爱情,真的就这么难以释怀吗?我问她。
她笑笑,酒窝露出来,说,你问我,我问谁呢?
我也笑笑,说,不是还有一个魔术师么?他的故事呢?
她摊摊手,说,没有烟了,不讲了。
我摸出一支烟,递给她,说,你分给我的,我藏了一根。
她大笑,你敢藏烟!
说着,她把烟点上,说,魔术师其实没有故事。
哦?
11
她抽了一口烟,接着说,他没有故事,一出生就是个事故。你听说过阴阳人么?
我说,听过,同时长了男女生殖器官的人。
她说,对,魔术师就是阴阳人,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但还不能断定自己的性别。是男,还是女,这是他一生最大的疑问。他来到“燕归来”后,我跟他说,其实菩萨、佛祖,也都是分不清男女的。因为他们无所谓男女,他们有很多的应身,上一秒是男人,下一秒可以是女人,上一秒是小孩,下一秒可以是老人。他们变幻无常的肉体,他们没有明确的性别,他们因为没有定性,所以是佛,是菩萨,是一切。你也是,你无所谓男女,你是这世上的佛。
那他接受你这个说法了吗?我问。
她说,人活着有时候需要一个借口,我帮他找了一个借口。这个借口像是一颗止疼药,究竟药效能有多久,我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说,你的“燕归来”是不是就是这个世界的止疼药?
她摇摇头,说,烟又抽完了。你还有没有藏烟?
我摇摇头,很后悔没有多藏一支烟。或许,那样就可以听到她自己的故事。
12
那个晚上漫长又短暂。
唐燕抽完了所有的烟后,再不肯讲故事。她问我会不会唱歌,我说会一点。
她说,唱一个吧。
我给她唱了首家乡的民谣,歌里有句词这样唱:美不美,家乡水呦。亲不亲,故乡的人呦。
她听完这句后,眼泪无声而流。她脱掉绣花的布鞋,赤足踩着青石板上,轻轻跳起舞来。
她旋转,挪移,脚尖绷直又放松,嘴里哼起我唱的民谣。
跳着跳着,她的马尾就散了,长发在风里飘起来。她的眉目有一种久远的哀伤,她的歌声像是响起又要静止的风铃,最后一丝颤音。
她伸出洁白的手臂,像是对我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
你啊你,你真的忘了我么?
13
我一阵恍惚。仿佛这个女人似曾相似。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们曾经认识么?
这时候背后传来魔术师的笑声,你啊你,你真的忘了她么?
我们,曾经认识么?我问唐燕。
我叫唐燕,唐朝的唐,燕子的燕。你还记得么?她淡淡笑着,对我说。
她的眉头蹙起,她的酒窝又露出来。她离我很近,却又好像很远。
背后屋里,背包客、诗人和流浪歌手都醒来了。他们看着我,似笑非笑,他们一个个问我:
你啊你,你真的忘了她么?
14
我的大脑一片眩晕,似乎天地在猛烈旋转,世间所有尘土在飞扬,看不见一丝光。
唐燕,唐燕,这个名字为什么隐约有些熟悉,但我偏偏想不起来?
唐燕看着我,眼神充满哀伤。她说,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你真的已经忘了我。
我们是不是曾经认识?我问她。
她摇摇头,说,曾经是什么时候呢?
我的头越来越疼,是啊,曾经是什么时候呢?我不知道。
15
从前有个朋友告诉我,曾经是一味药,治得是未来。但我的曾经呢?
25岁那年,我从K城的病房里醒来,大脑里像是丢失了大块大块的记忆,过往的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医生跟我说,这是短暂性的失忆,会好的。
我曾一直问我的父母,我是怎么到医院的,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会失忆。他们总是叹息,从来不肯告诉我。
此后的日子,我总不自觉地来到K城,企图捡回逝去的记忆。这几年里,那些回忆都慢慢回来了。我记起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玩伴,自己的小学老师,自己背诵过的课文。我以为回忆都收回来了,难道,还有遗漏吗?
难道,我之前认识唐燕?
16
唐燕,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自己的故事?我问她。
唐燕摇摇头,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燕归来呵。燕子飞回来了,亭子不认识了。燕子要走了。
17
后来,我才知道,唐燕请我们吃的那顿饭,是散伙饭。
诗人、流浪歌手、魔术师都要走了,三个背包客决定留下来,唐燕把“燕归来”转让给了他们。她也要走了。
不知道怎么挽留,该不该挽留。我觉得我像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笑话。
破晓后,我用剪刀剪下一块衣角,送给唐燕。
唐燕收下,给了我一个拥抱,说,来世,我再做你的燕子。
18
我的大脑空荡又富饶,真切又遥远。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流下来了。
19
人生有两种痛苦。
一种是故事太重,太疼,需要用尽一生去疗伤。
一种是故事太轻,太远,需要用尽一生去找寻。
2016-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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