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不在”

《渐行渐远》系列之十

我上小学和初中不仅在同一个学校，连小学四年级以后到初中毕业，也是同一个教室和班主任。不知道在哪里岔子，我们小学和初中读了八年半，记不清是小学读了六年半，还是初中读了二年半。可能为了落实“学制要缩短”的最高指示，小学加初中，我们少读了半年。原先一个新学年的上学期开学是“寒假”之后，改成了现在的“暑假”  之后。   

从小学升到初中，班上的同学一个不少，都是熟悉的面孔，只新增了从外面转来的一个学生，而且还和我同桌。        

他的姓很罕见，姓“来”，叫来大总，也许他父母为了铭记轰轰烈烈、热火朝天的建设高潮时代，也许压根儿就是敷衍了事，毫不介意地顺嘴一叫。这个“大”应该是“大跃进”的“大”，这个“总”，就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的“总”。        

上初中的第一节课，老师点完名字后，微笑着说，名字本来只是某一个人的特定符号或标签，但长辈对后代的名字十分重视，归纳起来有二个基本要求，一是寄托希望，二是发音响亮，让人看到或听到就能牢牢地记住。而“来大总”有些莫名其妙，平庸俗气，既不十分响亮，也没有寄托美好的希望。于是自作主张，给他改了名字，叫“来卫东”，一目了然，那怕文盲也知道是“都来保卫毛泽东主席”的意思。不仅十分响亮，而且意义重大。

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老师就是老师！      

按照老师说的，如果说名字是一个人的公开的标签或符号的话，没过多久，他的另一个标签或符号虽然没有任何意义，却更加有名气。当然，不能在班上上课前“点名”时用。除了公开正式的场合，同学们都叫他：“点不在”。        

从小学生到初中生，我们心理上旧貌换新颜，好像是翻天覆地的飞跃，一下子长大成人，能登堂入室了。在全校隆重召开的大会上，校长作重要报告，畅谈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老师和学生在台下认真聆听并在笔记本上记录。

来大总旁边的几个同学东张西望，当校长说“柬埔寨”和“老挝”的时候，看见他在本子上写下的字是“点不在”和“老窝”。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地说开了，除了老师，同学们都叫他“点不在”。开始叫的时候还带着几分恶意，但时间长了，好比雨水刷尽了路泥，也就没有什么恶意了。但是，他的自尊心却受到剌激和伤害。每次听到别人叫，他就仿佛受侮辱似地难受。       

其实他很善良，很勤劳，也很聪明。他爹是个木匠，妈在印刷厂做糊纸盒子的零活，连他一共养了九个儿子。他大哥十五岁，神经有点不正常，他排第二，最小的弟弟只有二岁，九兄弟从大到小，每一个只差一岁半。爹妈拚命挣钱，家里的事全交给了他。无论烈日炎炎还是寒风凛冽，他都要起早贪黑，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最苦的是冰天雪地的隆冬，每天早上都要拎一大包弟妹的衣服到河边清洗；而最有创意的是，兄弟们总是为抢饭夺菜而把碗盘摔破，以至于他爹妈为不停地买碗盘而打得一群孩子鸡飞狗跳，满地乱窜；于是他帮他爹想了一条妙计，让他爹在做木工活用的长木凳子上面，凿了九个碗大的窝当碗，并从大到小做上标记；吃饭的时候，把饭菜混和在一起，盛在窝里面。九兄弟就坐在长木凳子前吃饭，再也不用为饭碗菜盘打闹了。         

他不愿在同学们眼里成为傻瓜笨蛋，于是，他要求积极进步，力争“又红又专”，满腔热情地参加学校和班上的各项活动，学习非常用功。        

英语是刚开始学习的新课，叽哩哇啦地让人莫测高深，同学们都很好奇。所以，他下死力气刻苦学习英语，书上和作业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下课后和同学们交流，他英语单词说得多，老师上课时教的，我们都忘记了，但他却记得住，一些同学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但我总觉得他说得有些夹生，不像说英语，倒像是说不相干的汉语。再上英语课的时候，就拿眼睛瞟他的课本。原来他一边听老师讲，一边在在英文单词或句子旁边写上汉字，比如中国，就写“钱拿”；英语就写“应该你吸”等等，和“点不在”、“老窝”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一次上完化学课，放学后我去商店里买东西，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地说：“买一斤氯化钠。”柜子里的女营业员没听清，又问：“你买什么？”我觉得那声音很熟悉，扭头一看，原来是他。

他背对着我，放大了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仿佛唱小曲结尾拖出的调子：“氯化钠。”

那个女营业员还没听懂，另一个年轻男营业员大声喝道：“你个吃里扒外的小王八蛋，汉奸卖国贼！”接着又是一顿臭骂。        

我见势不妙，急忙冲了上去，挡在“点不在”和营业员之间，理直气壮地说：“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两个营业员立刻傻了，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他对我很感激，从此认定我是一个好人。        

他的英语水平似乎只能停在“呀呀学语”的启蒙阶段，而“点不在”却天天都会向他热情洋溢地迎面扑来。在他心目中，“点不在”已经成为低能和屈辱的象征。       

为了不让别人叫他“点不在”，他挖空心思，废寢忘食地帮助、甚至是巴结讨好别人。有一次上课前，他拿出一本书给我，谄媚地微笑着说：“这本书很好看，专门送给你的。”我看了一眼，是《十万个为什么》，我客气地说：“这书我有，你留着看吧。”他很失望地把书放进书屉里。

过了半个多月，放学后回去。出了学校大门，应该是我往右拐，他往左拐，但他却没有往回家的方向拐，而是一边和我说话，一边跟着我走。等到同学们都散了，他才把我拉到街边的房角处，从书包里掏出一本黄里泛黑的旧书，说：“这是我从土产公司收购废品的仓库里翻出来的，太好看了。你看看吧。”

我接过来一看，“热带雨林”几个字立刻吸引了我，是一本关于热带雨林科普书。我很喜欢，说：“卫东，谢谢你啊！”他眉飞色舞，欢天喜地地走了。        

我们班上有个同学，壮实又彪悍，飞扬跋扈，最爱无事生非，打架闹事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还喜欢挑衅地揭别人的“伤疤”。除了老师，他谁都不放在眼里，连班干部也躲着他。我们背后称他“蛮子”。有时，老师不在，蛮子忽然觉得要开心一下，就会突然大叫一声：“点不在！”搞得哄堂大笑。等一群刁钻的人戏弄一番后，蛮子极其轻篾地看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点不在”，阴阳怪气又如数家珍似地把“点不在”的一些“隐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抖落出来。比如又在哪个同学家里做了一天的煤球，又给哪个同学送了一枚“毛主席去安源”的像章。        

有一天放学后，蛮子拉着我们几个同学，非常恳切地说：“去看看卫东吧。”        

我们都很诧异，如果不是身临其境，简直不敢相信！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温柔地叫起“卫东”。

他看出我们的疑惑，解释说：“昨天我上山砍柴，卫东给我帮忙，不晓得哪个狗日的在山上埋了铁猫子，他也没有看见，一脚下去，被铁猫子咬了克齐包子。差一点把腿咬断了。”（“铁猫子”是我们这里砍柴人对夹野兽金属夹子的俗称，夹子内侧是两排像锯齿一样对合的钢圈；“克齐包子”是本地土语，即膝盖）我们十几个同学买了些糖果，急忙去医院。

他躺在床上，腿上打着纱布。看到我们来了，他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而蛮子竟然面含愧色，热泪盈眶。

从此以后，如果听到哪个同学叫“点不在”，蛮子就要把握紧的拳头在面前摇晃，厉声吼叫“叫你娃子缺胳膊断腿”的狠话。

却有几个同学压根儿就没把蛮子的话当做一回事。其中有一个“冒尖”的，仿佛《天龙八部》里面的“带头大哥”。他“根红苗正”，爸爸是武装部的副政委，兼“革委会”副主任，妈妈是“老红军”的女儿。他是体育健将，跳的高，跑的快，什么“踢飞脚”、“打倒立”，样样出类拔萃；他个子高、身体壮、胆子大，就是有点吊儿郎当，我们叫他“天不怕”。

“天不怕”我行我素，照样把“点不在”挂在嘴边。一次上体育课，“天不怕”和蛮子吵得脸红脖子粗，眼睛瞪得像牯牛卵子，挽起袖子就要大打出手，好歹被体育老师拦住。下课后，两人在几个“干部子弟”和“工农子弟”的怂恿下，怒气冲天，誓死要决一雄雌。跑到城外的柳树林子打架。随后的三天下午，下课放学后，弯都不转，直奔老地方接着单打独斗。无论“天不怕”如何骁勇善战，出手狠毒，也挡不住蛮子皮糙肉厚，一身蛮力，终于甘拜下风。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也不知道是同学们害怕了，还是被感动了，或者叫得没趣了，“点不在”三个字没人再叫再喊了。

有志者，事竟成。 

2023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