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它吸引，追踪观察它已经好几天了——那一只孤独寂寞，又逍遥自在的翠鸟。
这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河底在这里塌陷下去，清澈的水流一半缓缓前移动，另一半向那边的岩石调头回溯而上，又慢旋而下，形成一泓平静的深潭，水绿得发蓝，倒映着白云。
我坐在铺满青绿和干枯野草的田埂上，背后平坦广阔的田园里，一片片麦苗青绿，一片片菜花艳黄；我的对面，隔水石岸土坡蜿蜒曲折，青松苍翠，竹林茂密，环绕着清潭。青松和竹林的交汇处，碧绿掩映着几树盛开的洁白樱花，和一树粉红的桃花，微风吹过，樱花落英缤纷，桃花的蓓蕾和花朵含笑轻摇。静谧，幽深，清丽中含着浓艳，美好憧憬中的“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
那只美丽的精灵就隔水和我相望。刚开始，我并没有看见它，但它以为我发现了它，而且在它的眼中，我俨然是一个庞然大物，是一种恶意的危险或威胁。它从水中的枯枝上一跃而起，窜进竹林里，杳无踪迹；刹那间，我只看见一个明丽的影子一闪而逝，仿佛月色溶溶的夜云罅隙间的流星。但我知道它躲藏在某个隐蔽处，警惕地注视着我，等待着我的远去。
清幽的风光赏心悦目，令我流连忘返，看不够的竹树，看不够的花朵，看不够的透明的碧水，还有水中自由自在的轻盈游鱼。几只麻雀在我的左前方的小草坪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叫唤，麻雀飞走了，又一只黑背白腹的白鹡鸰悄然而至，在离我不远处湿漉漉的岸滩鹅卵石上，随心所欲地跳来跳去。
有几只麻雀和一只白鹡鸰悠闲自在的榜样，那只翠鸟可能饿得心慌，因为一个冬季它都处于饥饿状态，也可能觉得我就像山石草树和花朵一样，对它并非居心叵测，于是从竹林深处飞出来，落在离我较远的岩石上，好像是一个色彩明亮的绣球，紧张地注视着我。我怕它又惊吓飞走，不敢正眼看它，但眼睛的余光，都集中在它那鲜艳的身上。过了许久，它完全放松了，飞落到我正前方水中的枯树枝上。
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着它。浑身的羽毛色彩斑斓，洁净光鲜，钴蓝脊背，栗棕胸腹，颈部蓝白相间，双翅的羽毛，上半部分黑蓝，下半部分灰蓝，翅边银灰，头上墨绿中布满灰绿色的斑点，深红的长喙，翠蓝的短尾。在那浓淡相宜，层次分明，争奇斗艳的色彩中，蓝色更加辉亮，仿佛在黑暗中也能闪闪发光。
这个深水清潭就是它的领地，或者是它的猎场。每天上午和傍晚时，我会看见三五成群的小鱼，空无所依地在靠岸的浅水处游荡。那只翠鸟仿佛经验丰富的渔翁，虽然偶尔游猎，但有二个固定不变的位置，一个是对岸石壁下的长条砖形的大石块，一个是水中间的枯树枝上。
它总是发呆似地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在群鸟的鸣唱中，它无声无息，我以为它天生是个哑巴。可它还是没有忍住，终于叫出声来。鸣叫声尖细弱小又绵长，还没有蟋蟀的声音大，幽微得像夜晚帐边的“嗡嗡”蚊蝇，又像户外“虫声新透绿窗纱”的无名虫声；它似乎觉得自己的嗓音不好，很少鸣叫，更不敢放开歌喉，只能试探着哼唱，羞涩拘谨又小心翼翼。
这小小的精灵，形色明丽可爱，声音轻幽柔弱，但这只是它的一面；另一面却是骁勇又狰狞，在扑鱼的瞬间原形毕露，如闪电劈空，雷霆怒击，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那时间太短暂，短暂的来不及转瞬，只见一个黑影飞箭般地一闪而过。纵然死死紧盯住不放，也只能看到它从枝头或石上窜起，入水出水，又回到枝头或石上。迅猛快捷，倏上倏下，忽入忽出，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只有在慢镜头中，才能把它全部的突袭行动分辨清晰，那怕是琐碎纤介，也一目了然。
如果它从离水面一尺的石块出击，由于离水面低、距离短，于是，聪明的它先升空，达到它认为适合的高度，能暴发出足够的闪击速度和力量，然后把翅膀贴身夹紧，俯冲入水，却往往一无所获；而在独立水中的较高的枯树枝头，一旦锁定目标，便刻不容缓，突然间舍身忘死般一头扎下去，或垂直，或斜剌，深红的长喙前挺，细硬的全身紧绷，有如浸血疾驰的锐利飞镖；将要入水时，又双翅微展，调整速度和精度，确保一击必杀。
从竦身，起跳，舞翅，挺直，俯冲，入水，到出水，举头，拍翅，悬停，腾空，转身，上冲，敏捷迅疾，灵巧，简捷，流畅，精准，一气呵成，钢刀切豆腐，快刀斩乱麻！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思虑和动作，一切都恰到好处，宛然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的美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既优雅舒展得酣畅淋漓，又勇猛凶残得果断决绝。
喙尖银白的小鱼，仿佛被吓傻了，毫不挣扎，任凭它的宰割吞噬；如果鱼儿反抗，它就用力甩头摆喙，把鱼儿在枝上或石上摔打，直到鱼失去知觉，软软的不再动弹。与它有板有眼，镇定自若，干净利落、活生生吞下一整条鱼儿相比，大块朵颐有如无病呻吟，算不得豪爽；狼吞虎咽仿佛花拳绣腿，故作颠狂。
静如花团锦簇，动如利箭穿云。不知道有多少小小的鱼儿，正在享受成长的快乐，却突然间葬身鸟腹，连骨头渣子都不被吐出来。
我看它蹲在枯树枝上，有如站在环环相扣的食物链高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这里没有善恶，没有对错，没有美丑，只有生死存亡。活下去，就是最好的，也是最美丽的、最健康的、最强壮的。
从身材体形，色泽光彩，到静默以待，迅疾搏杀，这小小的翠鸟堪称完美无瑕。
2022年3月16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