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

01

从三指山的入口往上爬，爬两个小时左右能瞧见一颗歪脖子松树，松树后是一堵杂草丛生的山壁，山壁的茂密草丛里藏着两孔并排的泉眼，连日继夜地淌着清凉甘洌的泉水。

左边这孔是忘情泉，右边这孔是回心泉。

02

这两孔山泉，月亮村的人都知道。

月亮村是三指山下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子，村里只有二十来户人家。鸡鸣狗叫，男耕女织，村里的人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在月亮村民的心里，祖宗的历史与山泉的历史同在，也正是借着山泉滋养，每家每户的男女全都恩爱和睦，夫唱妇随。

但他们只喝回心泉的泉水。每年大年三十，村里的人都会结群上山，在回心泉前排成长队，由村里最老的老伯舀上泉水分与众人。据说，喝了回心泉的水百毒不侵，花成蜜就。其更加特殊的功效是，移情别恋的人喝了可回心转意。

忘情泉的水，村民是不喝的。祖宗说，喝了它会忘记一切恩仇与情爱。一个人怎么能忘记恩，忘记情呢。

村里的小孩从小就会被叮嘱，三指山上右边的泉可以喝个饱，左边的泉绝对不能碰。 

03

安静而平和的夜里，黄晕的灯光照在沙发上两个久久静默的人身上。左边是妻子芝若，右边是丈夫天一。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的沉寂，也打破屋子里的静默。芝若对天一说出了酝酿已久的主意。

"听说三指山上有一孔泉眼，我们去看看。"芝若转着手上的水晶链，缓缓地说。这条链子还是十年前丈夫送给她的呢。

天一停住了滑动手机屏幕的手指，良久后回答妻子：“好，明天就去，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他敲敲茶几上的纸张，站起来，拍拍屁股，进入主卧旁边的小卧室。他们分房睡已经有大半年了。

这是一张离婚协议书。

一面墙壁，隔着两个人的心思。

04

十三年前，天一还是留着平头短发的小伙子，端正的五官带一抹放荡不羁。十三年前，他也是镇上农贸市场上挎着假皮包摆地摊卖女装的小商贩，他的摊位前常年摆着一张牛皮硬纸板，上面写着“一律20块”。

十三年前的芝若是茶叶种植农户家的妙龄女儿。

烈日下，地摊上，天一的吆喝声震破了路过的芝若的耳膜，不爽的芝若侧过头去，准备投出骂人的目光，却没想到对上了一张布满好感的笑脸。爱情花朵就此盛开。

可是，天一除了这个隔三差五就要移动的摊位，以及三分钟就能数清的现金存款（基本在百元以下），别无所有。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像样的房子。芝若的父母自然是不同意的，他们没有理由放着门当户对的种植大户或者吃公家饭的像样人家不嫁，去嫁这么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穷小子人穷志不穷，他收起地摊上的二十多件过气女装，带上全部家当，在芝若家死气白赖、死心塌地地帮了整整一年的忙。

这一年里，芝若家的人该采茶就上山，该歇息就归屋，除了姑娘每天偷偷送来的秋波和凉茶，没人搭理他，也没人找他说话。天一拿出摆地摊的吃苦耐劳精神承担了芝若家大量的体力活。肯干加肯学，他也掌握了采茶、杀青、揉捻、干燥等种茶制茶的必备技术。

日落月起，小伙子的皮肤从小麦肤色过渡到古铜色再变成浅黑色。芝若的父亲叫他进堂屋喝茶，并将去市里采购“三金一银”的票子交给他。

我的女儿要风光出嫁，老头子呷了一口浓茶大声说道。

坐在开往县城的乡村巴士上的天一觉得风光大好，心花怒放。

没隔两年，收茶的价格低得茶农们懒得计算，种茶的人越来越少，老头子叫上新婚不久的小两口，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去大城市闯闯，败了本再回乡种庄稼。

到了城里，小夫妻决定干回卖服装的老本行，只不过，这次不是摆地摊，而是拿出全部的本钱租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门面做服装批发生意。

05

天一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而不是种茶叶的料。三年时间，他便在本市的服装批发行业里立了足，妻子退居二线照顾家庭。

再过两年，熟与不熟的人都叫他一声“天一老总”，因为他开了一家服装销售公司。芝若在闲得发毛的日子里交了几个麻将朋友。

做了老总后的年轻人-----此时他已经不是留着平头的黑皮肤的小伙子，而是腰缠上万的皮带、手捧上千的茶杯的青年企业家，在生意场上一发不可收拾，意气风发，财源广进。

有钱的男人总是容易滥情，这是因为投怀送抱的女人会多得像肥子脸上的脂肪粒。天一老总虽然滥情，可是他在野花丛中只采一朵----另一个花容月貌的女老板。

家里爱麻将的妻子见了花枝招展的女老板，眼神和心情一样复杂。

天一老总愿意净身而出，只要芝若愿意在离婚协议上签字。芝若恨自己，没有在夜以继日打麻将的空隙里给他生个一儿半子，这下连一般女人所具有的筹码都没有了。

芝若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想尽一切办法，急于换回丈夫那颗曾经给她无限爱恋的心。她的老父亲在电话里告诉她，有一孔泉眼也许能帮到她。

于是有了上文黄灯下、沙发上的一幕。

06

爬上三指山，发福的芝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倚着歪脖子松树瘫坐下来。天一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两个杯子，对妻子说，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我过去接泉。

时下日头正毒，天热得发狂，地上像着了火一样，连空气也是热烘烘的。坐在草丛上的芝若又累又热，此时天一久违的体贴，就像一阵凉爽的风，又像一股清凉的泉，令她心里舒服极了。回心泉果然名不虚传，单是靠近它就能领略其神效。妻子暗暗高兴着。

丈夫接来两杯满满当当的泉水，他递给妻子一杯，说，赶紧喝，别中暑。

你呢？芝若看着他手里的那一杯问他。此行的目的可是为了让他喝回心泉水，让他回心转意啊。

天一拍拍凸起的肚皮说，天太热了，我早就喝饱了，另一杯我们带回去。听说，这水喝了强身健体呢。

还能回心转意。芝若细声地说，她将水杯凑到嘴边，试探性地小酌一口，真甜啊，接着一仰而尽。

回去的路上，芝若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崭新的世界，烦躁郁闷的心绪在不知不觉中消散跑尽，原本狭窄幽暗的心房顿时宽敞明亮。至于丈夫是不是要回心转意，对她来说，不那么重要，也不那么迫切了。

天一望着杯中的清泉，如果不是因为它有个回心泉的名字真想品尝一口呢。前段时间，有朋友向愁绪满腹的他支招，邻市的三指山有两孔具有神奇功效的清泉，一孔叫回心泉，饮下可回心转意，一孔叫忘情泉，饮下可忘断情缘。那天晚上，妻子的提议正好对上他的心思。

所以他才会在烈日的炙烤下爬两个小时的高山，才会让妻子坐在旁边休息而独自前去装泉，他拿了两个瓶子，装满忘情泉的那瓶递给妻子喝，装满回心泉的那瓶被他拿回家，以备他日之需。他鼓了鼓肚子，装成饱腹模样，向妻子撒了一个简单的谎言。实则滴水未沾。

回家后，天一拿出了离婚协议书，妻子二话不说便签下了。从此她拥有足以令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财产。麻将桌上，她那爽朗的笑声又回来了。

07

天一的运气却不那么好，短短半年，经历了一般人花一辈子才可能经历的厄运：一场火灾毁了公司，也毁了他的右手和右眼，情人可以同甘而不能共苦。厄运很快把他变成贫穷孤单的废人。

这是报应，是玩火自焚，他对自己说。

当他用左手摸着变形的右手时，他想到了当年，他累得腰杆要断掉时，芝若给他送来一碗凉茶，香甜的凉茶滑过燥热的喉咙时那叫一个舒服。

当他站在镜子面前，用左眼看着皮肉粘连的右眼时，他也看到了，当年在他的服装摊位前，曾经的妻子、美丽的芝若转过头来，那一对潭水一样的眼睛令人多么着迷啊。

他还想到了和妻子白手起家的艰辛，以及举案齐眉的幸福。越想越痛，越痛越想。

他也想到了忘情泉，回心泉。当他想起回心泉时，一团希望在他心中熊熊燃起，忘情泉的神效他亲眼目睹，这回心泉若是被妻子喝下，那......

08

手里倒是有一瓶回心泉，问题是，怎样才能让她喝呢？他联系上当初给他支招的朋友，流了一把伤心眼泪，请朋友再给他想点办法。

去月亮村找那个最年老的老伯，他也许有办法。朋友说。

月亮村。

老伯太老了，怎么看都是一副百年老躯，满脸黑乎乎的褶皱层层叠叠，挤得看不清他的五官。

听罢事由，百岁老人对面前的独眼男人说，有一个办法可解你的烦恼。

你说，独眼的天一焦急得紧。

你喝了它。百岁老人张开皱褶缝里的眼睛，递给男人一碗水。这是忘情泉，喝了它，你能忘掉恩仇，忘记情缘。

不，我想让我的妻子喝下回心泉。男人大声叫起来。

月亮村的人都知道，找不到归路的心可以回去，情缘断了就永远断了。所以，我们从来不碰忘情泉。喝了忘情泉，别说是回心泉，就是观音菩萨那净瓶里的水也无用啊。老人弯着老态龙钟的身躯颤巍巍地走远了。远处飘来他的歌声:

爱可诚，

情要真；

回心转意清泉寻。

断了情，

忘了恩，

神仙药水也无能。

三指山下的月亮村里，一个男人伫立在寒风中，久久没有离去。