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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昔日好友严君的电话时,我有瞬间的愣神。
严君是我的发小,从小学到高中我俩一直同年级,只可惜他高考落榜没有选择复读,回到了村子老家种地;我比他幸运,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到家乡县城的一所中学教书。
其后不久,严君来到县城打工,先是在银行干了几年保安,估计是嫌工资低养不活人,后来便随一建筑工程队去了刚刚开发的西北某座城市,据说在那里干活工资挺高……一段时间后,也许是忙的缘故,此后他便渐次与我联系甚少。
算起来,我俩有十多年没有见面。这期间,我曾隐约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他到西北那座城市后,在工程队踏实肯干,几年间由一名小工转成了带领上百工人的包工头。
近些年我得到的消息是,他在某一天卷了几十万工程款,然后不知所踪,像是从人间蒸发了……
十几年过去,再次接到他的电话,我心里既激动,也有些许意外。
这是周六的下午,我在小区的林荫道上独自漫步,脑子里正在构思一篇文章的框架。
此刻手机响了起来,拿出来瞧见是一陌生号码。
“哪位?”我问。
“我是严君……”
“你……你在哪儿?”我惊喜问道。
“我在县城呢。”他道,“有空吗?咱哥们儿聚聚。”
“好啊,你约个地方。”
“老地方,‘味道’餐馆。我等你噢。”
“味道”餐馆是一家小饭店,在我们当年读高中的学校对面。三十多平米的厅堂放着几张长方形木桌,楼上有两间雅致的包间。门面虽不大,生意却一直挺火,这缘于厨师炒的菜挺有味道,与餐馆的名字颇为相符。
那几年,严君在县城打工时,这里曾是我俩经常光顾的地方。多少个灯红酒绿的夜晚,我们相聚在此,吃肉喝酒畅谈人生,往往喝它个酩酊大醉,随后歪斜着脚步行走在县城街头……
青春、热血、梦想,那时的一切恍如隔世。
十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严君他现在过得好吗?
几十分钟后,我如约来到城南街道口的“味道”餐馆。此时,严君已站在门口迎我,十多年未见,他的肤色变黑了许多,原本瘦弱的身躯已微微发胖。
见我到来,他张开孔武有力的臂膀给了我个热情的拥抱。老友相见无需多言,互望一笑,温情尽在不言中。
随后,我俩走上楼梯,来到他预订好的一间包房。房间里整洁干净,转盘大圆桌上放着水壶、茶杯、一小包茶叶。
桌子一角还放着一只大瓷盘,里面盛着一物,状如锅盔。细瞧,却是一张烤制的大面饼!
落座、倒茶、递烟,严君指着瓷盘里的大面饼说:“这是馕,我从新疆带回的,味道挺香。”
我不解其意,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
“是这样……”他道,“现在饭点还早,咱哥俩先叙叙旧。就着茶水用馕垫巴肚子,是我这几年在新疆养成的习惯,恐怕这辈子再也改变不了了。”
说完,他伸手撕下一块面饼塞到嘴里,嚼巴几下后,接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随后仰起头,享受地吐出一口气,说道:“香!这味道,咂……太香了!”
我在一旁瞧着他有点夸张的动作,心里隐隐觉得,某个关于“馕”的故事对他的触动挺大的……
想着这十多年他不为人知的去向,以及卷款潜逃的传闻,我欲言又止。
严君望着我笑道:“我知道你有疑惑,今日相聚,我本就想将这些年的一切告诉你。不过有点说来话长……”
我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朝他点点头,露出愿闻其详的神态。
他道:“我先澄清一件事,别人说我卷款逃跑的事是个误会,我当时是代表手下工人在承包商的合同上签了名字,后来承包商因为工程亏损卷款跑了……我还为此报了警。不料,我带班的工人却不听解释,硬是说我与承包商串通一气,他们整天追着我要钱,甚至扬言要卸下我一只胳膊……”
听到此处,我的心揪了一下。
严君平复了一下心情,掏出一支烟点燃,“呼呼”吐出一串烟圈,接着说道:“没办法,那时的信息不像现在发达,想联系那个黑心的承包商,根本就行不通……我怕愤怒的工人真的气急,卸了我的胳膊,天天活得提心吊胆,晚上也不敢睡觉……”
他又吐出几团烟雾,娓娓道出下面的故事来。
2009年,初秋。
被逼无奈的严君接到一朋友从新疆打来的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到煤矿发展。这无疑是个雪中送炭的讯息,他在电话里欣然应允。
于是,在一个秋意渐浓的夜晚,他怀揣身份证和仅有的几百块钱,连行李也不敢带,空着手偷偷登上了去新疆的列车。
这注定是一次曲折的旅程。
二十多个小时过去,列车到达乌鲁木齐站。从检票口出来,严君被挤得东倒西歪,到达广场时,他的后背已被汗水湿透。停下来喘了几口粗气,他想先找家餐馆填填肚子——因车厢内严重超员,空气流通不好,加之手头羞涩,二十多个钟头他几乎没有吃过食物。
手伸进内衣口袋的瞬间,他如遭雷击:口袋空空,钱包和手机不翼而飞!
此时的严君,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可谓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不愿也不想报警,如果遭警方遣返回去,他真的要被工友撕了……
故事说到这里时,严君停顿下来,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水,对我说:“你知道吗,那天我就像一只流浪狗徘徊在街头,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看见哪儿有餐馆就往哪儿钻……”
他又点燃一支烟,眼神迷离:“从娘胎里出世我就没有那样饿过,什么尊严人格统统抛到了脑后……我不停向那些餐馆老板解释,哀求他们给我点吃的……没有人同情我,他们还叫人将我赶出餐馆,以免影响其他人吃饭……”
“我在那条不知名的街道游荡了一上午,挨饿的滋味真不是人受的。有好几次我想横下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再遇见餐馆就进去自己找吃的,就算被人抓住大不了挨顿揍……”
听到此处,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想他当时的景况,该是何等的落魄无助……
“后来呢?你……”
我揪着心问道。
“后来……我路过好几家餐馆,最终还是忍住了冲动,如果不顾一切抢饭吃,估计后果不仅仅是挨顿揍那么简单……别人肯定会报警,我本来就怕惊动警察。你可能不知道,在当年的新疆如果没有身份证,不管什么原因,警方都会将人遣返回去……你想想,回到我原来的工地时,那些愤怒的工人会怎样对我?”
他吐出几团烟雾,平复一下心情继续道:“其实,天堂和地狱就在一念间,我想抢饭吃的念头与后面发生的事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倘若那天晚上的事,真的按我预想的那样发生,估计离地狱就不远了……”
“啥事这么严重?”
我的心又揪紧了。
“不瞒你说,当时我的一只脚真就跨进了地狱之门……”
他顿了一下,端着杯子猛喝几口茶水,缓缓道出了后面的故事。
——就这样,在寒意逼人的秋风中,严君似流浪狗般漫无目的在街头行走……大半天过去,他在一家货运站停下了脚步,一辆运煤的大货车正“嗡嗡”发动着。
他紧走几步赶过去,向司机打听去向,天无绝人之路,此车刚好去的正是朋友打电话说的地方。好在他的记忆力一直很好,那个地址在他的脑海里牢牢记着。
不巧的是,驾驶室已有三人,没有了空座位。司机表示不敢超载,劝他再想想别的办法。
但,如救命稻草般的机会哪能轻易放过?就在车子启动的瞬间,乘人不备,严君悄然爬上了车厢……
一路上,风“呼呼”地刮着,车厢内残留的煤灰吹到他脸上,眼晴鼻子被刮得生疼,他此时的形象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人算不如天算,货车行进十几小时后,在一段荒无人烟的地方抛锚了。
此时已至深夜,风沙挟裹着透骨的寒意漫天袭来。
估计车子不是小故障,驾驶室三人打了一通电话后,很快便被开来的一辆小轿车接走了。剩下一人一车在夜幕中留滞在风沙肆虐的旷野里。
严君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他爬下车厢,伸手拍打几下身上的煤灰,随后观察周围地形,忽然发现东北方向像是有灯光亮着。因为距离远,那束光线黄黄的,挺微弱。
在饥饿寒冷的驱使下,花了近两个钟头,他才来到了光亮所在。
这是一个小型砖厂,白天的喧闹已不见,此时不闻人声,只有从远处刮来的寒风阵阵呼啸而至。
恰在这时,从一间小屋子走出一个人影,严君定眼瞧去,依稀可见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只见老头提着一只塑料桶,在场坝水槽边拧开龙头接水。
很明显,老头是砖厂请的巡夜的人。
就在一瞬间,严君下意识冒出一个念头:真是天助我也!他在工地干活时,知道巡夜的一般都只有一个人,多半是年迈体弱的老头。这样一个荒野之地,用武力逼迫老头掏点路费钱,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他被忽然冒出的罪恶念头吓了一跳,倘若是在平时,这样的念头他想都不敢想。但他现在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不管它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
严君从鼻孔里呼出一口恶气,弯腰从地上摸索着,也巧,他的右脚边正好有一茶杯粗的枣木棒子。不容细想,他将一米多长的木棒提在了手里。
随后,他放轻脚步,悄悄向接水的老头靠近……
就快靠近老头身边时,一条牧羊犬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想都没想,此时的严君红着眼举起木棒,狠狠砸向面前的狗子!
那狗闻风一闪身,虽然没有砸着脑袋,后背上还是挨了重重一击,“汪汪”哀叫着跑到一边去了。
严君继续向老头走去,他料定老头此刻肯定吓得哆嗦……但他错了,老头站在水槽边,正瞪着那双洞察一切的眸子定定瞧着他,神态镇定自若,根本就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
老头没有作声,就那样定定瞅着他。严君举着木棒,残存的理智没有让木棒很快就砸向对方,他的心里在挣扎,不知道那双脚此时到底该不该踏入地狱之门……
“小伙子,你碰到困难了?”
老头忽然开口道。
严君犹豫着没接话。
“来吧,进屋子再说。你瞧,风吹得这么大,外边挺冷的噢……”
老头这时露出了一丝笑容,继续说道:“你放心,这儿就我糟老头一个,你要是实在遇上了啥子困难,进屋子对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上忙呢。”
严君内心深处的某根神经忽然就被触动了。他盯着眼前年迈的老头,看见对方饱经风霜的脸庞上布满的慈祥笑意,终于将手中的木棒丢在了地上。
接下来,他随老头进到了小屋子里。屋里挺暖和,铁皮炉子里正燃烧着木柴火,靠墙的小方桌上,放着水杯和茶壶,旁边还有几张状如锅盔的大面饼。
老头倒了热水示意严君洗脸,待他洗出煤灰下原有的肤色后,老头找出一只大碗倒满水,从桌上拿了一张大面饼,对他说:“你肯定饿坏了吧?我这里没有好吃的,先吃点饼子解解饿……”
接过饼子的那一刻,刚刚还凶神恶煞的严君,眼角不自觉湿了起来。他真的饿坏了,足足吃了三大张面饼才停住。
老头坐在旁边,盯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相,说道:“小伙子慢点吃别噎着,这种大饼子叫‘馕’,是这里的特产,味道香还扛饿呢。”
当严君开始打饱嗝时,老头告诉他,自己也是随包工头从内地来到这里务工的,平常晚上就独自守在砖厂巡夜……
“你到底遇到啥困难了?说出来看老头能不能帮上忙?”
严君站起身来,先向老头鞠躬致歉,随后一五一十向对方讲了自己的遭遇。
“这事好说,你先放心在这里睡上一觉,天亮后我给你安排。”
一夜无话。
天亮后,老头给严君装了几个大馕饼,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他,随后反复交代他要乘车的路线,挥手同他告别。
此时的严君鼻头发酸,再次向老头深深鞠了一躬,而后挥泪离别。
……
故事说到此处,雅间里一时静寂下来。
少顷,严君打破沉默,开口道:“你知道吗?那夜我吃的三个大馕饼,绝对是我几十年吃过的最有味道的晚餐……”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好你在最后时刻幡然醒悟,不然你真的就要踏入地狱之门了。”
我心有余悸道。
严君拼命点头称是。
“还有两件事忘了说。”他喝了一口茶道,“那个卷款逃跑的承包商后来自首了,工友们拿回了他们的血汗钱;另外我这几年在煤矿干了几单外包工程,挣钱在当地县城买了车子和房子,并且与内地到那里打工的一个姑娘结了婚,儿子已快四岁了……”
我站起身双手抱拳向他道贺。
“不过……”他道,“说来遗憾,我后来开车去那个砖厂感谢大爷时,那地方成了荒地,多方打听都没有结果……”
“不遗憾,好人一生平安。”
我宽慰他道。
“是啊,好人一生平安!”严君站起身来,看样子欲招呼服务员上菜。
“不慌。”我说,“我也想尝尝馕饼的滋味。”
严君诧异地瞧了我一眼,伸手撕下一块面饼递了过来。我接过后塞进嘴里,嚼巴几下后,顿觉其酥脆回甘。
“味道真的不错!”
我由衷赞叹道。
再抬头,见严君正直直瞅着我,他的眸子里有两汪泪光在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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