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楔子
民国三十年母亲出生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
那一年,欧洲大地上,德国人入侵了苏联;珍珠港里,倭寇偷袭了美军。而在外公肖秉国和姨外公肖振五驻守的赣西北大地上,国军和日军你来我往,打成了一锅乱粥。
(一)
民国三十年二月二十,高安城东的猪头山被炸沸腾了,头上,四架九九式俯冲轰炸机来来回回地下蛋,地上,日军重炮不停地轰击,国军高安守备团的阵地上,地动山摇,一股股的泥块、铁片,从炸弹的落点如喷泉一般往上飞涌,步枪、钢盔、污泥、尘沙以及人体碎肢,在到处飞舞。
在摇摇晃晃的团指挥所里,姨外公肖振五从望远镜中,能清晰地看到蜂拥而至的日军士兵。一群冲锋的鬼子从手榴弹爆炸的烟雾中冲了出来,嘴里发着亢奋的怪叫,迅速逼近我军阵地,正在指挥战斗的三连连长匡裕江,顺手操起一支带刺刀的中正步枪,一声虎吼:“冲锋!杀!”跳出战壕,飞身扑向敌人,士兵们纷纷跳出工事,向鬼子冲去,战场杀声震天。
匡裕江不愧是幼小拜师的练家子,独对三个鬼子,抬枪一扫一撩,对面壮实的鬼子连胸带脸就开花了。左右两把刺刀几乎同时刺到,但还是慢了一步,匡裕江艺高人胆大,在撩到第一个鬼子的同时,不退反进,直冲剩下两个鬼子之间,右手握枪一个横扫,从右边鬼子握着枪的双臂上方掠过,直抹对方脖子,鬼子正在全力冲刺,收势不及,眼睁睁看着对方的刺刀横着切向自己的脖子,他惊恐地听到了自己颈椎折断的“咔嚓”声。连杀得手后,匡裕江眼疾手快,一个斜滑转过身,避开了第三个鬼子追刺过来的第二枪,在这电石火光的一刹那间,他左手已经重新握住了枪杆,顺势朝着鬼子的枪刺往下一拍,鬼子感觉两手虎口一震,手中的“三八”式步枪几乎落地,鬼子知道自己不是这名国军军官的对手,心生惧意,转身欲逃,匡裕江一声大喊:“杀——”刺刀扎进鬼子的肋部,这个鬼子软绵绵地双膝着地,扑倒下去。身后冲过来的守备团官兵看见连长举手之间连伤三名鬼子,勇气倍增,乘势而攻,阵前杀声震天,摄人心魄。面对杀神一般的匡裕江,鬼子们畏缩不前,在被战士们连连刺倒多人后,终于绷不住了,回头狂奔溃逃,日军的又一次冲锋被打退了。
下午三时,枪炮声终于停了。
夕阳西坠,阳光斜过高安城的上空,投落在北郊的莲花山上。
34师团步兵216联队第8中队代理中队长正木中尉,站在弹坑遍地满目疮痍的山坡上,眯起眼睛看着山梁上一棵被航空炸弹击中还在燃烧的山毛榉,“高安城应该就在山的那一边吧”,他一边想着一边手脚并用朝山毛榉树下攀爬而去。
“中队长,敌人刚刚被我们击垮,逃下山去,请多多防备他们的狙击。”副官在他身后的战壕里喊道。
“中国军队连狙击枪都没见过,哪来的狙击手。”正木没有理会副官的警告,攀上了山梁。
高安,近在眼前,正木迎着夕阳举起了望远镜。
“啪”的一声,一颗德造毛瑟98k步枪子弹,直奔镜片反光而来,只听见“噗”的一声闷响,正木中尉头部中弹,直挺挺地倒在山梁上。
夜,惨白如雪。
一个可怕的血肉横飞的白天终于熬过去了,一缕冷冷的月光下,满地都是弹坑和断木碎枝,战死的士兵狼藉遍野,有的横卧在壕沟里,有的歪倒在机枪旁,他们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惨绿惨绿的,带着永恒的僵硬。活着的士兵们脸上沾满硝烟和污泥,静静地趴在战壕上,死死盯着前方,冷冽的下弦月光,无声地照着猪头山,无际的沉寂笼罩了整个空间。
“团座,这是19集团军司令部的战情通报。”参谋长刘斐手里拿着一份电文走进团指挥所。
肖振五坐在叠起的弹药箱上,道:“赣西北狼烟四起,仗,打了三天了,上头终于弄清楚原委了?”
刘斐晃着手中的《战情通报》:“两天前,日本派遣军第11军扫荡赣西北,日军分三路进攻,北路为33师团,15日下午由安义沿奉新、伍桥西犯,已攻占伍桥;南路为独立混成第20旅团,15日早上由新建夏口南渡锦江西犯;中路以34师团为主力,16日由南昌沿湘赣公路的高安、龙潭一线西犯。战区和罗总司令判断小鬼子是想合围我19集团军。”
“两个师团加一个独立混成旅团?小鬼子对19集团军还真是下足了血本。战区和罗总司令有何应敌之策?”
“鬼子采取分进合击,罗总司令命令全军逐次抵抗,各部不断阻击、侧击、背击来犯之敌,诱敌深入后再图围歼。”
“我团伤亡情况如何?”
刘斐一声长叹:“全团阵亡142名,连长一名,连副两名,排长三名,排副五名,重伤147名,轻伤293名。”
“伤亡这么大?”尽管肖振五已经作了最严重的估计,但这个结果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伤亡已过三成,我团与日军相比,无论是装备还是单兵战斗力,差距都不小,唯军心士气可用。”刘斐又叹了口气。
“七连长阵亡,副连长补上去吧,派人去叫他过来。”姨外公肖振五吩咐刘斐。
“副连长也阵亡了,三名排长一死一伤。七连阵地遭遇敌机俯冲轰炸,伤亡最惨重。”刘斐答道。
“肖振梁。”
“到!”副官肖振梁朗声应道。
姨外公肖振五盯着堂弟那张年轻、俊朗的脸,脑子里掠过老家土屋中叔叔婶婶那一对皱皱巴巴苍老的面容,他的心颤抖了,命令也疑迟了。
“哥,让我去。”受命于败军之际,效命于危难之间,历来是中华军人崇尚的武德。
“八年前,在老家,你已经为我死过一次了,但今天,是为了国家。你去七连代理连长,把七连给我撑起来。”
“没问题!“肖振梁应声后又问了一句:"哥,我走了,谁来保护你?”
“我是军人,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吗?心勿旁鹜,专心带好你的兵,打好这场仗,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肖振五为堂弟紧了紧钢盔,轻轻拂去他肩上散落的泥土,手掌用力按了按:“去吧。”
肖振梁行礼退出后,肖振五又问刘斐:“受伤的弟兄安置好了吗?”
“还有几十名轻伤员在包扎所,其余都由县府民伕队送至后方医院了。”
“遍地炮火,难为这些民伕了,民心亦甚可用啊。”肖振五感慨道。
“报告团座,107师正在撤离高安县城。”军需股少校股长肖振乾火急火燎地闯进指挥所,他原本是驻守在城西大愚寺团部,为前线保障弹药和粮草,获知消息后,快马赶来报告。
“什么?怎么可能?他107师竟敢擅自后撤?”肖振五怒不可遏。
“他们下午就丢了莲花山和赵家山,高安城失了屏障,守不住了。”
“他们可是湘军呐,如此怯战,有何面目见曾文正公于地下。”刘斐摇头感慨。
“我们怎么办?”肖振五打断了刘斐的感慨。
“107师撤了,我守备团将环敌背水,陷于绝地,以我一残团之力,顶不住两个时辰,就有全军覆没之虞。团座,还是先撤吧,留住青山!”
“往北吧?对岸军情不明,夜渡锦江也不安全。”
“我同意团座的意见,锦江南岸51师正与敌鏖战,情况不明,还是往北,撤进山里为上。”
“命令:各营、连立即撤离阵地,携带伤员,迅速向北转进,于明日拂晓前抵达汪家圩结集。特务连协助和掩护团部机关及家属立即撤离高安县城,直达汪家圩。”
姨外公肖振五,黄埔军校第四期步兵科毕业生,时任国军高安守备团上校团长,江西军管区主任省政府主席熊式辉先生的部下,此刻,受第9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19集团军总司令罗卓英中将节制。
这是1941年春天的三月。
高安守备团奉命在高安城东猪头山阻击日军,配合107师固守赵家山,没想到,挂单的和尚守着山门,住持的方丈却先跑了。
(二)
北路日军第33师团攻占高安东北枢纽伍桥后,3月17日一大早,原田栋大佐指挥215联队分两路追击国军预备第九师第25、26团,一路在伍桥东南和预九师展开激战,国军逐次抵抗,且战且向西北九岭山脉退去,由丁坊到庄坊,一路恶战,伤亡惨重。另一路步骑兵500余人追到凤凰圩,被预九师27团截击。
“团座,西边村前街发现大股日军,正在与我军交火。”上午,肖振五刚进团部,参谋长刘斐迎上来报告。
“消息可靠吗?”
“特务连昨晚撒出去的侦察兵刚带回来的消息。”
姨外公肖振五这才知道,他昨夜北撤汪家圩的决定,差点给部队带来灭顶之灾。
昨日,就在他们与日军34师团鏖战时,北边的33师团214、215联队占领了毗邻汪家圩的米岭和伍桥,幸亏他们穿城而过,215联队追击预9师25、26团往西北而去,214联队追击预9师师部直奔西面的村前街,守备团才没有一头撞进鬼子的怀里。
“参谋长,部队整理完毕了吗?”
“整理完毕。但是,团座,昨日伤亡过甚,再战,真要把部队打光了,你怎么向熊主席交代?”
“军人,以守土卫国为首责,就是打光也要打。明明知道了他小鬼子在进攻我国军袍泽,我团岂有作壁上观之理?”
“再说了,兄弟,这一带,也算是熊主席桑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他不比你我懂?”
“你可真是满嘴满身都是理,那就打吧。”
“命令:全团带好干粮,轻装疾进,增援村前街。”
驻守村前、口西一线的,是国军74军58师173团第2营。
日军33师团214联队只打了一个冲锋,上上下下就都知道:大日本皇军最可怕的对手,出现了!
214联队第10中队受命第一拨向村前街阵地发起进攻。
半跪在队伍最前端的军曹佐佐木,站起身,抽出指挥刀,朝村前街一指,“进……”“攻”字还没来得及喊出口。
“呯……”
一声“水连珠”莫辛纳甘步枪清脆的枪声,响彻村前街内外,迎面呼啸而来的弹头,准确地穿过他的两眉之间,佐佐木像一截圆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在第10中队一百多名士兵面前。
第1小队小队长星少尉小心翼翼地露出半个头观察。
“哒哒哒……”
这一次,是捷克式轻机枪一个精准的点射,星少尉的钢盔被击穿,脑袋瞬间爆开。
摆在眼前的两具尸体,一个是中队的刺杀教官,一个是尖刀小队的指挥官,第10中队所有官兵低低地趴在地上,喘着粗气,畏缩不前。
联队长滨田十之助大佐接报后,收起了轻慢之心,增派第9中队与第10中队配合,在三辆坦克的掩护下,对村前街发动钳形进攻。
面对日军的坦克,国军缺乏有效的反制武器,且战且退撤入了圩镇内,第10中队和第9中队尾随而入。
214联队的欢呼声还未落地,就见到了令他们大吃一惊的一幕:从圩镇西后方突然飞来十几枚82迫击炮弹,准确地砸在第九中队与第十中队的头上,迫击炮攻击一停,中国军队反冲锋了!而且利用反冲锋精准地将日军的步兵与坦克进行了切割,步兵与步兵厮杀成了一团。那边,成队的士兵抱着集束手榴弹扑向坦克,最前面的坦克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剩下两辆不断受到攻击的坦克,惊恐地领着第9中队与第10中队,抛下三十多具尸体,退出了村前街。
夕阳西斜,残阳如血。
74军173团撤到了口西。村前街上,一派战斗过后的景象,被打死的日本兵、国军官兵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收尸。受伤的日军在呻吟叫骂,医务兵一边包扎一边指挥兵士抬往临时救护所。街道旁,有两栋房屋在燃烧,火舌舔着本就被晚霞染红的血色天空,天灯般照耀着街上的情景,没有人救火,见不到一个老百姓的踪影。
滨田十之助蹲在一名战死的国军中尉遗体旁,盯着对方的胸章,他牢牢记住了这个番号:国民革命军陆军第74军。
他暗自感到庆幸,第33师团已经接到命令,4月份将调往华北战场,从此将远离这块山峦叠嶂的江南之地,不再与这么可怕的对手纠缠。
一名参谋急匆匆走到滨田十之助身边报告,村前街东面的山背、岭上一线,发现国军队伍。
那正是姨外公肖振五率领的守备团,呈攻击队形,正扑向村前街。
落入包围圈了?
214联队长滨田十之助不干了!
“33师团的任务是驱赶正面第70军,掩护34师团中路进攻”,第70军已经被驱赶到西北山里去了,任务完成了。
这位不胜其烦的联队长,下达了一道匪夷所思的命令:撤!去凤凰圩与215联队汇合。
(三)
九岭山脉的另一边,是江西的山区小县修水。
偏居赣西一隅,四面环山的修水县城,市面繁华,人潮涌动,人称“小南京”。这里汇集了陆军第30集团军总司令部、陆军第20军、湘鄂赣边区游击总指挥部、湘鄂赣边区挺进军总指挥部、西南游击干部训练班、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等军事单位总部及下辖各部后勤部门,驻扎在此的抗日将士多达数万。
修水县政府衙内,县长何序东在办公室内焦灼地来回踱步,不时地催问秘书:“持权来了没有?”
“按您的吩咐,派人去请了。”
“县长急召,有何公干?”外公肖秉国,字持权,时任修水县抗日自卫大队中校大队长。
“持权老弟,你可来了。刚才王总司令到县衙,开口就要两千民伕,明日送达山里上奉圩,将随72军至甘坊参战,负责送粮送弹,救送伤员。”
“这一次,南昌的鬼子倾巢而出,奉新,高安,战事吃紧啊。”
“我何尝不知战事吃紧啊,可这两千民伕,毕竟是修水子民,他们可是一群没上过战场的野鸭子,得有人领着,守着。这事,还得你持权老弟的自卫大队去干。”
“持权责无旁贷,我带张有成的二分队上去。家里,让甘队副先顶着。”
“让甘敬诚带人去吧,老弟你还是留在修水,你在,我心安。”何序东和外公肖秉国,除了明面上的县长和自卫大队长这层同僚关系,暗里,还是中国农工民主党同志。
“还是我上去吧,前面如果没顶住,修水,难免重蹈民国二十八年之覆辙。”
1939年9月,第一次长沙会战中,修水几乎全境沦陷,修水县自卫大队在掩护民众和伤兵撤退途中,于县境上杉与日军骑兵大队遭遇,几乎全军覆没,大队长和县长先后阵亡。
何序东闻言无语,默默点了点头,道:“那就辛苦老弟了。”
黄昏,太阳尚未收尽它的最后一缕余晖,西边的鱼鳞云红得耀眼。
九岭山脉的白水岭上,炮声隆隆,枪弹如雨。
宇都宫的214联队在凤凰圩与215联队汇合后,两个狂妄的联队长决定,把70军驱赶到九岭山脉的深山老林里去,彻底解除34师团北边的威胁,两个联队联手向白水岭一线发起了攻击。
70军19师55团、57团居高临下,迎头痛击,战至天黑,日军依然无法突破19师阵地,遗尸过百后暂停了进攻。
3月19日,川军王陵基第30集团军第72军投入战斗,新14师从白水岭西北的仙姑坛扁担坳一带杀入,侧击日军,42团第1营防守在周山二二六高地,这里地势较为险峻,易守难攻。日军坦克上不来,只能先用大炮攻击掩护,再用步兵冲锋,因为山势陡峭,鬼子从山下仰攻相当费力,每次冲锋都只能头戴钢盔,匍匐前进。川造步枪没有多大的杀伤力,鬼子即使是爬到距阵地五六十米的地方,子弹打在钢盔上,直冒火星,往外弹跳,击不穿钢盔,一营长看见几个鬼子埋着头,顶着钢盔直往上爬,士兵们的川造步枪打了十几枪都无可奈何那顶钢盔,眼见这伙亡命徒越爬越近,只有三四十米了,一营长亲手操起一挺捷克轻机枪,近距离“哒哒哒”一梭子扫过去,钢盔满是窟窿,几个鬼子直挺挺死在阵前。日军打仗机械,不惧伤亡,前赴后继,川军士兵也是尽忠报国,舍命相搏。
战至中午,第215联队联队长原田棟大佐发觉不对劲了,他要通了214联队联队长滨田十之助的联络:“滨田君,我们面对的可能不止重庆军70军的两个师哦,今日与我交战的,是老对手30集团军的72军。”
“中国军队好像故意把我们引入两个军四个师的包围之中了,身后南面的村前街一带,还有一支战力强大、人数不详的74军58师,情况很不好。”滨田十之助也发现情况不妙。
“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还是突围返回驻地吧。”214、215联队决定分散突围,返回奉新县城驻地。
215联队一路苦战到达白水岭西的花门楼,70军19师56团张网以待,新14师43团转而向南攻击,与19师56团夹击215联队,215联队措手不及,伤亡惨重,丢下500余具尸体后终于跳出伏击圈。
3月19日,外公肖秉国领着两千多号民伕到达甘坊时,两军激战正酣,甘坊战地包扎所,遍地呻吟遍地痛,遍地军人遍地血。
随外公肖秉国第一次走进战场的修水民伕大多战战兢兢,脸色惨白,不知所措。
“乡亲们,不要怕!这些弟兄都是为我们而战而伤,没有他们在这边拼死挡住日本鬼子,哪有我们修水父老乡亲的平平安安。把这些恩人抬回修水后方医院去,保住他们的命,就是对这些勇士最好的报答。”
三天,外公肖秉国带人往修水运回72军近两千名伤员,王陵基为此特意送了他一把三号勃朗宁小手枪以示谢意。
九岭山下,33师团激战两日,死伤2500余人后,终于突出70军与72军的包围圈,沿潦河返回奉新,进行休整。
(四)
33师团撤回安义县之后,姨外公肖振五和他的守备团获得了宝贵的一周休整时间。
这一周,国军第49军、70军、72军、74军11个师和部分湘鄂赣边区挺进军共十几万人马,与第34师团、独立混成第20旅团数万日军在上高城东、锦江两岸生死搏杀,天昏地暗。
3月22日下午,独立混成第20旅团步兵105大队受命全力攻占锦江南岸的石头街,突破74军51师防线,为整个旅团打开西进通道,直取上高城。
下午4时,105大队抵达石头街时,又是夕阳西斜,残阳如血。
傍晚时分的石头街,安静得如世外桃源,连平日里热热闹闹的飞鸡吠犬,也悄悄地静卧在檐下巷里,街面上空无一人,寂静无声,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三个尖兵,出现在街口。
百十米后,第1中队的士兵呈攻击队形,紧贴着街两边的墙脚进入石头街,搜索着往前推进。
105大队大队长森重义雄中佐穿着一身士兵军装,迎着西斜的阳光,骑马缓缓进入街口,他的身后,紧随着副官和第1中队中队长定冈大尉。
“呯……”
一声黄埔军人最熟悉、最爱听的“水连珠”莫辛纳甘步枪清脆的枪声,从石头街的西南传来,顺着阳光的弹头,穿过整条石头街,也穿过了森重义雄的胸膛。
紧接着,又是“呯”的一声,又一发莫辛纳甘枪弹,从刚刚转身想逃的中队长定冈大尉左膝关节进入,带着碎骨和血肉从膝盖喷射而出,定冈一个趔趄,扑倒在街口。
森重义雄获得了他最不想要的一个“第一”:上高战役中,被国军击毙的军衔最高的日军军官。
第1中队长定冈大尉,20天后也因败血症追随他的大队长而去。
3月24日,30集团军72军由甘坊到达水口。
至此,国军9个师将34师团合围于上高城东北山区南北5公里、东西15公里椭圆形包围圈内。
云头山方头脑垇,72军新15师44团团部,少校团副宋文华正在向上校团长张雅韵报告:“我们对面是日军34师团216、217两个联队,攻势十分凶猛。”
“强弩之末而已。传令各部,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阵地,死战不退。这一次,要将34师团变成万家岭的106师团。”
“几十架敌机来回轰炸,部队伤亡很大。”
“没有办法,唯有苦守。王总司令在万家岭就说过:‘打完,就是办法,军人的任务就是保卫国土,牺牲到底。’我部没有防空武器,惟有必死之心。”
同日,外公肖秉国领着修水民伕随大军来到水口圩。
新15师临时包扎所,设施简陋。天上,不时掠过日军的轰炸机,四周,是连绵不绝的枪炮声。
“张有成,你带2、3小队,领着民工乡亲上云头山前线抢运伤员,1小队随我留下,警戒包扎所。”外公肖秉国见临时包扎所无国军部队护卫,充当起了警卫。
整整一天,激战不断。修水民伕在自卫队的带领下,冒着日军的炮火和轰炸,抢运下来近千伤员和烈士。
下午2点,包扎所迎来至暗一刻:张雅韵,宋文华遗体被抬了进来。44团团部被日机轰炸,正、副团长同时殉国。
一同被抬回来的,还有血肉模糊、肢体残破的自卫大队第2分队分队长张有成和1名班长以及3名士兵。
外公肖秉国的脸,布满黑色的痛晦,像片灰雾。他摘下了钢盔,低头默哀,眼望着这几位忠心耿耿的部下痛心如绞。每次出征,走在前头队尖的,总是他的亲随们——来自家乡的子弟。这些人是跟着他离开画一般秀丽丰饶赣江之滨的故土,来到这战场的。离开家乡的那天上午,上下三村的父老齐聚肖家祠堂门前,每一个母亲都曾拉着外公的手,再三关照他把孩子当作自己的亲兄弟看待;每一个妻子都曾凄凄惨惨切切,拜托外公照拂自己的丈夫。上马之前,外公在祠堂门前朝父老乡亲伏地跪拜。现在,人是家乡的亲人,鞋是家乡的布鞋,他又一次跪将了下来,泪如雨下。
汪家圩,守备团团部,参谋长刘斐和姨外公肖振五盯着桌上的地图:“罗总司令已经下达全线总攻令,在上高城外围歼敌34师团。团座,我团如何行动?”
“我团战损近半,上高城外的这锅大汤,不缺我们这半瓢水。”姨外公肖振五在地图上的“村前街”敲了敲:“这个地方,丢不得!”
“70军张副军长率预9师已经在村前街一带布防。”参谋长刘斐解释。
“村前街,南接杨公圩、龙团圩,北连伍桥、奉新,无论是敌34师团北逃,还是33师团南下救援,此地都是个绕不过的关口。我意已决,我团就在村前街一带配合预9师打阻击,不管敌人是南来的还是北往的,都必须把他们钉死在这儿。”
“以逸待劳,好棋!”
棋是一步好棋,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3月24日,狂妄的第34师团长大贺茂中将,发现自己被中国军队合围后,不得不俯首低眉,向武汉日军第11军发出求救电。刚刚返回安义驻地的第33师团,奉军部严令,又一次重返老路,杀入战场。预备第9师担心陷于腹背受敌的险境,便撤出了村前街阵地,放任33师团穿过村前街进入官桥,与第34师团会合。
28日,74军冒雨出击,摧毁设在毕家的34师团指挥所,击伤师团步兵指挥官岩永汪少将,收复官桥镇。
第20独立混成旅团2000余人固守在龙图圩、杨公圩一带,掩护第34师团东逃。国军49军26师、105师攻之于东,第70军预9师、19师压迫于西,20旅团伤亡惨重,苦苦支撑至30日上午,不得不放弃龙图圩、杨公圩,残部600余人向北逃往村前街,因为从这里至伍桥再至奉新县城,是条大路。
预9师在罗卓英的严令下,重返村前街一带设防,东面的山背、岭上一线,姨外公肖振五率领的守备团严阵以待,独立混成20旅团的残兵败将,一头扎进了这个口袋中。
收割开始了。在预9师轻重火器的喷射下,20旅团的残兵败将像秋天麦田的熟麦,一捆一捆地倒在田野,横七竖八,杂乱无章。
日军发现从村前街过伍桥没有了希望,转而开始向东面的山背、岭上攻击前进,企图撕开逃生的缺口。
守备团占据一排4个山头,摆了个“一字长蛇阵”,核心阵地在中间的岭上高地,姨外公肖振五领着他的两员骁将匡裕江、肖振梁据守岭上。
20旅团的残兵困兽犹斗,狼奔豕突,连续以二、三百人规模冲击守备团。没有了日军飞机和重炮的压制,守备团据险固守,迎头痛击,打得不急不躁,将日军一次又一次踹回山脚。在丢下上百具尸体后,日军毫无进展,无路可逃,终于崩溃,转而向村前街阵地孤注一掷,作自杀性攻击。
“冲锋!”姨外公肖振五刚刚下令,号音还未响起,早已按捺不住的匡裕江、肖振梁领着三连七连就已经跃出战壕,猛虎下山,追杀了过去。守备团和预9师南北夹击,勇猛冲杀,几经肉搏,20旅团600余残敌无一漏网,全军覆没。
4月3日,日军损兵折将一万五千之后,“经过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重重苦难才回到原驻地”安义和南昌,这场被称为“抗战以来最精彩之战”的上高战役,最终以中国军队大获全胜落下帷幕。
家族的民国往事之三 • 谨以此文致敬十四年抗战中浴血卫国的所有将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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