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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归途
题记:
一切终将落幕,死途亦是归途。
(一)
01
住在安平山上的胡老太太意外救了一个受伤的道士,道士的俗家名字叫张大老实,他在去太平城的半路上遭遇了日本鬼子。
五十八岁的胡老太太一辈子孤零零地住在山上,靠种两亩薄地过日子,有时也会采些山货下山售卖换取几个铜板,平生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山脚下那个小镇的尽头,是个实打实的山民。她没有见过日本鬼子,对日本鬼子的了解仅限于小镇上的传言。在她的认知里,那些日本鬼子之所以叫鬼子,是因为他们都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膝盖不打弯的可怕生物,是恶鬼。恶鬼自有捉鬼人去对付,小老百姓是干不过的。
这不是胡老太太一个人的看法,事实上,当日本人要攻打太平城的消息传来之时,就有各种惊恐不安的民间传说,犹如江上飞鸟,逐风浪而来。那些消息说,鬼子进城,就跟农历七月十五百鬼夜行一样。要想天下太平,最好的办法就是关门闭户躲藏不出。还说,若是主动去找鬼子的事,是会遭鬼子报复的,就算只是瞪它一眼,它也会咬你一口。
胡老太太见身体恢复后的张大老实仍然要进城,十分担心。
老太太,我们道士就是专职捉鬼的,张大老实哄胡老太太,前阵子不过是法力被封了,现在封禁已经打开,我只需把符箓甩到鬼子身上,催动道家法术,那些鬼子们就会烟消云散的。
话毕果然从包袱里摸出来一沓黄色符纸,上面有墨笔画的神秘天书,胡老太太小心翼翼捧起,凑在窗户底,用充满敬畏的眼神仔细瞻仰,确认是道家符宝无疑。
在胡老太太的记忆里,山脚下刘家的老太爷肚子浮肿,就是把某道士给的符纸烧成灰吃下去治好的。山顶上王猎户家的孩子失魂,也是一道符贴脑门上把魂找回来的。湖湘大地多水又多山,山上多有道观。日本人来了之后,天下不太平,确有不少修道之人下山行走。说不定这些符纸真是日本鬼子的克星。又见恢复精神后的张大老实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而且是个实诚的得道高人,脑门上明晃晃写着“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一行字,胡老太太信了。
无量天尊,诸天神佛,土地姥姥……笃信鬼神的老太太念叨道,让那些小鬼子们尽快烟消云散吧。
02
于是张大老实、或者说是张道长,很快辞别了胡老太太,下了安平山。他在江岸边丛生的紫茅底下找到了一条小船,小船的主人此时估计正在某处大山里面躲着,短时间内不会回来,算是一条弃船。张大老实有些迫不及待地将那条船拉下了水。
最近他频繁做梦,总是梦见翠枝,挺着个大肚子,不停地跟他咕叨,听说日本人要来了呀,天下不太平了呀,看见就要躲着点,你不要去招惹他们,如此之类。她的话跟胡老太太意思一致。
她们是那样的天真,她们的天真是因为她们善良,善良的人都容易遭罪。
张大老实闭了闭眼。江流起伏间总有磷光闪烁,刺得他的眼睛痛,就好像眼泪马上要流出来。谁说打仗这个事跟小老百姓没有关系呢?他想,她们都看错日本人了,日本人是恶鬼,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就不会来招惹你吗?
所有的梦都是有所预兆,张大老实这样认为。尤其是这几年,他行走的路径总跟梦境的指引息息相关。每当他赶到了某一处,若梦见翠枝,听到她说“日本人就要来了呀”,那一处就真会有日本人出现。张大老实笃定地认为,这是翠枝在向他示警,在暗示,他和他追寻的目标不远了。
实际上,自1938年开始,他便一直在沿着湘北及湘中的各条水路上下逡巡,浏阳河、新墙河、捞刀河、汨罗江、湘江,每条水岸线都留下了他的脚步。他行走的路径除了跟梦境的指引有关,也跟这片地域的地理特点有关。湖湘大地山多水也多,日本人的军队要向前推进,则一定要横跨这些水路,或者沿水岸线前行。所以,日本人前行的路线,也是他追寻的路线。
他在刺探和追寻日本人动向的同时,也会杀人,杀鬼子或者汉奸。从前他是一个真正的老实农民,现在他是一个熟练冷酷、处心积虑的暗杀者。每杀一个,他就用刀子在腿上画一条印子,疼痛提醒他,要坚持住,直至找到仇人为止。到那时候,大仇得报,他也杀够本了、杀不动了,就可以无所牵挂、不留遗憾地去见翠枝。
但现在腿上已经有了三十八条疤,张大老实还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心里略微着急。
那些汉奸们在临死之前向他透露过不少消息,他们能在日本人面前知无不言,自然也能在他的刀下痛快招供。那些消息不一定条条准确,但将它们像拼碎瓷片一样地拼凑在一起,还算得出了一个比较完整的信息。当年在他们那个村子里屠村的日本小分队,是从东北方向调拨到湘北的预备队,中间有不少新兵,那些新兵来自伪满洲,是受过高等教育,且在中国生活过的日本人。他们当时的屠村之举,相当于是日军的基层军官在进入战场前的实训练习。这支小分队先是抵鄂,然后过长江到湘北,辗转岳阳、营田、湘阴、汨罗、平江等地,现在可能已经进入湘中,应该就在太平城。
他摸了摸左边胸口,那里有一个伤疤,触手处狰狞突出,按一按隐隐作痛。那里曾经进去过一颗子弹,又被人用细刀子挖了出来。换做寻常人,现在已经是一具白骨,但他命大,心脏天生偏右,所以还活着。仇恨的子弹虽然被挖走,仇恨的火焰却仍然留在了他的胸腔里,时刻灼烧着,让人生不如死。救他的那人给了他一套道袍,说,心里有恨,你就得主动去解决它。从此他便束发留须,以游方道士身份行走江湖。
03
当张大老实正在江上挥动双桨的时候,太平城外,日本人佐藤健站在巨大的焚尸坑沿,举起了他的指挥刀。
佐藤健举起他的指挥刀,并不是预示着他的队伍准备开拔。相反,他的士兵们神情疲惫、面呈饥色,正处于强弩之末,这一仗之后,无力再战。
城中原有中国守军一万五千人,现在还剩余有几千个因伤重而体力不支的俘虏;而携十二万大军来攻城的日本军队,死亡超过了三分之二。看起来是日军胜利了,但太平城外尸骨遍地,大部分都是日本人的尸骨。活着的日本士兵也已经弹尽粮绝了。胜利者丝毫不能获得胜利后的从容和荣耀,让佐藤健深受打击。
佐藤健有个习惯,思虑时必看刀。刀的锋芒能够坚定人的信念,刀柄上的佛牌也会让他保持冷静,自从军的第一天起,这个习惯就形成了。但此时举刀来看,刀确是好刀,是把单纯的杀戮之刀,看刀人的心绪却很复杂,甚至还有少许不确定的退意。
佐藤健的这把刀来自父亲的馈赠,而他的父亲则是从他祖父那里接过这把刀。他们佐藤家的武士道精神代代相传。事实上,佐藤家族原本就是京都贵族,曾经出过多个真正的武士,他们都曾为大日本天皇效力,身负无上荣耀。但因后代平庸,家族没落,父亲带着家人搬迁到了日本中部富山县的一个贫瘠山村,现状与平民无异。尽管如此,父亲仍是个忠实的天皇拥护者,一个好战分子。受父亲的影响,佐藤健也相信,“大东亚共荣圈计划”是落后民族的福音,1931年“九一八事变”时,日本人就应该带着先进理念挺进中国,帮助它变成一个更好的国家。
没有人去考虑战争会给日本带来什么后果。相反,因为战争,普通家庭的日本人获得了更多的就业机会,大家都怀揣着愉悦的心情。所以当佐藤健接到政府的征兵函时,他的父亲极为高兴。是佐藤家族再现雄风的时候了,父亲说,他把家族传下来的刀郑重交给了佐藤健。
拿好这把刀吧,小子,像樱花一样绽放于沙场,报效大日本天皇陛下,是我们佐藤家族的光荣传统,父亲说。
父亲在交予军刀的同时,又把一个小小的佛牌放到了他的掌心,佛牌四四方方,边圆角突,触手光滑,似经过长久摩挲,是古老的物件,上头有一个菩萨,菩萨头顶宝塔、手持金莲,脚下踩着一只金猪。
这个佛牌曾经在金泽城郊的大乘寺开光,曹洞宗一派的高僧曾为它加持,这上面的菩萨是我们大日本的武神——摩利支天菩萨。它曾经保佑我们的先辈在战场上无往而不利,希望也能保佑你。请将它绑缚在刀柄上,在你的手指能时时触摸到的地方,十指连心,这样它就能让你在战场上保持冷静,这也是我们佐藤家族的规矩,父亲说。
佐藤健紧握手里的刀,掌心包裹着小小的佛牌。因为太过用力,导致佛牌方正的角抵在了指骨上,有微微硌手的痛。这种痛果然让佐藤健有了片刻的冷静,但这冷静却并不长久。
佐藤健脚下是巨大的焚尸坑,完全挖好之后,这里每天会焚烧数百上千具尸体。这些尸体都是他的同伴。和他一样年轻,或者比他更年轻,有些甚至刚从军不到三个月,内心还充满着幻想。他们对天皇陛下无比崇拜,对政府的每一条律令无不遵从,最终的目标就是要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但现在他们的尸骨只能焚烧在异国他乡。
佐藤健再次摸了摸手里的佛牌,还得赶紧将尊贵的随军僧侣请来,给死去的士兵们做一场法事,他希望在焚烧之前能召唤到他们的亡魂,并把这些亡魂顺利地送返他们亲爱的日本。
但是一旦念及亡魂,佐藤健就又想起自己经常做的那个梦。该死的!他拿着刀柄用劲敲了敲头。
那些死在他刀下的亡魂有时会在他梦里出现,尤其是那个目光像刀锋一样的中国男人。那个男人充满仇恨地看着他,他的脸因悲愤而扭曲。那张扭曲看不清五官的脸不止一次从他梦境里跳出来过,像一个鬼魅的灯笼一样,执着地飘在他的身后,阴魂不散,如影随形。佐藤健记得这个男人是如何死亡的——一枪毙命,正中心口,身体如同一只虾子,蜷缩在他的脚下。一直到死,他的脸依然扭曲着,他的手依然紧紧抓住那个死去的孕妇的手。
日本人和中国人一样,都相信鬼魂之说。佐藤健并不怕鬼魂入梦,相反,他觉得他是一个军人,军人的手下自然会有不屈的亡魂。更何况只是区区一个亡魂而已。他摸了摸手里的佛牌,光滑的突起在安抚着他的掌心。
武神会保佑我的,佐藤健想。
(二)
01
黄昏,日落。张大老实快要到达焚尸坑。他看到了稀稀落落的日本兵。这些日本兵看起来状态不好,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士气低迷,对太平城的进出管理也很松散。偶有日本兵与张大老实相遇,见其不过一邋里邋遢的游方道士,懒得盘问,痛快放行。有些老百姓听到炮火停歇,忍不住要进城寻找死难的亲人,他们也像张大老实一样赶往太平城方向,路上并没有遇到阻拦。
待抵达焚尸坑下,眼前的日本兵就多了起来,不仅有日本兵,还有不少被刺刀伺候着的守城俘虏。抬头间,他看见某一队日本兵正在听训,给他们讲话的是一个日本军官,大热天的,这个日本军官衣冠齐整,惹人注目。张大老实盯着这人看了又看,但因距离太远,他又背对夕阳,最终没看清面目。
张大老实又在一个炮弹坑附近见到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女人背对行人跪坐着,而小孩则面对行人横躺在女人身后,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已经死了。他的眼睛无神地大睁着,两只灰色的眼珠仍保留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恐惧。尽管已经死了,小拳头却还攥得紧紧,手心里有一小块捏碎的面饼。这孩子大概是饿极了,为了一点吃食,连炮弹打过来了都没注意,于是死在了这里。跪坐的女人则低着头,一动不动,大概正在哀悼死去的孩子吧。张大老实曾经见过类似的场景,但人死如灯灭,生者当节哀。于是他伸手从背后拍了女人肩膀一下,想提醒她尽快离开。结果女人身子一碰即倒。
女人侧身倒在地上,安静得像睡在自家床上。她的衣衫前襟已经破开,胸腹无所遮挡地裸露在外,腹部隆起,是个孕妇,但现在肚子上只有一个敞开的大口子,血糊糊、黑洞洞的,恰如一张正在大声呼救却发不出声音的嘴巴。
这人早已经死了,只是被恶意地摆成了跪坐的样子,像是在完成某种古怪的仪式。
张大老实愣了一下。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女人以及女人肚子上的洞,一阵眩晕。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脑袋里响起来,温柔、清脆,是翠枝的声音。
老实哥,日本人就要来了呀!
又说,老实哥,你一定要躲开啊!
张大老实一时情绪无法自控,举起双拳击打在自己胸口上,喊道:老天爷!老天爷!又破口大骂:我×你娘!小鬼子我×你娘!
落日里正好走过来一个落单的日本卫兵,显然没有听明白张大老实在叫唤什么,只是见其举动怪异,起了好奇心。于是那个卫兵把手压在枪上走过来,面对张大老实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大概是在训斥他。张大老实停止了捶打,露出又害怕又讨好的神情,憨憨笑着,往后退缩,很快便不着痕迹地退到了路的另一边。那里有好些棵百年香樟,那些树在炮火里顽强地活了下来,粗大的树干和茂密的枝叶半围合着,投下一大片阴影,构建了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张大老实退到了阴影里,那卫兵也跟了过来,他压在枪上的手动了动,似乎准备拔枪。
但还未等他拔枪,张大老实就突然暴起,一言不发扑向那个卫兵,并将他拖带到树荫的最深处。他的动作灵活无比,脸上也不再是怯懦的表情。在将其拖入树荫的同时,他卸掉了对方的下颌和右肩,让其不能发出呼救,也无法拔枪,然后他从道袍之下摸出一把牛耳短刀,狠狠捅进那个卫兵的小腹。刀尖刺破衣料和皮肉,只听到噗噗的声音。他反复捅了三次,噗噗、噗噗、噗噗,每次捅进去都将刀再扭转了一下,动作狠辣、下手无情,确保那人死得透彻。
第三十九个了,张大老实想。他放下垂死的卫兵并将其尸体推到树荫边缘的尸堆中,然后随手将短刀藏在了树下的沟渠里。他有些疲惫,感觉心力交瘁。但片刻之后,又若无其事地从树下阴影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整理裤腰带,并夸张地甩了甩上衣下襟,仿佛刚才不过是在隐蔽处撒了泡尿而已。
02
在张大老实抵达焚尸坑的第二天早上,焚尸坑的挖掘工作也进行完毕,日本人佐藤健站在最高处,第一次将太平城外的地域看了个全貌。
大地苍茫,山峦高低起伏,一轮血色的圆日低挂着。这里曾经是中国守军对阵日本军队而设置的拦截地,四处都是机关和战壕,翻过一座山是战场,再翻过一座山,仍然是战场。山坡上的草木饮尽死人骨血,在这个盛夏快要结束的时候开始疯狂拔节,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茂盛。
回想当时的战况,日本军队久攻而不得寸进,各种重型武器统统失效,飞机无法精准投弹,最后只能凭借人海战术侥幸过关,佐藤健心有余悸。
路面上、山坡上,死去的日本士兵东一堆西一堆。这些尸骨经过连日曝晒,正在膨胀发黑,有些甚至已经溃烂,爆出黑色尸水。等尸水淌完,就是累累白骨了。一群群的野狗流窜在尸丛间,因为尸肉吃多了,这些野狗膘肥体壮、毛发恣张,眼睛里泛着绿莹莹的光,像恶魔的爪牙在四野徘徊。
佐藤健把脚插在尸体与尸体之间的空隙里,小心翼翼地行走。
前来清理战场的士兵们都已经无法忍受刺鼻的尸臭和炎热,纷纷脱下上衣,光起膀子,用衣服绑缚着口鼻。原本沉重的气氛因他们的这番操作而有了几分滑稽。
有人开始大声说些不着边际的笑话,似乎想把气氛搞轻松些,但配合的人很少,即便他们都已经被训练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抑制基本的人性,把人变成恶魔,再放进战场,这是日本国内新兵军训的明确要求——但恶魔也是害怕直面死亡的,于是说笑话的人渐渐低下声气来。
佐藤健也可以像那些普通士兵那样,脱下衣服,或者用帕子把口鼻掩住,这样呼吸会稍微轻松些。但他没有这么做,并非要保持一名佐官的风度,而是源于性格上的执拗。比方说,重要物品一定会用左手拿,衬衫的扣子一定会扣到领口。这种执拗也影响了他对事情的看法,总会有些自我坚持的观点不受控制地从他脑袋里冒出来。
此时佐藤健想起了他的家乡,富山县这个时候也会很热,空气中有遥远的海水的气息,头顶上是瓦蓝的天空,积雨云堆积如山,幻化成各种动物的形状,有时候像白色的羊群,有时候像一只只展翅飞翔的雷鸟。姐姐们带着他穿过一片青翠的稻田。稻田里的青蛙偶尔会撞到他光裸的脚背上,不小心露出冰凉而柔软的肚皮。而姐姐们总会在前面叽叽喳喳地说话、咯咯地笑,她们不时回头用柔软的手去摸他的头,好像在摸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她们称他为“会念书的小乖乖”。而现在,这个“小乖乖”手里拿着刀,腰间挎着枪,表情冷硬,目光无情,是一个标准的军人和侵略者的样子。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太平城的状况应该和富山县差不多吧。在充斥鼻端的尸臭和未散尽的火药气里,于农田边上出生和生活的他,能辨别出一丝丝微醇的清香,那是炎热的风从城外送过来的快要成熟的农作物味道。庄稼的气味不分国界,不分种族高低,到哪里都是同样的馥郁芬芳。更何况,他和他的士兵们还饿着肚肠。
城内无粮可抢,士兵们只好去城外抢收田里的庄稼,尽管那些庄稼还没有完全成熟。但那又能怎么办?他们要吃饭,那些失去家园的中国百姓也要吃饭,若等到庄稼成熟再去收割,它们可能就不是他们的了。
那些出城抢收粮食的士兵们,不知道能有多少收获。在士兵出城之前,他又听到了日本在太平洋战场失利的消息。尽管在参军的第一天,他们就认真诵读了《军事机密保护法》,被要求“勿看、勿听、勿言”,但这个消息还是在不经意间传开,就好像一粒火星掉在满地的火绒草上,迅速蔓延,最后就连底层士兵也知晓了。他们无精打采,满心沮丧。中国人有句古话,叫祸不单行,说的就是我们现在的这种状态,他想。
但政府和军方仍在高歌猛进,整个日本国已经深陷在一种病态的狂热里,这让佐藤健感到了深切的无奈。在战略上就已经错了,再打下去,大日本国将不国。我们正处在死神的黄昏中,最黑暗的时刻马上就会到来,佐藤健似乎看到,今天满目疮痍的太平城,不久的将来,将会是日本某个城市的样子。
03
张大老实换上一套从死人堆里剥下来的衣服,混进了清扫战场的队伍。
尸体太多,天气太热,药品供应不足,重伤员里每天都会新增死亡人数。霍乱和疟疾可能会接踵而来。疾病的到来并不会因人种而异,更不会分国别,所以日本人对于尸体的处理十分慎重。他们需要大量的人手,对于张大老实的到来,没有人去核实身份。
焚尸坑是个阶梯状的大坑,最初的想法是用来埋尸,后来发现,尸体太多了,全部埋起来的话一个坑根本不够用,最后只能一一登记阵亡名录,留下身上可供纪念的物品,然后堆在坑里统一焚烧。在焚烧的时候,堆放一层尸体则淋一层汽油,所以坑壁上挖了好几道坎,供人踩脚,有几道坎则意味着要淋几次汽油,这样烧起来比较快。
混迹于焚尸坑和各处堆尸地之间,张大老实开始搜寻记忆中的那个日本人的身影。
目标的身份是一名日本军官,这个身份让他找起来并不是那么费劲,但也并不那么容易,因为很多高级军官并不会时时在现场走动。而且,级别越高,要接近他们就越难。正当他略感茫然的时候,一个小小的金色光斑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指引。
七八月的阳光灼热而明亮,在它的照耀和炙烤下,所有裸露在外的金属物体无一例外都会变得灼热而明亮。比方说刺刀的尖、长刀的刃、枪支的烤漆外壳等,但这些东西要么是银色、要么是黑色,都是杀器,反射出来的都是冷光。在随处可见的银色或者黑色的冷光里,那一点点金色就显得尤为突出。但它须臾而至,顷刻即又消失。当张大老实以为那个光斑只是太阳的光线跟他玩了一个游戏时,它却又跳出来,再次在他眼前一闪。
张大老实的目光不由自主便追随着光斑移动,很快找着了它的来源。它来自一把军刀,反射光斑的是一个小小的方正的金属牌子,那块金属牌子就坠在那把军刀的刀柄上。然后他看到了拿军刀的人,拿刀的手是左手。很少有人会用左手使刀,而恰好,他的记忆里有那么一个。
翠枝的声音乍然响起,老实哥,日本人快要来了呀。
张大老实的心跳猛地加快,呼吸变得急促。他抬起头来,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冷静、再冷静,目光向上,装作随意逡巡。
果然是那个人的面容。虽然经过几年的战场奔波,那张脸已经显沧桑了,一团戾气盘踞在他眉头上,两腮肌肉也变得冷硬,嘴唇上面也留了一小撮胡子,但张大老实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他不再是那个经验不足的新进尉官,他已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佐官,他的眼睛里闪着比当初更加冷酷无情的光,他就是张大老实要找的人,张大老实最终的追杀目标。
可能是张大老实的目光过于灼热;也可能是左手拿刀的日本人五感过于敏锐,他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了张大老实。
四目对峙。张大老实心里一紧。仇敌就在眼前,脑袋里似乎有万千个声音在叫嚣:冲上去,杀了他!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反应,那一紧之后,理智战胜了情感,张大老实迅速调动面部的表情,让自己放松下来。放松,再放松。于是他的目光开始涣散,尽可能快地转化成不聚焦的状态,他的嘴慢慢咧开,露出一个心智低下者所特有的懵懂表情。这种调整他做得得心应手,他曾多次使用这副伪装来死里逃生。目标果然对他撤销了怀疑,不以为然地撇过头去。
张大老实在一道破败的围墙后找到了一些断裂的木头和麻绳,他把那几根木头用麻绳绑缚起来,中间填充上干草,做成了一个能够在地上拖动的担架,用来拖运尸体,虽然没有轮子,但拖着走也比抬着走来得轻松。而且一次最多可以装两具尸体,不需要另外安排人手来帮忙。那些在饥饿、炎热和疲劳中放松了警惕的日本士兵默许了张大老实使用这个工具。
有五六个日本士兵在坑下休息,坑里熊熊燃烧的火焰让他们大汗淋漓,这时有人抬过来了两桶冷水,这几个日本兵很开心,哇啦哇啦叫着,卸掉手中武器,脱掉衣服和裤子,只留下一块遮裆布吊在两条大腿中间,用木桶里的冷水相互擦洗。
张大老实刚刚运了两具尸体上去,正拖着卸空的“拖车”下坡,路过那五六个洗冷水澡的日本兵的时候,他突然弯下腰,夹着腿,手捂着裆部,做出一副尿憋急了的样子。
那几个日本兵见了,哈哈大笑,其中一个指着张大老实远远地喊道:你的,急了急了的,路边的解决!
张大老实仍然夹着腿,一边拉着他那架“拖车”急哄哄下坡,一边左看右看,似乎一时找不到适合排泄的地方,跑了两百米之后,他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树丛里。
这片树丛就是那天傍晚的树丛,那几棵大香樟树状如倾盖,十分好找。张大老实从树下沟渠里摸出上一次藏着的牛耳短刀。
出来的时候张大老实又抖了抖裤腿,装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往他的自制“拖车”上拉尸体时,随手便将短刀卡在了“拖车”上,又撕下一块死人身上的布料绑了绑,上面用干草压住。
(三)
01
焚尸坑前,一场郑重其事的招魂法事开始了。日本人把这场法事叫做慰灵祭。以随军僧阔山久为首的三个僧侣席地而坐,他们手拿皮鼓,咚咚敲击。白色的幡随风鼓动,诵经的声音和有节奏的鼓声在焚烧的烟雾里起起伏伏。士兵们匍匐在地频频叩拜。
在军队里,随军僧侣地位超然,他们不动刀兵,却是潜藏在军队里的精神导师和战争推手。
他们能让以杀生为业、在人性和兽性之间挣扎士兵们坦然面对每一次杀孽,也能让这些士兵安心进入往生,因为每一个进入军旅的士兵都必须经过僧侣的洗脑,每一个死去的士兵都必须经过僧侣的超度。士兵们对僧侣心怀敬畏,他们有可能会跟他们的上司发生龌龊,会对当局产生怀疑,但绝不会去得罪僧侣。
佐藤健站在队伍的前头,诵经之声祛除了他内心的杂念,击鼓声也让他感受到了片刻的宁静。
这时他察觉似乎有一道目光向他投来,并在他身上停留很久,凭借军人特有的警觉,他突然偏下头,终于发现焚尸坑下第二道坎的地方有一个人仰着头在看他。这个人头顶束着发、一脸胡须、衣衫褴褛,是个中国男人,这个中国男人目光呆滞,嘴巴像个傻子一样大张着。所以很快佐藤健便知道这人并不是在刻意看他,只不过是在朝他这个方向张望而已。大约是没有见过像慰灵祭这样盛大的场面吧,他想,这种没见过世面、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中国人倒是不少见。
1938年,佐藤健从军官学校毕业,正式走入战场,他将领导一群已经服役两三年的老兵,这些老兵个个手上染血,他们看人的目光像是随时要将他大卸八块,令他胆怯,这是新进军官们共同存在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军部给他们统一安排了一场特殊的实训练习,叫“恶魔养成训练”。于是他被带到了一个地方,在那里他看到了一群群被绑缚在一起的中国人,他们手无寸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干掉这些中国人!这是一场恶魔测试,敢于杀戮,成为恶魔,才有资格效忠大日本天皇陛下,胆小的人将会被淘汰。指导员胜村正二指着那些中国乡民大声对他们说道:这些中国人就是检测你们勇气和胆量的试金石。
随军僧侣阔山久亦说,杀掉这个世界像蝼蚁一样低级的存在,让高级别的人更好地活下去,是大菩萨行为。
又说,吾刀即佛陀。战争与佛教的杀生并无矛盾,这是为和平而战,当内心出现恐惧时,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即可。
随军僧阔山久和新兵指导员胜村正二的洗脑,也是佐藤健能够在战场上迅速成长的原因。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佐藤健觉得,在绝对的铁血压制之下,那些乡民的眼神就跟坑下面那个男人的眼神一样,卑微、怯懦、懵懂无知。
当天的慰灵祭完成之后,佐藤健起身离去,这时有人在后面喊:
佐藤君,请等一下!
正是僧人阔山久。这个大耳朵大脑袋的和尚虽然个性不羁,情商却很高,口才也很好,擅长于鼓舞士兵们的士气,是个很受军中欢迎的僧侣。
佐藤君,我那里还有未喝完的一壶清酒,今晚我们小酌几杯。阔山久压低声音在佐藤健耳边说。
僧人们在军中的超然地位,还体现在食物和其他生活物资的配给上。在大多数士兵吃不饱饭的时候,阔山久还有私藏的清酒能喝,这不让人意外。佐藤健虽然不像他的士兵们那样对阔山久顶礼膜拜,但很感激他帮助自己安抚军心,于是欣然前往。
02
第二天的时候,佐藤健视察的时间就比平日稍微晚了一点。此时焚尸坑刚新加了一批尸体,火势不大,烟雾却大,焚烧在继续,慰灵祭也在继续。等佐藤健赶到的时候,却发现现场只有两名僧侣,不见阔山久。大约是喝醉了吧,这些僧人,酒量都不行啊,佐藤健感慨。
巡逻的卫兵三三两两地绕着焚尸坑站着,注意力却在慰灵祭的仪式上。这时有人发出惊讶的叫喊声,狗!他们喊。
焚尸坑里出现了两只野狗,狗在追逐,被追赶的那只狗正咬着一个圆圆的光溜溜的东西。
野狗并不少见,在没有人的地方尤其多,它们冲着尸体而来。吃多了尸肉的野狗会变得肥大健壮,有士兵实在饿极了就会捉狗吃肉。所以在人多的地方,野狗也是怕的,大清早出现在焚尸坑里的两只野狗尤其怪异。想要两枪干掉它们,又怕枪声会中断正在进行的慰灵祭,惊扰亡魂的回归,巡逻兵相互瞪目,犹豫不决。
忽然又有人大喊,阔山久大师!那是阔山久大师的头!
平地里起惊雷,这个信息颇为震撼,正在祭拜的士兵们纷纷抬头,佐藤健也吓了一跳,拔腿就往坑沿跑去。
烟雾缭绕,站在坑沿其实看不清楚,那个圆圆的光溜溜的东西似乎是个脑袋,但至于是谁的脑袋则无法断定。此时慰灵祭上只有两个僧侣在做法事,卫兵们早上并没有及时报告异状,佐藤健气急败坏,他三步做两步跳下了坑沿,一直跳到最下面那一级梯坎,亲自去查看。
果然是阔山久的脑袋,此人两只耳朵比起常人要格外肥大些,因此常被人称赞为“天生具有菩萨相”,且那颗脑袋上还缠着一串佛珠,足以表明身份。此时这大和尚的眼睛紧闭着,怕不是头天晚上的酒还未醒。佐藤健手脚发凉,军中死去一名僧侣,这可不是件小事情。他正要下令让人驱赶野狗,把阔山久的脑袋夺回来,但还有更加不妙的事在后头。在他跳下来的那个坑沿处,一个简易的木“拖车”载着三具浮肿的尸体也滑了下来。
似乎是那里的土经过太多次踩压,而原本最多只能载两具尸体的木“拖车”这次又承载了三具尸体,未经夯实的坑沿经受不住这个重荷,就垮塌了下来,木“拖车”顺着垮塌的地方一路下滑,如同一架雪橇,一直冲到佐藤健的身后。佐藤健听到声音,回转身往后看,但已经来不及躲避,眼睁睁看着“拖车”撞了上来。于是那个木“拖车”携着三具尸体,以及佐藤健本人,都掉进了焚尸坑里。
拉“拖车”的人连滚带爬地也从垮塌的地方滑了下来,可能因为害怕,或者还想要补救,他同样跳下了焚尸坑。
焚尸坑里火烟四起、恶臭熏人,正在燃烧的尸体和还没有燃烧的尸体混杂在一起,燃爆的人体脂肪发出低沉的咕噜声或者尖锐的噼啪声,火星炸裂,皮脂翻腾,呈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即使是自诩已经被训练成为恶魔的佐藤健,也感到一阵强烈的胃部不适。那具木架“拖车”带着三具尸体压在他身上,半边身子都被压住,一张浮肿腐烂的死人的脸因为下落的冲击力而剧烈抖动了几下,最终安静地垂落在佐藤健的额头前,它只有半边,它的独眼正对着佐藤健的眼睛。佐藤健赶紧去摸腰间的军刀,想要把那个小小的佛牌拿出来,捏在手里给自己壮个胆。但军刀也被压住了,卡在了木条之间,拔了拔,没有拔出来。在能够动弹之前,他只好默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只是大和尚阔山久的脑袋还在野狗嘴里叼着,也不知道现在念这个还管不管用。
坑上的人声嘈杂,士兵们从祭拜的状态中走出来,准备营救他们的长官。有人率先一骨碌滚落在佐藤健面前,在火焰和烟雾之间向他伸出了手。那人头顶束着发,一脸胡须,衣衫褴褛,却是那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中国男人。原来他就是“拖车”的主人。他的眼神仍然如那天一样,卑微而又怯懦。
想不到关键时刻这个低贱的中国人比我们自己的士兵反应还要快,佐藤健顾不得思考其中蹊跷,赶紧伸出那只能活动的左手,并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喊他,你的,扶我上去!
这个不太聪明的中国男人将那具压着佐藤健上半身、并与之三目相对的尸体拨开,然后拉住佐藤健的手,反手扣住手腕,五指收紧。随之,他脸上神色突变,懵懂的样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欢喜之态。
这种变化让佐藤健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这人真的是个傻子吗?但还没等他想明白,眼前来拉他的人却又一脚踉跄,代替刚刚被拨开的那具尸体,重重压在了他身上。更让人不省心的是,不仅人压在佐藤健身上了,他的胳膊也正好堵住了佐藤健的口鼻,让他只能发出呜呜的挣扎声。然后又听到咔嚓一声响,佐藤健被扣住的那只手一阵剧痛,手腕也脱臼了。
佐藤健愤怒地瞪视着这个愚蠢的中国人,想责问他为何如此不小心。却发现这人又一次神情变幻,欢喜之态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愤,五官也扭曲起来,眼神也凛冽起来,看着佐藤健的时候,居高临下,像一把锋利的刀子。
佐藤健愣住了。这个五官扭曲的表情他很熟悉,这个刀锋一样眼神他更是记忆深刻。这些年,这张脸经常会跑到他的梦境里来,像一个鬼魅的灯笼飘在他的身后,阴魂不散、如影随形。就算是束了发留了须,外形大为改变,须发之下的本质此时却一点一点地显露了。佐藤健忽然丧失了抵抗的信念,就好像悬在头顶的刀终于掉落下来,他想,原来这人没有死啊。
一把冰冷的短刀递了上来,贴在了佐藤健的脖子上,停了停,又摸索着下去,停在了他的心口上,又停了停,然后继续往下,抵在了佐藤健的肚子上。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
他听见那人说,这第一刀,祭翠枝。
03
焚尸坑内外哗然,日本兵上蹿下跳,但在张大老实眼里视同无物。
张大老实看着压在他手底下的那张震惊的脸,他的刀抵着这个日本人的身体,心头生出无限感慨。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吃了无数的苦头,终于找到这个人了。这种得偿所愿的满足感又愉悦又痛苦,眼睛也不合时宜地痛起来,翠枝的声音脆生生地又在他耳朵边响起。
她说,老实哥,日本人就要来了呀,你出门一定要躲着啊。
又跟他说,才挖了一筐红薯,可以吃好些天,现在外面不太平,你还是莫要出门了。
又说,吃红薯生出的崽,更皮实呢!
焚尸坑里烟雾缭绕、火焰亦缭绕,翠枝就躲在烟里火里,挺着个大肚子,对着他笑,脸红红的,像是他们相亲的那天,她为了壮胆,出门前偷偷喝了点酒。张大老实终于没忍住,一股热泪流了出来,泪水顺着他的腮帮子滚落到乱糟糟的胡子上。他说,翠枝,我已经找到我们的仇人了,你要等我一下,多等一下,我马上就来找你了。
刀子利索地破开衣料,插进了手底下那人的肚子里,缓慢地推进,搅动。
这时翠枝拨开了一点烟雾,向这边探出头来,说,老实哥,你在干什么呀?咱们的崽崽在踢我呢!你说他是不是太调皮了呀,怕不是个皮猴子吧。
刀子推进去,又抽出来,又推了进去,再次搅动。张大老实频频点头,声音颤抖,是的,是的,肯定是个皮猴子,不听话踢你,出来了要打他屁股!
翠枝叹了口气,继续碎碎念叨。唉,肯定是个笨崽,你都说要打他屁股了,他还在踢。翠枝的叹息绵细而悠长,尽管在叹气,那语气却是美滋滋的,又说,这么皮,等他长大了,一定是个敦敦实实的少年郎,力气大,胆子大,什么都不怕,像你。
他的翠枝躲在烟火之后,轻轻地摸着肚子,偷偷地笑,她的笑容满足、幸福、羞怯。灰白的烟雾和金黄的火焰轮番萦绕,却把她的脸绕得模糊不清、虚虚实实、若即若离了。又有一束火在她身子底下燃了起来,火星迸溅,噼啪的声音犹如黄雀群起,翠枝突然尖叫起来。
老实哥,他打我!他们打我!
那声音凄烈无比,就好像心脏被尖利的指爪一把掐住。
刀子猛地抽出来,噗噗噗连捅了好几下,下手极快极猛,捅进去既狠且深。血在喷涌,像乍开的泉眼。火在燎烤,好像已经燃烧到了后背上。有人在身后叽里呱啦地叫唤,是那些日本兵下来救人了吧,这速度也太慢吧,这声音也太嘈杂吧,真让人心烦意乱。
翠枝的尖叫仍在继续,啊!他们把我的肚子打开了!啊!我的崽!我的崽!啊!不!不……
刀子快速抽离,带着蓬勃的血,带着刻骨的恨,灵巧如蛇,飞蹿而上,又是噗的一声,这一次深深捅入了身下人的心口里。
一声枪响,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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