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2010年暑假那场大火,熊熊烈火无情地吞噬了康老的房子。当火势逐渐褪去,一具骸骨出现在废墟里,正是康老。
康老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一生,连一片瓦都没有留下。
关于康老,儿时的记忆中他很大方。
那是一个黄昏,我正在代销店外玩耍,只见康老醉醺醺地走了过来。
他见到我后,格外客气,竟然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钱,毫不犹豫地递给我,笑道:“小老弟,来,买糖吃去!”
我受宠若惊,连忙伸出双手将钱捧了过来。当我将那皱褶油腻的钱一张张摊开数起来时,我惊呆了,因为这足足有八毛钱!
八毛钱啊!
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笔巨款,因为母亲给我的零花钱最多一次也就是两毛,康老真是太大方了!
我兴冲冲地跑进代销店,用这笔巨款买了自己心仪已久的糖果,并和康老一起分享。
这一刻,我无比幸福!
糖果很快就被我们吃完了,我还意犹未尽,但不好意思喊康老再出钱买糖,因为他已经给了我一笔巨款。
正在这时,一群大孩子朝康老围了过来。其中个子最大的虎子更是一把提起康老的衣角,嘻嘻笑道:“康老,今天又到哪里喝猫尿?居然喝成了这幅模样,想婆娘了是吧!”
哈哈哈!
所有大孩子轰都然大笑,而康老只是连连摆手,对于他们的嘲弄丝毫不在意,而是笑道:“妈妈的,想什么婆娘,一个人多好!”
我原以为这群大孩子嘲弄康老一番也就算了,谁知道有个大孩子居然捡来一块砖头灌进康老的裤裆里。砖头顺着裤腿滑下正好砸在康老的脚背上,疼得他嗷嗷直叫,可他似乎并不生气,只是喊大家莫闹了。
我实在搞不懂,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大人为何会惧怕这群孩子,而这群孩子为何总是要欺辱他,他可是很大方的啊!
康老被这群孩子逼得四处逃窜,我很想替他解围,怎奈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中,父亲刚好做好晚饭,便招呼我吃饭。可奇怪的是,一向饿得最快的大哥今天却丝毫没有想吃饭的响动。
父亲也很纳闷,便问:“老大,你不要晚饭么?”
大哥一脸自豪地回道:“吃过了,刚刚在康老家吃的!”
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哥居然是康老的座上宾?居然可以单独很他共进晚餐,这实在太让人羡慕了!
而我则只能用康老的巨款和他共吃糖果,大哥却能在康老家里和他把酒言欢?
于是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快些长大,一定要努力成为康老的座上宾!
不管寨上其他小孩是否喜欢欺辱康老,是否看得起康老。在我眼中,他是一个大方的人,一个好客的人,一个潇洒的人。
他每天以酒相伴,酒后总是放声歌唱,这是何等的洒脱?虽然他唱的歌没人能听懂。
可好景不长,没过见天,他老爹回来了。
“康老,你这蠢驴!”康老爹一回来就是对他一顿唾骂。
“地里的草没除,田里的农药没打,就知道天天喝酒,比猪还懒的家伙,老子一巴掌扇死你!”
骂完就听到啪啪啪的声音,康老挨打了,从这声音的分贝可以判断出,他爹打得很用力,康老很痛,我很替他感到心痛。
第二天,就看到康老老老实实地跟在他爹后面去稻田里打农药了。
可是滑稽的一幕出现了,他爹背着药筒,右手拿着喷头,一般来说他爹左手应该在摇动抽水把才对,可是这摇动抽水把的却是站在左侧的康老。
可以说,全国人民打农药都是独自一人完成,可这父子俩居然要一起完成这个并不艰难的任务。
于是他们一个人背着药筒喷,一个就在一旁摇抽水把,这不仅不利于操作,反而把禾苗踩倒了一大片。这场景令路人捧腹大笑,连一向崇拜康老的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过几天,康老爹又外出了。他父亲一外出,他马上又过上了洒脱的日子。
可仅仅三天后,噩耗传来——康老爹挨打了!
那是一个沉闷的早晨,寨中叔侄用木板抬着康老爹急匆匆地朝家里赶,木板上的血迹至今让我胆寒。
“怎么回事?”有人问。
“这家伙,到别人寨上还冲角色,被十多个人围着打,这命怕是保不住了!”有人答。
命保不住了?居然如此严重,我不禁担忧起来。而康老再也没有往日的洒脱,而是忙里忙外,给他爹端茶送水、端屎端尿。
第二天,当朝阳还躲在云层里,就听到一声嘶吼——爹啊——这声音很熟悉,是康老在嘶吼。声音拉得很长,很凄惨,比坟头烂尿还喊得凄惨。
他爹真的死了。
是的,他爹死了,康老在众叔侄的帮助下,将他老爹安葬了。一向洒脱的康老憔悴了,肯定是痛失亲人所致。
而没过多久,康老又恢复了洒脱的本色。洒脱伴随着康老,日子一天天的过着,我也逐渐长大。
某日放学回来,只见康老怀里揣着一颗白菜,肩上抗着一捆篱笆,急匆匆地在后山狂奔,而他身后有一老婆子正穷追不舍。
“你这化生子,狗R的,天天来偷老娘的菜,今天居然还敢拔老娘的篱笆当柴烧,老娘一锄头挖死你!”
“偷你两颗白菜要什么紧,反正你也吃不完!”
“坎脑壳的还嘴硬,老娘今天一定要挖死你!”
老婆子在他身后挥舞着锄头,可年迈的老婆子那追得上年轻力壮的康老?
当老婆子还在山上喘粗气时,康老已经来到了山下,这一幕正好被我撞见。
康老见我背着书包,丝毫没有将刚刚的一幕放在心上,很是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哟,小老弟,你放学了啊!”
我随便应付了一句就走了。
自他老爹死后,他的日子是一落千丈,几乎是靠帮村民做小工过日子,没有小工做时就去后山偷菜偷柴,经常被追得到处跑。
可是,他似乎又还有以前的洒脱,因为酒后的他总是会高歌无数曲。
直到某个寒冬,一向洒脱的康老像一只犯了错的狗跟在他堂哥后面。
他堂哥来到我家,很不情愿地开了口:“这家伙啊,比猪还懒,家里已经没有米下锅了,希望大家支援他一点,毕竟快过年了。”
父亲听到这般话语,丝毫不吝啬地给康老的蛇皮袋里装了一升米。
微弱的灯光下,康老低着头,眼角泛着泪水。已是寒冬,他依旧穿着单衣,这一幕让我想起了丐帮最下贱的弟子。
两天后,到了一年一度的年末场,年末场赶完第二天就是过年了。
父亲带着我兄妹四人在集市上到处采购过年物资,我们开心极了。当我们大包小包地往回赶时,只见康老怯怯弱弱地朝集市上走去。
一向热情的他,今天却像做贼一样躲着我们。当他从我身边走过后,我回头一看,他手里提着蛇皮袋背在身后,好像我们看见。
“爹,他蛇皮袋里是米!”我惊叹了一句。
“这家伙,肯定是没有钱过年,提着一袋米去集市上卖,好换点钱过年。”父亲解释道。
那袋米也就十几斤,最多换得了20块钱,他肯定会用这20块钱称一斤肉,买两块豆腐和一瓶酒。
当过年鞭炮此起彼伏时,康老的歌声也传遍了整个寨子,虽然他的年过得很简单,但丝毫不影响他的洒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康老始终靠做小工偷菜过日子。
2010年暑假的某天,天还朦朦亮,还在睡熟的我被嘈杂的声音吵醒,我倍感惊奇,便赶紧起床看个究竟。
当我推开屋门的那一刻,彻底惊呆了,只见耀眼的火光映红了黎明天空!
那是康老家!他家着火了!
我赶紧朝康老家跑去,果真是的,他家着火了,火势之大已非人力能挽救!
寨上叔侄都围在旁边观看,但这么大的火谁敢上前一步?
可是康老去哪里呢?
大伙儿不断猜测,但却丝毫不见康老的踪影。直到天色渐渐变亮,大火退却之时,才清晰地看到一具骸骨出现在废墟中——康老被火烧死了!
“昨夜还听到他唱歌!”
“准是喝酒后自己抽烟着火的!”
“嗯,估计是这样!”
“昨天没有人请他做小工啊,他肯定是一个人自己喝醉的!”
大伙议论纷纷,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摆在眼前,康老真的死了,是被火烧死的。
死了也就死了,谁也不会为他感到悲伤,只是死后的程序还是得走走。父亲心慈,就主动操办起康老的后事,于是请道人做法,烧点纸钱之类的都一一照办。
而他下葬的那天,父亲对我委以重任——放鞭炮。我做事向来认真,从他家到葬口路上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我用鞭炮炸得通红。
我虽然看不起他这类懒人,但他毕竟曾经是个大方的人,是个洒脱的人。
今日,已距康老死去10年有余,我偶尔会想起他,而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有成为他的座上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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