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19岁嫁人,20岁至30岁这十年间,她为生孩子而活。30岁之后,她为房子而活。
80年代的农村,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妈妈生了9个孩子,才让老曾家得一男丁。期间因营养不良两个孩子流产,还因家庭贫困将两个女娃送给他人抚养。
至今母亲回想起和计划生育抗战十年岁月,并无觉得不值,反而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自豪。母亲说:“人家有儿子,我家也得有,不能让人瞧不起。”
孩子多,意味着穷。弟弟刚出生的那年,家里因交不起超生罚款,爷爷的老房子被计划生育大队捅出一个大窟窿。而那大窟窿的房间是爸爸从爷爷手上唯一分得的财产。
爷爷的老房子有四个房间,四个儿子各分一间,厨房共用。弟弟出生的那一年,爸妈带着我们5姐妹回家,伯父、叔叔们已建好新房,搬离老房子,可只有二伯父愿意将房间借我们住。
我们一家7口挤住在十平米的房间,一住就是好几年。那些年里,我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半夜被人掐着脖子喘不过气,吓醒才知是人多地方小,空气稀薄。
弟弟大些时候,母亲怂恿爸爸建新房。爸爸双手一摊道,哪来的钱。妈妈说,我去借。最终,妈妈受尽白眼在一圈亲戚们中借到了钱。
房子开工的前一晚,妈妈兴奋的一夜没睡,和爸爸讨论两人怎样分工帮建好省钱。那一夜,妈妈如待嫁的新娘般,心情即激动欢快又有点紧张。
房子在一串爆竹声过后,开始动工。母亲自那天起一直待在工地,直到月亮迎她回家。
因没钱,房子只建了一层,面积100平米左右,里、外墙没有粉刷,屋顶只覆钢筋水泥一层,远看房子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大石头卧在山丘上。可就这么简陋的房子,相比十平米的空间,不知道好多少倍。
搬进去的那天,母亲一大早准备好香火,在祠堂虔诚跪拜各路神明,感恩上天让我们有了新房。
小平房为我们一家遮风挡雨好多年,偶有破陋处,母亲定会拿着不知从那弄来的水泥修修补补。水泥地面,永远被母亲扫的不见尘土。
住进新房的第5年,村里人普遍建了二层或二层以上的小楼房。我家一层的未修饰的平房像被抛弃的孩子般孤独存在。
弟弟上学后,母亲开始在工地上找活干。每次干完活回来,母亲总会拿些废弃东西回,有时是一小段钢筋,有时是两三块砖或木板,有时是钉子。
东西被母亲放置在家门口,平日里用东西遮盖住。不知不觉,那些“破烂”已变成一大堆。我怪母亲捡些没用的东西,占地方。要是把那些钢筋卖掉,给家里换些肉,我们不知该有多高兴。
母亲白了我一眼,说我没出息。然后依旧保存这些废品,且废品种类增多。
有一天,村长通知村里专门烧制红砖的厂子要拆了,听到消息,大家很难过,这意味村里很多男壮丁失业了,靠工厂做生意的店也要关闭。
可母亲不一样,不伤心,且早有预谋般,当晚准备了许多铲子和泥刀。第二天一早带着我们姐妹5个,去了红砖场挖砖。
当时红砖厂外面有许多晒砖用的垒起来的水泥路,水泥地下铺了一层砖,宽约一米,长10米。这样的水泥路有5公里之多,水泥路之间用半米红砖铺的路相隔,经年累月,这些红砖被泥土掩埋,别人遗忘。
可母亲没忘,早就瞄准这些废弃的红砖。当大家还在怀旧中遗憾时,她带领我们姐妹5个,挖掘藏在水泥块和泥土中的红砖。然后将收集的红砖堆成堆,够一车就让邻居的车子载回家。
第一天很顺利,只有我们一家在挖,第二天,红砖厂周围有很多村民争抢挖砖。母亲不急不恼,尽力挖砖。半个月后,砖都挖的差多了,大家不再来挖。
可母亲刨根到底,将砖厂周围能找的砖都找收集起来,比别人多弄了好几车砖。这些砖弄回家后,我们都不以为然,以为她要盖个鸡舍或猪圈。
第二年,母亲做出个惊人的决定,她要在房子上加盖两层。
母亲说,别人家都两三层,咋们家也不能差。父亲发愁,家里没钱。母亲突然拿出一个小账本,她将加盖房子的预算给父亲看。父亲看完后说,房子的材料成本算少了
母亲自信的说不多不少,说着带爸爸看屋后堆满从砖厂收集的砖,还有屋前捡来的“破烂”,这时我才知道,那些不是“破烂”,是建房用的材料。可父亲还是不同意,挖来的砖因埋在地下好多年,外表既脏又难看,他不想新房用旧砖。
母亲说没事,别人肯定看不出。新房子建成后,从外面看果然一点也看不到旧砖的影子。这是母亲的功劳。
建房前,母亲和砌墙师傅们商议,将买来的新砖用作外墙,旧砖做里墙。师傅们很为难,觉得不好干活,母亲说,要用的砖我们自家准备好,师傅们尽管做就对了。
那个夏天,母亲天天往二楼挑砖,挑泥沙。1米5不到的小个子,面对小山般的砖和沙子,如蚂蚁面对巨石般,将这堆东西一点一点,顺着一座上升的小独木桥挑上二楼。
房子在冬天建好,加盖了一层半,三楼因钱不够,只建了半边。但这栋房子总算能与村里的小楼并肩而立了。母亲为了遮盖屋子里丑陋的砖,和爸爸两个外行,粉刷了内墙。
母亲说,房子虽建的粗糙,先将就住着,以后又钱了,定会再建一栋材料好,做工细,楼更高的房子。
说这话时母亲35岁,和爸爸供养着5个孩子读书,为建房子欠下一笔巨额债,家中穷的过春节买肉都得欠着钱。
可母亲就是有一种信念,将来定要再建房。
2009年,村里因砖厂那块地建了粮食仓库,政府补了一块宅基地给我们村。村里开会讨论要将此地卖掉,大家分钱。
村里老少都同意这个方案,正当村长拍案定下时,母亲站起来说道,我不同意,分钱给大家也只能改善一时的生活,村里地本来就少,我们应该给子孙多留点地。
听母亲说完,村长楞了,竟然有人不想要钱,还是村里最穷的一户。不过事实证明母亲是个有远见的妇女,这个转折性的决定,多年后给大家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财富。
最后村里决定,分两部分,要钱的和要地的人。要地的人,拿出一部分钱补偿要钱的人。
母亲要来了地,父亲又一脸愁容,拿什么建房。那时我家建第一栋房子的钱还没还,一家靠父亲一人在外打工赚钱,母亲照顾我们,偶尔做点零活补贴家用。家里不仅欠债,有时连我们姐妹几个的学费都没有。
母亲倔强到,人不会穷一世,总有出头日。
家乡建房的人多,母亲看准这个时机,叫父亲回来学做泥工,帮人砌墙。母亲也随父亲一起去工地干活。这样赚钱多点。
不知是运气好,还是父母足够勤劳,我想是后者。自父亲从外地回来做工后,家里经济好转,慢慢还了一部分债。
母亲这时建议父亲,还有一部分债先欠着,攒钱建另一栋房子。
2009年底,母亲和父亲两人开始建新房。因没钱,房子打完地基后,没有再请人建房。父亲和母亲两人一边帮别人建房子赚钱,一边用赚来的钱买建房材料。没有活可干时,两人就建自家房子。
那几年父母全年无休,将所有钱财精力都投入到房子中。
房子的框架慢慢有了,先是三层的框架,接着变五层,最后到了八层。近6年时间里,父母将所有赚来的钱搭建起房子的框架。
那种框架是空洞的水泥柱子和水泥板搭配,像人体骨架般,架起了房子的形状。后续还要用砖围上所有的墙,安上水电,房子才算是初步建好。
父亲常唉声叹气,怪母亲一意孤行,非得建好这栋房子,可母亲不在意,她想的是如何建好这栋房,只要有一丝可行的希望,就绝不放弃。
近10年时间,父母省吃俭用,借了亲戚许多钱,甚至抵押第一栋房子贷款,将所有身家押在这栋房子上。
十年时间,父母像苦行僧修行般,苦苦煎熬将房子建了起来。母亲也终于实现当年所说,建一栋跟别人一样又高又好的房子。
房子建成的那天,母亲笑的像个小孩,目光清澈、纯洁,仿佛这么多年的苦,从来不曾在她身上有过。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母亲坚持要建这个房子,不是因为虚荣,不是因为我们,而是为了洗刷身上因贫穷而被人瞧不起的属性。
母亲从小样样都比一般女孩强,跳绳第一,打石子第一,爬树摘果子第一,纳鞋底,织毛衣也是第一。母亲从小聪明又骄傲,她受不得别人的同情、嘲讽。
现实给了她一副烂牌,母亲只能接着,但不意味认输。母亲用20多年的时间,用同花顺的底气将烂牌打的精彩。
房子建好后,母亲最大的转变就是不再遮掩她的苦,她常对人说起,建这房子吃了许多苦,花了好多钱。若听到的人惊叹、佩服,母亲便快乐而又满足的谦虚到,还好都过去了。
有次我问母亲,当年那么苦,可从来没听你对人说起过,现在为何老提起呢?
母亲说,人活世上就是争口气。穷的时候哭穷只会让人看不起,现在条件好了,说起过往,大家只会说你能干。
呵,我可爱又骄傲的母亲!
十年间,世事变迁,原来贫穷的小村,如今已变成城镇的一部分。现今,我才恍然大悟,母亲不仅有野心,且格局大着呢。
十年前,跟母亲一样在这块地建房的人,如今都捡了大便宜。房子位于学区内,地理位置良好,自住或出租都不错。
母亲的房子梦圆了,儿女们也都长大了。人人都说母亲好福气,儿女们个个有出息,其实她们不知道,有这样的母亲是我们的福气。
母亲的房子,不仅让我们家扬眉吐气,也捍卫了我们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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