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十年以后，思寻闭上眼睛，仍能回想起看见令羲时悸动的感觉。

第一次见到侯令羲的时候，是林思寻进入新公司的第一天。思寻的职位是海外业务市场拓展高级经理，未来和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会有紧密的接触，所以业务拓展总监在她到职的那天就领着她面见公司的董事长和另外两名董事。其中一名董事兼海外业务总经理给思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长得有明星范儿，又不失亲和感，笑容十分灿烂，说话的时候眼裡透着光。他就是侯令羲。

思寻喜欢事业带给她的满足感，因此她一直全情投入到工作当中，职业发展也是顺风顺水，30岁出头已经做到了现在的职位，手底下带着20人。令羲是思寻所在的这家快销品公司的创始人之一，是个有干劲的企业家。两人同属海外业务范畴，对事业又充满激情，因此在工作上一拍即合。

初来乍到的思寻以往虽然专注市场拓展，但她只在广告公司和餐饮领域工作过，对快销品行业并没有深入的了解，因此她必须在短时间内学习行业相关的知识和工作技能。除了自己的直属上司，她交流最多、对她工作帮助最大的，就是令羲。

思寻向直属上司汇报过产品推广和营销计画后，有时会直接找令羲讨论，探探他的想法，这样能提前预测项目的可行性，避免工作后期的重大分歧导致返工。除了提高沟通效率，思寻喜欢找令羲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十分健谈，和他讨论工作的时候气氛轻鬆。有时候项目进度卡住了，思寻心情不佳，令羲会给出几点一针见血的建议，再把思寻的思绪带到工作以外，天南地北游话一番，轻易化解困顿。

然而，令羲有一点让思寻觉得不可思议。令羲虽然看上去八面玲珑，对任何人都可以侃侃而谈，但却不失真诚坦率。比起老闆的身份，思寻觉得他更像一个熟悉的朋友。初认识的头两个星期裡，令羲已经告诉思寻他结婚10年了，有个8岁的儿子。他的老婆非常爱他，为了能和他结婚，她曾经自杀。他的孩子十分争气，是个资优生，也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但他患有嵴髓压迫症，需要长期接受治疗，否则很可能无法行走，这让他十分心痛。他和其他董事创办这家企业之后，曾经离开并另起门户，但最终创业失败，债台高筑。其他董事看中他的人脉资源，让他重新回到公司，他也很争气地帮公司赚了大钱，在两年内还清债务，最终免于破产。

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在相识这麽短时间内告诉思寻他人生裡重要的过去。事实上，令羲也从没对谁揭过连自己都不忍直视的伤痕。然而，思寻让他放心。他从不愿向任何人吐露的心事，终于找到了可以尽情诉说的树洞。

然而，令羲毕竟已经结婚，因此两人还是刻意保持一定距离。只是，工作太过沉闷的时候，令羲会约思寻到公司楼下的咖啡室喝杯咖啡充充电，思寻也会偶尔约令羲吃个午饭讲讲团队裡的烦心事排遣排遣。这对两人来说，都属于公司同事间的正常交往。

思寻以为可以这样一直和令羲以朋友和同事的关係坦然地相处下去。她相信，令羲比她大了12岁，人又成熟稳重，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係应该游刃有馀。直到有一次，令羲作出了让她意外的反应。那天正是下班时间，办公室裡没多少人了，令羲问思寻要不要一起下班。回家的方向上，他们可以同路一段。然而，当思寻拎着包包在电梯口等令羲的时候，却一直等他不到。后来思寻才知道，令羲在电梯口遇到了另一位同事，所以先走了。令羲不敢告诉那同事他约了思寻，更不敢在同事眼皮下给思寻发信息或打电话告知她自己已经离开了。思寻这才发现，令羲把自己和她之间的关係处理得小心翼翼。

也从那一天开始，思寻凭直觉感到，动心的不止她一个。内心藏有秘密的人才会担心别人看穿而刻意去掩饰。

既然是秘密，那就一直埋藏起来吧。

但是，其他人最终还是看出端倪了。是什麽时候发现的呢？应该就是在年会表演以后吧。那年年会的节目仍然由员工安排，每个部门负责一个节目。令羲管海外业务，被归到了思寻所在的海外业务拓展部。部门打算表演舞蹈节目，同时安排令羲和部门的另一个曾经学过声乐的女同事一起合唱。事有不巧，演出当天，那女同事感冒失声了，为了不影响表演，部门人员推举歌唱声线还不错的思寻临时代替。有时候，人与人之间莫名的契合是很可怕的。本来是为了勉强完成表演，谁知两人唱歌时表现得十分有默契，效果比原来的组合还好。

最后，海外业务拓展部的节目竟然获得了个季军。

从此之后，关于令羲和思寻的绯闻迅速在公司传开来。

3个月后，令羲被调往英国，全面掌控海外业务。

思寻很想问问令羲，他离开的原因，是不是和传得沸沸扬扬的绯闻有关。但她没有这麽做。

令羲离开公司的前一天晚上，公司裡和令羲有紧密合作关係的人员组织了一场饯别会，思寻也参与了。一整个晚上，思寻的表现和往常无异，彷彿参加的是一个普通的应酬客户的宴会。令羲是主角，自然被群众围绕着满场转，目光不曾在思寻身上多作停留。

思寻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然而，第二天的晚上，令羲打电话给思寻，把她约了出来。那时已经是晚上10点了。令羲什麽也没做，只是开着车，载着思寻在公路上飞驰。车窗外的风飒飒地在耳边吹过，但思寻只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思寻偶尔看看座驾旁的令羲，发现他眼裡带着的光今晚特别闪动。

令羲没说什麽话，思寻也不问什麽。很多时候，成人世界裡的真正交流是沉默的。

他们在前往机场的路上绕了好几圈，晚上12点多，终于折回来。

“我明天早上就飞伦敦了。”令羲目不转睛地看着思寻，眼睛裡的光跳得更厉害了。

“嗯，好的......你保重。”

令羲顿了顿，又说：“你一定要好好的。”

“你也是。”

告别总是在简单的对话裡完成。然而，思寻也许永远无法忘记令羲看着她说话时的眼神。她懂得，那是想要把她看个够，那是深深的不捨。爱情裡，话骗得了人，但眼神不会。

不久，思寻辞职了。三年后，思寻也结了婚。追求她的是她的客户，一家零售公司的销售总监。两人年龄相当，实力相当，那人也一直对思寻温柔体贴，所以思寻接受了。

又过了两年，思寻有了孩子。

一切按照可以预测的轨道毫无悬念的向前滑行。思寻和令羲可以想像，对方已经过上了平淡又幸福的生活，因此默契地互不打扰。

直到10年以后，思寻再次听到关于令羲的消息。

一个前同事告诉思寻，令羲病了，回家休养。而且，他离婚了。据说，令羲得病不久后，他的老婆就和其他男人好上了。

自从令羲离开后，思寻想像过很多重逢的场面，但没有一个像是今天这样的。

思寻去医院探望令羲的时候，他的儿子就在身边。他儿子到国外就医后，情况有了很大的好转，只要定期復诊，就不会有大问题。

“你是谁？”令羲的儿子问。

“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

“你们聊，我去买点东西。”

病房裡只剩下思寻和令羲。

“真是好久不见了。”令羲打破沉寂，笑容一如以往的温暖。

“是啊，没想到会这麽久，彷彿是上个世纪的事了。”思寻也报以微笑。

“你还是那麽漂亮，一点没变。但我的样子一定变了很多了吧。”

思寻看着令羲，没有说话。

“其实我不想你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令羲停了停，又说，“但是能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真的。”

思寻听了，两行眼泪瞬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令羲病危的那段时间，思寻再也没有去看过他。她知道，令羲想在她记忆中保留自己美好的样子。

令羲留下的财产，足够他的儿子完成大学学业，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令羲唯一的遗憾，是再也无法陪伴儿子，侯承捷。因此，思寻代替令羲完成这个心愿。思寻常常去探望承捷，而承捷对思寻的接纳程度，也意外地超出了思寻预期。从此，他们变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包括令羲过去的种种。这算是上天对他们在失去重要的人后的补偿吧。

“你喜欢我爸爸，是不是？”承捷问。

“哪有你这样问问题的。”思寻笑笑，没有回答。

天蓝蓝的，云轻轻地飘过。思寻扬起首来，闭上眼睛。令羲好像又再次出现眼前。这一刻，她记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那番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