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在她歪头用棉布擦拭着手中的玻璃杯时。洁白的脸庞在柔和的光线下，显示出一种透明的年轻。
林续走进饭馆，试着叫出她的名字，语气里透出一丝不可置信：“程艺？”
她抬头，一瞬的愣怔同以前一模一样。
有光的照耀，夜色不怎么漆黑。盛夏的凉风窸窸窣窣吹过，抚过皮肤时有种特别的触感。他和她并肩走在街道上，不断经过的店面招牌发出的缤纷亮光在她脸上打出明明灭灭的光影。
起先是沉默。差不多九年不见，他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在他们还是邻居的时候。两人同在一间学校，放学时一起回家。那时爸妈一般还未回来，他就先在她家待着，两个人一起看电视。犹记得那时日本动画《神奇宝贝》还很流行，很多女生迷的都是可爱的皮卡丘，唯独她，喜欢反派人物手中的双弹瓦斯。
什么时候生疏的呢？大概是高一那年，他们全家搬去了国外，两人已经少有联系。最后一次收到她的邮件是她高二时候。那一次她当了学校晚会的主持人，照片上的她眼神熠熠，脸上的笑容明亮得不像话。
毕竟她那样喜爱手握在话筒上的感觉。
“我要去学播音，非播音不可。”那时她是这么说的。漂亮的下巴扬起，势在必得的笑容。
——可回国后听到的竟是那样的消息。他找遍了所有共同认识的人，都说她早就搬了家。地址，不知道。联系方式，没有。
“什么时候回国的？”她声音低低的，恍然间让他感觉像另一个人。
“三年前了吧。”
“回国后一直住这儿？”
“不是，来这里出差。——小吉怎么样了？”
“哦，他现在已经大三了。平时放假没事的话都会来饭馆帮忙。”
见她视线随意一扫，最后停留在他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上，他下意识地摸了下戒指，柔和地笑笑：“回国后的事了。我应该邀请你的，可是一直没有你的联系方式。”话及此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我们加个微信吧，万一你再换号码，我也不至于联系不到你。”
她的话里有一瞬迟疑：“我……不用微信。”
“那你平时都是怎么跟朋友联系的？电话？微信不是更方便吗？”
“好像……也没什么需要经常联系的朋友。现在我喜欢清静一点。”最后她是这么回答的。
他不知道，除了程吉，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与谁经常联系了。或者说，朋友这个词，已经远离她很多年。
2.
盛夏暴烈的季节，车厢里的闷热无处可避。程吉将棉质T恤折叠起来枕在脖子下面，也不管汗水黏在背上带来的潮湿感，就这样睡去。
他不常做梦，但偏偏周遭燥热压抑的空气同那天太像。他一闭眼，就跌入了记忆里那个无尽的走廊里去。
那时他11岁，直直地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看着姐姐捂着脸，隐忍地哭。姐姐本来就是个爱哭的人，看影视剧时，听歌时。但这一次，有些不一样了。这一次她深深埋着头，用力捂住脸，哭得一点声音也没有，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使唤他去拿纸巾。
他知道死亡是怎样的事，却从不有任何感触。直到那个永恒的夏日夜晚，他看着姐姐克制的颤抖的肩膀，第一次感到害怕了。
“姐姐，”他伸出小小的手去拉她的衣角：“爸爸是不是要跟妈妈一样了？”
她缓缓地抬头，眼睛红得让他吓一跳。她脸上交错的泪痕那么醒目，他的手被她紧紧抓在手里，有些疼，但他不敢挣开。
“不会！”她语气里有近乎执拗的坚定，却更像是一种惶然的自我保护，为的是不一开口，就泄露出无助与绝望。
他从回忆的梦中惊醒，尚且心有余悸，四下一看，却发现已经到站了。
身边是挤来挤去的人群，在火车轰鸣的站台拥簇出杂乱与喧嚣。他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紧握着手机，给程艺发了条短信。
看着屏幕上的名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要不是为了他，她现在一定当上某家电视台的主持人了吧。
心里一直都有愧疚。他亲眼看见程艺把录取通知书扔掉，面无表情。那次之后她好像就不爱哭了，这么多年，生活的所有压力全部由她来背负。有些事她从来不说，但他看在眼里。去学校不能常在家，她好像过得越来越孤独，几乎没见她和哪个朋友常往来。回去时看见她一个人在饭馆的隔间里清洗蔬菜的背影，消瘦却兀自坚强的，心里一阵钝痛。所以一直以来只要放假，他一定会回去，只有那时候，她的眼睛里才会轻轻露出笑意。
程吉吸了吸鼻子，拉着行李箱的手紧了紧。从火车拥挤的站台，向西边的街道走去。
3.
她从没想过会再遇见林续。
街边简单的叙旧后，他送她回了家里。程吉还在学校，面积不大的公寓四面都是冷清。刚才一直垂在左侧掩住衣角的手放开，上面有一大块端菜不稳时不小心留下的油渍，深深渗入白色的布料里。她走进卫生间，想先用水冲洗。透明的水流汹涌地流过指间，她看着，连拽在手里的衣角脱了手都不知道。
她有些心神不宁。
她认识他，于她年少无虑的年纪。父亲尚且还在，程吉只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孩。那时他常常会到她家，写作业也好，看电视也好，有时直到晚饭过后才回去。那个时期，最鲜明的记忆就是她疯狂喜欢着《神奇宝贝》里的双弹瓦斯。也就是觉得，虽然它每次都会被打败，但还是很可爱。别的神奇宝贝都是个体，唯独它，两只凑成一对，是所有神奇宝贝里最独特的存在。林续总是说，双弹瓦斯是反派人物拥有的，但她不以为意，遇见有它的贴纸都会买。贴在课本上，桌子上，有时偷偷贴在林续的书里。等他哪一天翻开，露出错愕的表情，然后她就可以在一旁笑得大声且开心。
而现在，她把水龙头拧上，望向镜子。上面有残留的水迹，映射出一张疲惫的脸。
她尽力了，不去受过去的影响。父亲死去后，很多东西也都跟着变了。从前认为非做不可的事在那天突然生了锈，斑驳又模糊的痕迹。扔掉录取通知书时，也并未觉得有多可惜。因为相比起来，照顾程吉对她来说是更重要的事。她固执地认为，程吉是她仅剩的、唯一的的慰藉。极力地让他好，是她唯一想做的事。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决心变得坚毅，但麻烦与压力就如同一股急流向她涌来，一点一点侵蚀她的力气。拼命打工。忙到没有时间感怀父亲的离去。直到最近几年好一些，攒了些钱，再加上和亲戚借的，开了一家小饭馆。慢慢地，如今已经能够盈利。每当很晚时分，客人都走光时，她就静坐在靠外的位置上，结算当天的账单或者擦拭湿玻璃杯，或者别的什么。时而抬头看看外面闪烁明亮的街景，这样一来，周遭好像就不会显得那样寂静。
有些事，她不能同程吉说，即使他已经快要毕业，她还是只想让他看见自己的坚毅。但或许是她病了，或许是她把自己弄得太累，她已经一年比一年感到恹恹，无法消解的疲倦。
所有的失去她都已经熬过，且做到不再挂记，但她想，或许现在她需要的，只是对温暖的最后索求。深夜下雨被困在街角的时候，为房租和程吉的学费发愁的时候，饭馆起初经营不善，困倦却失眠的时候，就在想：也不一定非要是谁，但凡有那么一个人也好。在她极度困顿绝望的时候，哪怕只是说一句：程艺，你还好吗？也就可以了。
对她来说，这似乎有种特别的意义。自己也说不清的固执的意义。但从来没有人知道。
手机屏幕亮起来，是程吉的短信。
“姐，我回来了。”
她看着，眼里稍稍露出笑意。又觉得一切总会好的，不管来得快与否。
可能是她一个人待太久了，她想。
4.
再一次见到林续，是他出差最后一天。
早就知道他必来拜访，打开门时也并无太多讶异。倒是程吉还记得他，脸上满满都是吃惊。原本以为不会再见的人，竟这么毫无预兆就出现了。
让程吉去准备晚饭，她和林续在客厅里坐下来。这样的场景，一瞬间竟让她觉得无比熟悉。无数的旧时光里，他们就是这样坐在一起的。熟悉还是熟悉，即使地点更换，岁月递嬗。
“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想着无论如何，还是得跟你打声招呼。”说完，他发现或许是因为程吉回来，看起来她的心情似乎要比昨天好上很多。犹豫着开口：“程艺，其实小吉现在都大三了，你要是还是喜欢播音……”
“林续，”她猜到他想说什么：“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原来他已经知道，并且为她担心。垂下眼：“就算现在真的有机会，我也已经不想去了。所有人都以为我失去的是梦想，但人活着，也不只有梦想可以努力不是吗？”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而爽朗地笑出声来：“也是。”
又聊了很久，他们谈起林续在国外的事，谈起幼时记忆，还有双弹瓦斯。恍然间，程艺觉得那些已遗忘的，未曾记住的，兜兜转转，又重新置于眼前，令她突感唏嘘。
“现在你是不是不用邮箱了？”临走时候他这样问她。
“是啊，你怎么知——”话音一转：“你不会给我发了什么吧？”
他露出熟悉的笑：“也不是什么一定要看的东西。”
送别林续后回到公寓，程吉在厨房里收拾碗筷。
“姐，林续哥怎么又回国啦？”他问她，她却恍若未闻，急匆匆进入房间，打开电脑。不曾被留意的，无意间忽略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揭开。她喉咙发紧，握住鼠标的手一时竟有些僵硬。
登录多年未用的邮箱，看见五十多封未读邮件，其中竟有四十多封来自于他！原来他一直都在给她发消息，直到三年前回国……
程艺一一点开来看，有中国新年时他给她发来的祝福，从前他对她梦想的支持，还有他喜欢上哪个女孩时对她的倾诉……无非是他在国外的学习经历和日常琐事。字里行间有开心的时刻，也有消极。最后一条大概是他回国后发的，上面写着：程艺，最近还好吗？看到请跟我联络。下面附上他的手机号。
她捂住了嘴，心里某个空白的地方终于在刹那间长出了苍翠的纹路。一低头，有什么东西滚烫地擦过手背。
原来一直，都有那么一个人存在的。
5.
林续拖着还算轻巧的行李回到家里时，手机突然传来微信消息通知的声音。他一看，是有人申请加他为好友。目光扫到上面备注的名字，嘴角上扬，点击了通过。
突然想起以前，当他表示对她喜欢双弹瓦斯的不理解时，她总会反驳：“反派怎么啦？双弹瓦斯也不比皮卡丘差啊！别的神奇宝贝都是单独一个，只有双弹瓦斯跟它们不一样。即使长久地待在宝贝球里，也有另一个陪着，你不觉得这超有爱吗！”
情不自禁想笑，即使现在想起，还是觉得这理由毫无逻辑可言。屏幕又一亮，她隔着几座城市的距离，给他发来了一个笑脸。而对方头像的圆形框架里，双弹瓦斯正耷拉着眼皮，隔着屏幕传递出一种懒懒的，却又温暖人心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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