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信初遇马依力的时候,老马和宋氏父子正在改建空中花园。尊信自我介绍,问清究竟后自告奋勇,帮忙施工。当时的香港,已经可以随便和陌生人打招呼,甚至热情主动帮忙,也不会被怀疑动机了。
尊信喜欢传统实在的人,与宋焕一见如故。能够认识年青的宋笙,也算幸会。老马嘛,给他的印象是为人风趣,全身都是摸不着的骨头和荆棘。此人看似平易,却又有点不近人情。随和的背后,有副 “不和你计较是不想浪费精神” 的神气。初相识时,尊信老觉得和马依力单独相处时浑身不自在。但他们年纪相约,对很多往事就算观点不同,也有共通。加上大家都喜欢手执一杯 “近古人类” 遗留下来的名酒佳酿谈古论今,慢慢变成了挚友。这对意气极不相投的老家伙,由环境撮合成莫逆,也算难能可贵。
空中花园落成那天,大家在桥上晚餐庆祝。初秋的晚上居然未生半分凉意。气温在三十度左右徘徊。蚊子苍蝇仍然霸道。饭后不久,老嫩二宋回家休息。老马望着尊信:“再来一杯怎如何?”
“好!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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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宋说你曾经云游四海,走遍大江南北,一定不少见闻。” 老马打开了话题。
“是奔波,不是云游。我差不多所有的事业都在海外发展。也许是命运吧。”
“鬼佬也会讲命运!真厉害。”
尊信笑了一笑,然后把平生履历,由当小兵到高级行政人员,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提到在 “火车头” 手下当兵的日子,犹有余栗。
老马听罢说道:“真的多姿多彩。”
“多个屁,最后竟然连退休金也没有,沦落在这里准备客死他乡。”
马依力随手向桥下一挥,笑说道:“半条罗便臣道归你吧,还要退休金干嘛?”
尊信下意识环顾了一下。从来未想过他们几个 “死剩种” 身家如此丰厚,讽刺中不无几分过瘾:“反正也是,整个香港分了吧。可惜没有二手市场。”
老马笑道:“不愧是生意人,那么贪心。” 然后随口加句:“那火车头听起来很凶哦。”
“凶?简直超级变态。他对待战俘的手法,令我大开眼界,亲眼看到什么是邪恶。”
“他怎样啦?” 老马冲口而出后有点后悔。他对火车头其实兴趣不大,只不过顺口把话题延续而已。幸好尊信语气沉重地回答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不想再提了。”
老马轻轻点头,表示理解。
尊信在往事的阴影中滞留了片刻,才说道:“现在回头看,遇到火车头也并非一面倒的坏事。如果不是他,我当年可能不会离开陆战队。我这个人,如果有个好上司,可以当一世兵。那么我其余的人生都会全部错过。说起来还是多得这个哨牙妖。”
“也是。人生就是这样。熬过去便海阔天空。”
“现在说起来很轻松。当年是熬过一关又来一关,觉得心中的一切信念,到头来总是一场空白。”
“那不挺好吗?能够明白空性,破除妄念,是觉悟机缘哦施主!”
“嘿!当时人都差点疯了!我长大的过程中,最注重信念。信念是我在人生路途上的明灯。当天色越来越黑,车头灯却逐盏熄灭,心里怎会不慌。”
“现在还有信念吗?”
“有。虽然我不再信圣经之类的怪书,但依然相信冥冥中有个主宰。天地之大之妙,不可能没有神力去维持秩序的。” 马依力微笑不语,让尊信继续说下去。“所以我相信人类的不育危机,是个巨大考验,会过去的。上帝是不会如此轻易抛弃我们的。”
“嗯。。。” 老马本来不想插口,打扰尊信剩余不多的信念,但又忍不住:“你肯定有想过上帝的祖上是谁这个基本问题吧?”
“当然有。”
“那么可否麻烦你逐个介绍一下?我们有时间。” 老马又按不住搞讽刺了。
尊信组织了一下,说道:“请问你,松饼是用什么造的呢?”
老马被问得一头雾水,于是一副老调皮的样子说:“松饼?美式松饼?我从来不吃这鬼东西。我猜应该是香炉灰和木屑之类,加点猪油混出来的吧。”
尊信笑道:“假如我说原料是面粉鸡蛋白糖之类,你接受吗?”
“可以可以。”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面粉鸡蛋白糖是什么造的呢?”
老马想说 “因为我知道面粉鸡蛋白糖是什么造的”,但立即明白这答案最终会被无止境地追问下去,便及时住了口,只漏了个“因”字出来。
尊信看见自己的论点被接受,便颇得意地继续下去:“没错吧?事无大小都不能够永远的追问下去。你研究的道家,不也说 ‘道可道,非常道’ 吗?我的上帝其实同一道理,只不过名堂有异。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上帝,还算个什么上帝呢?因此所有自吹自擂,说是上帝亲自口述的圣经,都充满矛盾。我心目中的上帝跟 ‘道’ 最大的分别,是大道无情, 而上帝有情有性,对人类有一定的责任感。”
老马问:“何以见得呢?”
“因为上帝随我心而发,而我心里希望,也相信,上帝是关心人类的。”
“那么上帝不过是听你指使的高档神仙啦!”
“呃,这亵渎的话是你说的,与我无关!” 尊信戏剧化地用拇指在自己的胸口画了个十字。
“但上帝长期被人利用,间接杀人无数,你又如何看法?”
“你也说了,那都是人为之祸,与上帝无关。其实道教佛教不也同一命运吗?老子和佛祖复活的话,会认同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民间迷信吗?唯一不同是道佛没有像天主基督教一样组织起来,变成政治恶势力而已。”
“说的也不无道理,” 老马不停的轻轻点头。“但道佛和基督教还有一个重大的基本分别。”
“你说。”
“道家和佛教都没有一个绝对的神祗,所以能够开放人类有限的胸襟去接受无穷的奥秘。相反地,一个绝对的神没有去路,是个死角,所以容易产生宗教狂热。除了这点,我很赞同你的看法。”
尊信心想,这个自以为是的马依力,居然赞同自己的看法?满足之余,他不想拖辩下去,索性把焦点转移到老马头上来:“你是科学人材,从来不信鬼神,对吗?”
“刚好相反。我自小怕上帝怕得要死。呢,就是你以前怕的那位。”
中国人对上帝这回事,一般都采取务实态度。马依力的父母并不例外。一个神,算你法力无边,对中国人来说也意义不大。神必须懂得保佑信众,才会受到敬仰供奉,否则倒不如敬而远之,省回香烛祭品,对不对?不过就算最值得酬谢的灵神,那三生礼品对他来说也是可望而不可食的。善男信女鞠躬叩头完毕,自会把肥鸡烧肉通通吃下肚里。吃不完的打包回家或就地喂狗,然后安心等候奇迹出现。
马勇和太太也参加过弥撒崇拜之类,主要都是婚礼。香港有些女孩子,入教受洗是为了可以在教堂结婚拍照。也难怪,在古色古香的教堂成婚,实在比在大会堂让一个打着塑料领带的九品官证婚有情调。马勇夫妇都属 “眉精眼企” 的香港人,在教堂跟着大家又跪又站又坐,完全不失节奏。神甫讲道时他们便跟邻座亲友打交道,交换名片,或者把手机放在大腿上网。一小时的崇拜很容易便打发了。
他们也不清楚道和佛的分别,以为佛祖是印度众多天神中的一位。而太上老君与寿星公,是有某种工作关系的天界同事。他们从电视新闻中知道,回教跟基督教有世仇,经常有冲突,甚至大屠杀,有点可怕,在他们面前说话要小心。
虽然他们对宗教认识不深,却颇有宗教人士对鬼神所应有的态度。比方说谦卑。“神有法力,不能得罪。在任何神面前,表现谦卑肯定没错,对不对?这是君子不吃眼前亏。” 他们也有善心。在宗教场合有人要求捐献,马勇在合理范围内一定随缘乐助,少少无拘。“反正所有神都导人向善,捐一点钱,积一点福,很应该。” 他心想:就算积不了多少福,当是 “保护费” 也好。只要数目不过分,也算合情合理。至于上帝是男是女,是犹太种还是希腊人,说印度话还是潮州话,他们就没有兴趣深究了。不能证实,也不能改变的事情,还是不要浪费时间,枉伤脑筋。
“年轻人应该学会做人谨慎,不要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那么多神仙自认独一无二,你还是保持中立为妙。否则靠错了边,将来遭受惩罚,那便无辜了。” 马妈妈的政治智慧,从人间到天庭也适用,希望儿子能受惠。
马依力入读天主教学校,并非因为父母对天主的信心较其它上帝大,而是因为教会在殖民地时代得到香港政府大力支持,对教育事业有历史性的优势。最好最大最漂亮的学校,几乎都是教会所办。
小马就读的学院,是天主教慈幼会所办。校园东边有座小小的修道院,是栋两层高的平房。墨绿色的门窗经常紧闭,屋顶竖立了一具钢筋水泥十字架,俯瞰生锈铁丝网另一边的花花世界。当小马脱离了上帝的迷惑之后,才想到如果耶稣基督在天有灵,看见千千万万的信众如此崇拜当年把他慢慢滴干搞死的刑具,不知有何感受。
修道院其貌不扬,小马看来却充满神秘。他渴望有天能够在里面研读古籍,与上帝对话,洞悉宇宙之谜。他决定了将来要做神甫。
可怜他在没有当上神甫之前,已被外族人几千年前犯下的原罪折磨得辗转反侧。原罪这东西确实可怕;与生具来的极刑,一定要尽早解决。小马睡不着,便跪在床边祈祷。但祈祷又有什么屁用呢?神甫说得很清楚:想升天堂,一定要受洗,别无旁门左道,单靠用功念咒,实属枉然。
“老公!阿仔发了神经,想出家。你还不想办法,我们就抱孙无望啦!”
“出家?这小子!让我跟他谈谈。你放心。” 马勇临危不乱,胸有成竹,不愧成功人士。
马勇找来虔诚的儿子,了解一番之后,决定欲擒先纵,声东击西:“受洗当然可以。不过先等你拿了驾驶执照才搞吧。”
“呃?” 小马听得一头雾水。
“信仰这东西非同小可,比驾车复杂得多。你连开车还不够资格,又哪来本事挑选宇宙真主呢?“
“但是。。。” 小马急欲抗辩。
“不必但是啦,先拿我的汽车杂志看看,准备一下,过几年再说吧。OK?”
爸爸这招 “拖长夜晚等梦来” 果然有效。一个没有上帝眷顾的年青人,缺乏精神信仰,对诱惑的抵抗力自然薄弱。在不知不觉中,教会的传统死对头 — 科学和女孩子 — 把小马本来充满原罪的圣洁童心推向了罪恶深渊。古灵精怪的亵渎思维不断萌芽。
小马听物理老师讲解牛顿定律之后的第一个疑问,是耶稣升天的时速!他根据刚学到的牛顿定律粗略一算,发觉耶稣假如以宇宙君王归西应有的架势徐徐上升,起码要一整天才能离开送行人士的目光。众门徒有这分耐性吗?颈项能够支撑吗?况且时间一拖,神性庄严的仪式会变得冗长乏味。但主耶稣以火箭速度脱离地球引力,衣服又会脱落,十分尴尬!哎呀,哪,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还是请教老师吧。
对小马的宗教导师来说,这个年轻人思想过度活跃,适逢反叛年龄,要把他的脑筋洗擦干净已经不大可能。太迟了,唯有让他的灵魂自生自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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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老家,你敢胆拿耶稣升天来开玩笑,随时可能给人打几枪,” 尊信笑着说道。“圣经这东西的确有点儿离谱。但我童年时的教会,凝聚了一群我最喜欢的人。他们虽然圣经读不透,更不会动脑筋分析上帝的话,但混混沌沌,开开心心的,都是好人。比我后来认识的神学生更像基督徒。” 尊信不禁在幸福的童年留恋了片刻,才把话题转回老马身上:“那么你意识到自己是科学人材,精英分子,于是把上帝一手抛开了是吗?”
“老兄言重矣!年轻人的本性喜欢探索,无非是个阶段。可惜伟大的主对我这个充满犹豫的幼稚阶段没有耐性,我也勉强不来。没错,十几岁的时候,我曾经觉得天下间的事情,都有个可以令我满意的答案。那时候,我的确觉得科学是找寻答案的唯一途径。谁知找的答案越多,带出来的问题便越多,越大,我才知道虽然把教会开除了,但上帝这回事,只不过刚刚开始。”
“完全同意。我也经过类似的过程!跟着呢?”
“跟着人成熟了,年轻时的肯定和信心也丢了,反而觉得空虚。有上帝罩住的时候,啥都看不见,心里倒有个盲目的方向。后来把罩脱了,睁眼一看,发觉没有上帝的宇宙奥妙无穷,但没有方向可言。科学虽然过瘾,但煲不了我天生需要的心灵鸡汤,补不了中气。还有,刚好遇着青春期,见到女孩子全身奇痒难当。哎,那几年真难熬!”
“后来呢?” 尊信急不及待地追问,好像在听悬疑小说。
“我开始找到新的鸡汤料。科学逐渐强化了我的思考能力,再加上我喜爱游泳和长途单车这类冥想性运动,内心慢慢平和下来。再后来,做梦也想不到,在牛津遇到鬼婆名师,学了点气功和太极,和听了一些道理佛学。这些古老哲理,竟然和我从科学领略到的宇宙观不但没有冲突,还互相引证,帮我看到人生其实无所谓定向。这个新 ‘方向’ 纵使无形,却给了我一种清净自在。没有了上帝违反自然的教条和动不动全村抄斩的臭脾气,这煲心灵鸡汤更能滋养精神。据说连汤渣也吃下的话,保证明心见性,长生不老。”
“妙,绝妙!” 尊信有感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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