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单岁月

有一年高考那天，我特地发了一条说说《高考有感》：大街上那一群群满怀信心与希望的高考学子，那不是未来的高科技人才，是一批批发单员。我知道这样说显然是不准确的，未来的高科技人才肯定也在里面，但是我敢保证，他们有一大部分人读大学期间或者毕业之后会有一段发单页的时光。没有发过单页的人肯定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会蛮不屑地想不就是发单页吗？几岁的小孩子都会做的事情，有什么困难的，递给别人就是了，他不要就找下一个。我只能说，呵呵，老兄，看来你真的没干过这活儿。

31岁的时候，第二次毕业了。似乎很顺利很幸运的是我很快找到了一份听起来还不错的工作，某个知名培训机构的校区主任，再说的好听一点叫分校校长。第一次做领导感觉还是蛮不错的，20几号员工天天围在身边领导领导地叫着。这种眩晕的感觉还没过几天，压力就随之而来了，学校每个周要好几万的业绩，每周一清零，也就是说这个周无论你做了10万还是8万的业绩，无论开周例会的时候你多光荣，下周你还要做好几万，不然你就要当着几百人的面公开检讨，还要交罚款，少则几百，多则上千。第一次感受到私企的残酷了。要每周都有业绩，必须不停地宣传，学校有规定，所有的宣传工作由在职员工来完成，不能用公款请发单员。抬头看看手下的员工们，大部分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他们没有任何工作经验，派单页这个活儿需要我带他们共同完成。

第一次发单，带着姓张和和姓吴的两位老师走在郑州的大街上，迎面走来了一位衣着高贵的中年妇女，我满怀希望的递给她一张单页，嘴里还念念有词：“你好女士，某某教育，请了解一下。”她厌恶地摆了摆手:“不要不要走开”。然后鄙视地扫了我们一眼，高傲地踩着高跟鞋走过去了。心如同被针刺了一下，被拒绝的感觉真的不好受，她伤害了我的骄傲！反过来想，你有什么的好骄傲的？你只不过是一个谁都可以鄙视谁都可以拒绝的发单员！大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繁华一如既往，可是在我的眼里它已经改变了模样，林立的高楼冰冰冷冷，漠然俯视着我的弱小无助，形形色色的人神色匆忙，冷漠地在我们的身边来来往往，脸上分明写着：不要给我发单页，不要来骚扰我，我很讨厌你们！有一瞬间的茫然，如同溺水的人被淹没在这个无情的城市：我在干什么？自己不是一直被人尊重被人欣赏的吗？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我们为什么要出来发这该死的单页？强忍着才没有没掉下眼泪。可是如果我今天不发回去了，老师们也会跟着回去的，我们的业绩目标指望什么达成？毕业后第一份工作难道就这样放弃不成？接着发！带着低落的情绪，想起了自己在公办单位上班的时候做过的那些过分的事情，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找学生一个错儿批评他一顿，看他站在我面前手足无措地耷拉着脑袋，让学生请家长到学校，看家长带着歉意的笑讲赔不是的话。报应啊，今天终于轮到自己品尝这种滋味了！唉，那个时候，真的应该对他们再好一点！

大街上发单还不是最难受的，难受的是偷偷地进社区发单，行话叫“扫楼”。按上级规定，这个是必须要做的功课。还得经常扫，扫透。你得把单页装到包里以防门卫看见，心里“砰砰”直跳，表面上还得装得大大方方若无其事地进社区，然后一层一层地爬楼梯，把单页插在人家的门上。如果刚好碰到房主开门，两个人会同时吓一跳，那个场面极其尴尬。一天爬下来，腰酸背痛腿抽筋。有一次经过我们宣传部长的秘密策划，我带着三位老师偷偷溜进了了一个高档社区，我们分头行动，蹑手蹑脚地刚发了没几层，就有一帮人大呼小叫地冲上来，为首的一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子男的用手指着我们高声吼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不知道我们这里有摄像头吗？你们几个谁是头儿？”他又冲着后面的几个保安说，“把他们带到派出所去，要么就一个人给我们交200元的罚款！”老师们似乎都被吓坏了，一个个脸色煞白，默不作声。我只好站出来说：“是我带着来发的。”他们坚持要带我们去派出所，我知道如果进去了，老师们肯定会很受伤害，出来就得辞职，我之前对他们的各种教学业务培训全都白费了！交罚款也不行，他们刚参加工作都没什么钱，上级不会给我们报销的。我跟保安们讲情，好话都说尽了，他们根本不听。没办法了，只好使出了最后一招儿，直接泪流不止，当时也确实真的想哭！我趴在姓杨的一位女老师肩膀上呜呜咽咽地哭，诉说我们几个刚毕业的不容易，我们四个，两个本科两个硕士，迫不得已出来发单，只为宣传一下我们的课程，真的不想干什么坏事。为首的那位保安当即口气就软了：“原来是老师啊，老师不会做什么坏事，你们把单页交了走吧，我家也有大学刚毕业的孩子，不知道你们这么不容易！”后来他见我还在流泪，就把单页也还给了我们，说他们拿着也没什么用。回去的路上，我们四个谁都不吭声，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很难受，因为我们被当做了贼！我们读了这么多书，难道就是为了这样被人家作践被人家瞧不起吗？

有一次到学校门口发单，见门口都是自行车，我们就在自行车前面的框里放单页。我前面刚发完，后面一位捡垃圾的大爷就都收走了。我说大爷你别收了还给我吧！他顺手递给我了几张，我说你都给我吧！他的回答令我哭笑不得：“妹子，我知道你想拿回去卖废品卖几毛钱，我也想卖几毛钱花花，你看我都给你几张了够意思了，剩下的你自己收吧！”我的老天啊，他把我当成捡垃圾的了！跟后面这位扫大街的大爷比，前面这位捡垃圾的大爷算是和气的，因为他把我跟他看成了同类。扫大街的大爷看到我就凶得不行：“发单的！我前面刚扫完，你就发，人家看都不看就直接扔到地上了，我还得重新扫！你赶紧走，别发了啊！”所以我看到清洁工就害怕，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吵我，我还不敢吭声。有一回我们刚发完，学校的电话就响了，家里留守的老师还以为我们发单页有效果了，这么快就有人打电话咨询课程，结果电话里的女人吵到：“某某教育是吧，我们是环保局(要么就是卫生局，记不清了)的，清洁工举报你们了，现在郑州在创卫生城市，今天检查，环境都被你们破坏了，赶紧让你们的员工回去啊。”唉唉，竟然还有与清洁工为敌的时候！

插车也是发单页的一种方式，最喜欢一边插车一边跟员工们画饼：“别小看了我们发单，马云俞敏洪也发过单子，看人家现在牛X成啥样，看到这辆奔驰了没，几年后你也可以开上大奔。”其实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不是每个发单页的都会成为马云和俞敏洪，大部分人会一直默默无闻甚至一辈子过着屌丝般的苦逼日子。但是我必须给员工们希望。最逗的一次插车是在东风路上，我看到车里坐着一个女人在看手机，就直接走过去递上一张单页搭讪：“你好......”还没等我说完，那个女人先是吓得一怔，看到单页后又捂着胸口哈哈大笑起来：“你快把我吓死了，我以为你是警察来给我开罚单的！幸好你是发单页的，哎呦哎呦，吓死我了......”我也一时觉得好笑，就跟她在一起说笑了好久，没想到她后来还真的成了我们的客户，她的孩子进了我们的学校报了需要辅导的课程。插车的时候最大的希望是自己也买一辆那样的看得上的车。两年后我买第一辆车，看到人家往我的车上插单页，心里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有一种欣慰的快感：奶奶的，以前天天插人家的车，现在终于有车给人家插单页了！

这样的故事怎么也讲不完，发单伴随了我毕业之后两年做教育培训的日子。尽管很不容易，经历了很多的心理煎熬，但是通过发单，通过千分之二的有效概率，我们建起了一个又一个新学校，校区从无到有，学生从少到多，我带着我的员工们创下了一个又一个销售奇迹，当然我们也有落败的时候。很多人只见你表面上似乎风风光光的，他不知道你实际上过得是什么日子，内心经历过怎样的艰辛历程。跟着我发过单页的老师们后来大部分都通过招教去农村做了老师，他们可以不再发单了。13年秋天，我暂时离开了教育培训行业，也结束了断断续续持续了两年的发单岁月，但是我不确定它是不是永远结束了，也许指不定什么时候它还会重新开始。现在在街上遇到发单员，我的态度永远都很友好，因为知道他们赚钱的辛苦与不易。碰到做业务的人打电话，从来不会恶语相向，因为我知道每个做电话营销的和发单的人一样，时时刻刻都面临着被拒绝的痛苦。唉，作为一个普通人，你可以不做人家的业务，你可以拒绝接人家的单页，你可以不接人家的销售电话，但是你的态度可以度稍微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